展怀的曾祖母便是高夫人吧,原来还是高夫人接了高家棺木离京,而高家,竟然真如她想像的,满门凋谢。
霍柔风还记得高家的高宁和高静,都是如珠玉般的少年郎君,高家还有几位蹴鞠很好的小娘子,那年春天,她和她们一起蹴鞠,高宁和高静还在一旁看热闹。
她更没有想到,高家人竟然是葬在了福建。
她问道:“为何不送高家棺木回祖籍?”
展怀摇头:“高家的祖籍是在关外,从京城到关外,远比到福建要近得多,我也不知为何曾祖母会将棺木运到福建。我们家不让问起这件事,我都是听三哥说的,三哥脾气最好,若是大哥,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第二四四章 关外
“关外?高家祖籍在关外?”霍柔风大吃一惊,镇国公和高夫人在母亲麾下多年,她便顺理成章地认为高家也是陕西人。
展怀点点头:“对啊,我的曾祖母是高家的姑太太,这不会有错的,高家确实来自关外。”
霍柔风忽然想起方才展怀还说过高家出身草莽,她问道:“那么高家在没有从军之前是做什么的,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关外的世家大族?”
展怀笑着拍拍霍柔风的脑袋,道:“一看你就是从小长在江南的,关外和江南不一样,那里民风骠悍,再加上常有鞑子出没,关外十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即使有世家,也是练武的世家。”
霍柔风伸手把展怀的手挥开,不满地道:“不许拍我的头,就是你们总爱拍头,我才不长个子的。”
烛光下,她原本雪白晶莹的皮肤染上一层光晕,像抹了胭脂一样娇艳,展怀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他是怎么了,明知小九是女孩子,却还是总把她当成小子一样。
母亲曾经说过,若是她能有个女儿,就当花朵似的娇养起来,可惜母亲生了五个儿子之后,便再也没有开怀,因此每每对亲戚家的女儿便格外的好,那些隔着房头的侄女、外甥女,每次来给她请安,都能得了不少好东西。
母亲若是见到娇憨可爱的小九,一定会很喜欢吧。
展怀一时走神,便没有留心霍柔风在说什么,直到霍柔风白嫩的小手在他的鼻端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这才回过神来。
小九的响指打得像男人一样潇洒响亮。
“哎,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霍柔风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展怀只好装傻,摸摸耳朵:“啊?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霍柔风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凑到他的耳边大声说道:“我是问你高家也是练武的世家吗?哪个门派的?”
霍九爷熟悉江湖各大门派,就连切口都能倒背如流。
展怀哈哈大笑:“什么门派啊,你是听说书的听多了吧,高家是土匪出身。”
“土匪?占山为王吗?太威风了,福建有土匪吗?你见过土匪吗?”霍柔风来了兴趣,她可真没有想到高家居然是土匪出身。
展怀笑道:“我也只是听三哥说的,是不是占山为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关外有很多土匪,以前有,现在也有很多,福建早年也有,但都被我们家给剿了,如今只有海盗,没有土匪了。”
霍柔风有些遗憾,展家对早年的事情连自己的子孙也给隐瞒了,尤其是展怀年纪小,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这些秘辛传不到他耳中。
“为什么你三哥能知道,他也不是长子啊。”霍柔风不死心。
展怀道:“三哥也是在我爹和我大哥那里偶然知道的,我问过我娘,她说祖上的事情连她也不清楚,但是我大哥肯定知道,因为我跑去问他的时候,他把我倒挂在演武厅里,整整两个时辰才放我下来,我的眼睛都红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问他了。”
说起来真是狼狈,好在小九没有笑话他。
霍柔风非但没有笑,反而同情地拍拍展怀的肩膀:“别急,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这一瞬,展怀明白了,恐怕这是小九经常听到的,现在拿来说他了。
过了年,他就十六岁了,已经长大了。展家祖上的那些事,并非是长大以后便能知晓的,大哥十三岁时想来就已经知道了。
有些事情,只有长子才能知晓。
霍柔风却已经心存向往,她用手托着精致的下巴,自言自语:“我知道有人从关外贩马,还到关外收人参,关外有马贩子还有参客,对了,我听毕先生说,关外的雪在齐腰深,骑马都不停,要想走得快,出门要坐雪扒犁。”
展怀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福建没有说书的。”
“毕先生不是说书的,他是写书的。”霍柔风纠正。
“那还不是都一样?”展怀说道。
霍柔风打个哈欠,问展怀:“快天亮了吗?我困了。”
展怀道:“你是陪着我守岁的,你若是困了就睡吧,不用真的陪我到天亮。”
霍柔风又打个哈欠,大眼睛半眯着,靠到迎枕上打起了瞌睡,刘嬷嬷连忙过来,拿了锦被给她盖上,压低声音对展怀道:“杨公子,要不您到隔壁坐一会儿?”
