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除夕,京城的城门直到一更时分才关闭,霍大公子驻足多看了可不是一会儿,恐怕是几个时辰。
霍江显然对这个儿子已经司空见惯,并没有再问,反倒是霍沅哧的笑了出来,没等她开口,霍轻舟便一脸正色地问道:“姑姑在笑什么?是笑在大年三十还要办丧事的不幸人家吗?”
霍沅怔住,嘴角翕翕,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冯老夫人见状,忙道:“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炎哥儿,你还没有见过你妹妹吧。”
冯老夫人边说,边看向霍思谨,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霍思谨连忙上前行礼,双眼里都是看到至亲的激动,轻启朱唇,盈盈下拜,刚刚叫了一声“兄长”,霍轻舟便冲他挥挥手,道:“行了,我也没给你准备压岁钱,别拜了。”
说完便转过身去,脱了斗篷,自己在霍江下首坐了。
霍思谨僵在那里,一时竟是站也不是,拜也不是,阎嬷嬷见了,从旁边过来,扶起她来,让她过去落座,直到坐下以后,霍思谨才缓过神来,她的眼角一瞥,扫到冯老夫人似笑非笑的神情,霍沅用帕子掩嘴藏起的嘲笑。
她们似乎对霍轻舟的举止见怪不怪了,看她们的样子,似是早就猜到霍轻舟对他这个妹妹的态度了吧。
这顿饭吃得很是沉闷,霍江一言不发,冯老夫人面无表情,霍轻舟只吃了几口便说他舟车劳累,要回房休息。
大年初一的团圆饭,便就在一片寂静中草草结束。
霍江去前院接待几位来给他拜年的学生,霍沅则陪着冯老夫人打小牌,外面的婆子进来,说有旁支的几位女眷过来给冯老夫人拜年,霍沅便一个眼角子扔过来,对霍思谨道:“既然是亲戚过来了,你留下伺候吧,这些亲戚也该认识认识了。”
说完,她却带着丫鬟婆子扬长而去,霍沅最厌烦这些旁支的女眷了,每每见到她,便要问起她的亲事,言情书网的女眷哪有这样的?
霍思谨没有说话,自从进了腊月,她没少接待这些亲戚,霍家的嫡房只余下东府和西府两房人,但凡来走动的这些亲戚全都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女眷们连整套的头面也凑不齐,孩子们拿起点心就不肯放下。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冯老夫人身边,当着这些亲戚的面,被冯老夫人当丫鬟一样的支使,看到女眷们眼里的惊讶,她暗暗在心里冷笑,今天回去,这些女眷们便会四处去说,冯老夫人这个继室是如何苛待正儿八经的嫡长孙女的。
果然就如阎嬷嬷所说,冯老夫人和霍沅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好在她早早与她们划清界限,否则京城里的人会当她和这对母女一样的货色。
到了晚上,原本累了一天的霍思谨却久久不能入睡。刚回京城时,阎嬷嬷便在府里打听过霍轻舟的为人,都说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十五岁便考中案首,虽然在山东读书,可是京城里提起这位霍大公子,都说他文采风|流,有乃父之风,还说霍家东府说不定会有一门双状元的盛世。
因此,在霍思谨的想向中,霍轻舟是一位芝兰玉树般的翩翩佳公子。
她猜得没有错,霍轻舟的确是芝兰玉树,可惜和她这个妹妹没有什么关系。
她实在睡不着,叫了翠缕过来,道:“也不知道大公子是如何看我的。”
翠缕眼中都是倦意,她道:“小姐啊,奴婢还是头回见到里里外外都穿白衣裳的人呢,或许像大公子这样的人物就是不拘俗礼的吧,您也不要介意。”
霍思谨叹了口气,怎会不介意呢,她和霍轻舟,无论是从长相还是见面后说的话,全都不像是亲兄妹。
“对了,先前都说我长得像我娘,你也听说过吧。”霍思谨问道。
翠缕想了想,好像是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是听谁说的了,霍思谨又道:“兄长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和父亲也不像,可若是我长得像我娘,那他长得像谁?”
闻言,翠缕吓了一跳,忙道:“小姐,这话可别说,让人听到了传到大公子耳中,可就麻烦了。”
霍思谨没有说话,她又不是傻的,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去。
她想了想,对翠缕道:“你让小厨房备出食材,明天我要亲手给兄长做几样点心送过去。”
她的点心,那是太后也品尝过的,在永济寺里供奉佛前的。
第二四七章 罗杰
可是次日,霍思谨去霍轻舟住的听松院时,却被告知大公子一早就和朋友出城游玩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霍轻舟是霍家嫡长子,霍江又是曾经做过阁老的,即使现在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登门拜访的人很多,按理,霍轻舟要么代替霍江接待访客,要么也应该陪在霍江左右,可是他却一大早就自顾自出城玩了。
霍思谨问道:“大老爷知晓吗?”
婆子道:“小姐啊,大公子有没有告知大老爷,奴婢怎会知道呢。”
霍思谨狐疑地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她便知道了,霍轻舟出门,根本没有告知霍江。
因为去年的状元和榜眼联袂过来了,霍江让人来叫霍轻舟,这才知道霍轻舟根本不在府里。
霍思谨不知道霍江听说后是什么表情,她却深深明白了,她这位长兄就是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人。
而这个时候,霍柔风则和展怀、罗杰、毕道元一起,也出城了。
她在城外四十里有个一百亩的小田庄,虽然庄子不大,但是这里离京城很近,依山伴水,一百亩的田庄,包含了三十亩的芦苇荡,北直隶出产芦苇,但是京城附近种植得并不多,据说这个庄子里每年早早的,便有客商过来收芦苇,余下的七十亩田地则是种的蔬菜,不用去卖,专供霍家在京城的几家酒楼,其中就有天香楼。到了冬天,搭了暖棚,从丰台请了师傅过来,专门种些小黄瓜水萝卜之类的新鲜菜式,价格卖得极贵,却又卖得极好。
因此,这个看似不大的小田庄,却比一些三四百亩的庄子进项更多。
霍柔风也是昨天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座庄子,她好奇地不成,进了庄子,也顾不上去