展怀的耳朵立刻红了,连忙起身,又看一眼已经彻底闭上眼睛的霍柔风,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次日,霍柔风醒来时,发现她躺在自己屋里,采芹告诉她,客房的地龙不够暖和,于是睡到半夜刘嬷嬷用被子把她裹了抱回来了。
霍柔风扁扁嘴,她被从一个院子抱到另一个院子,中间还要穿过几道门,她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采芹抿着嘴笑,九爷有什么好奇怪的,她从小就这样。
“香案已经备好了,九爷,您快点起来,还要对着紫禁城方向叩拜呢。”采芹边说,边把霍柔风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轻车熟路。
霍柔风打个哈欠,这才想起展怀来,她问道:“杨公子呢?”
采芹道:“天刚亮,国公府的那位桂伯便来了,把杨公子接回去了,杨公子给您留了口信,让您别忘了明天去烤肉的事儿。”
霍柔风嘻嘻一笑:“忘不了,一会儿你去灶上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准备。”
采芹答应着,和两个小丫头一起,手脚麻利地给霍柔风洗漱完毕,又把那件自从送过来便没有穿过的官服拿出来,给她换上。
那件官服虽然按照霍柔风的身材修改过,但是穿在她身上,仍然很滑稽,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子,尤其是那顶官帽,霍柔风仰起脑袋,官帽的前沿就滑下来,盖住她的眼睛,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问采芹:“一会儿你们记着帮爷扶着帽子,磕头的时候别把帽子磕掉了。”
丫头们闻言全都笑了起来,采芹只好无奈地仰头望天。
第二四五章 过年
香案都已摆好,霍大娘子也来了,她穿着蔷薇缠枝妆花褙子,外面是猩猩红面子的皮斗篷,没戴风帽,露出头上雪白的兔儿卧,那颗猫眼石在晨光中流光溢彩。
看到妹妹穿着官服,踱着四方步走过来,霍大娘子还是没有忍住,用帕子掩着嘴笑了出来。
霍柔风率先跪下,嘴里默默祷念,谁也不知道她在念叨什么,直到她山呼万岁,众人也稀里糊涂地跟着她一起喊,两个小丫头一边一个护着霍柔风头上的官帽,可是最后这帽子还是掉了下来,于是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把官帽重又戴回头上。
除了霍柔风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跪拜的并非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个人,而是这座紫禁城曾经的主人,她的母亲。
这座紫禁城,是母亲自前朝哀帝手里夺来的,最终母亲也是死在紫禁城里。
她不知道母亲的魂魄去了哪里,或许依然留在紫禁城里,冷眼看着那群魑魅魍魉。
拜完紫禁城,众人回到大厅里,霍大娘子和霍柔风冲着上首的两张空荡荡的太师椅跪拜,之后霍大娘子在下首坐了,霍柔风又给姐姐拜年。
霍大娘子笑吟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红递给她,道:“长大一岁,要乖啊。”
霍柔风心头一酸,父亲在世时,每年过年都会说同一句话。
她越长越大了,可是父亲看不到了。
她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故作开心道:“咦,姐,您不是说今年过年不给我压岁钱了吗?”
霍大娘子笑着说道:“不给了不给了,再过几年就真的不给了。”
霍柔风咯咯娇笑,把红包揣到怀里,蹦蹦跳跳地在姐姐身边坐好,道:“过几年我就长大了,您给压岁钱我也不要。”
霍大娘子嗔道:“就你?姐姐才不信,你怕是到了三四十岁也要追着我要压岁钱的。”
这一次大厅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跟着笑了起来。
各院的管事们带着自己下面的人,依次进来给霍氏姐妹拜年,绿云和采芹捧出一盘盘封红派下去,又让小厮拿了碎银子和铜钱,到外院派给粗使的丫鬟婆子们。
双井胡同里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霍大娘子给众人放了假,从初一到初五,轮班在府里当值,在京城有家的回家过年,有亲戚的则去走亲戚,从杭州来的便相约着去逛街打小牌,这是霍家到京城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家都很开心。
这时京城里的各个铺子的掌柜们也已经到齐了,大家进来纷纷给东家拜年,他们和霍家的下人们不同,虽然早就送过年礼,可今天过来,还都给霍柔风带了小玩艺。
掌柜们是没有资格给九爷压岁钱的,小玩艺却无妨。
于是等到掌柜们拜完年去前厅去吃团圆饭时,霍柔风已经收到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
有泥人张最新的泥人,有西洋来的带机括的小鸟,还有潍坊李家的风筝,糖六子家的十二色糖果,甚至还有装在青花瓷缸里的金鱼,装在小笼子里的兔子,其中属云绣坊的女掌柜送的礼物最别致,是一整套的布袋木偶,说是从南边带来的。
霍柔风都不想去吃饭了,若不是采芹告诉她,这是掌柜们一年一度的团圆饭,她这个九爷必须出席,她宁可饿肚子也要把这布袋木偶玩个够。
因此,到了晚上,霍柔风便死活不肯睡觉,让几个丫头拿着布偶在屋子里给她演戏,戏是她根据这些布袋木偶的模样瞎编的。
这些布偶的衣著打扮和常看的戏文不一样,据说是南边的样式,这个南边肯定不会是江南,霍柔风怀疑可能是两广或者福建。
于是她对采芹道:“明天把这些木偶搬到马车上,我去烤肉时也带上。”
她要问问展怀,看看他是不是知道这些布袋木偶的来历。
正在这时,小叶进来,道:“九爷,张轩让人从前院传话进来,说是罗大夫亲自来到大门口报信,说是那孩子找到了,请大娘子和九爷不要挂怀。”
霍柔风唔了一声,心想这个小渊也真够调皮,这么多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大冷的天也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定已经冻病了。
她便对小叶道:“去拿些药材,让罗大夫带回去。”
小叶转身正要出去,便被采芹叫住:“大过年的哪有送药材的,九爷,您不如换成补品。”
霍柔风摸摸鼻子,嘟哝一句:“女人事情可真多,烦人。”
然后她挥挥手,对小叶道:“去吧,就换成补品,补什么的都行。”
她那句“女人事情可真多,烦人”还是被采芹听到了,采芹看着九爷倒背着双手,踱着四方步往里屋走去的背影,不由得担心起来,九爷该不会有朝一日真的变成男人了吧。
她又转念一想,若是九爷真的变成男人,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霍家有后了,九爷能娶妻生子,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就这么一想,她便掉下泪来,想到这是过年,不能掉眼泪,连忙擦去。
九爷终究还是不能真的变成女人吧,或若是九爷变不成女人,又越长越像男人,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自己是快要嫁人的人了,即使现在婚事还没有说成,可看大娘子和九爷的意思,是一定要把她嫁出去的了。
她嫁出去了,九爷怎么办呢?
九爷越来越像个男人,以后嫁给谁?
谁家会娶个男人?
采芹越想越是想不开,便又想哭了。
而霍柔风玩了一天,早就又困又累,她的脑袋挨到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和展怀一起玩那些布袋木偶,展怀还唱歌了呢,难听极了。
而此时的霍家东府,霍思谨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就在今天,她才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兄长,那位一直在泰山书院读书的哥哥。
所有人都以为霍大公子会在两三天以前就能到京城,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硬是磨蹭到大年初一的中午才到。
第二四六章 轻舟公子
霍炎,字轻舟,十七岁,十五岁便做了案首。据说他考上秀才之后,泰山书院的山长董克用亲自为他取的表字,而见过霍炎的人,无不暗中认为霍轻舟这个名字,远比霍炎更加适合他,一来二去,大家都称呼他霍轻舟或者轻舟公子,反而没有人再叫他霍炎了。
霍思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嫡亲的大哥,霍家东府顶门立户的大公子霍轻舟。
在她想像中,霍轻舟应该是年轻的霍江,才华横溢,不问世事。
因此当她见到霍轻舟时,委实吃了一惊。
霍轻舟遗传了霍江的修长身材,相貌却不像霍江。修长的眉毛下,是一双雾气腾腾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两片薄唇微微上翘,不说话时就像含着笑。
霍轻舟不但长得不像霍江,和霍思谨也没有半丝相像。
更令霍思谨瞠目的是,明明是大年初一,霍轻舟却是一袭茶白色的直裰,外面则是一件白得发光的狐皮斗篷!
霍思谨还是头回见到这么白的狐狸皮,以前见过的大多透着青色,可是霍轻舟这一件却是白得纯粹,连一根杂毛也没有。配上他头上的白玉簪,手上的象牙扇,霍轻舟从头到脚都和东府的肃穆端方格格不入。
霍轻舟给冯老夫人和霍江行过礼,霍江问道:“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霍轻舟道:“昨日恰好遇到有户人家办丧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年三十办丧事的,便驻足多看了一会儿,错过了进城的时辰,只好今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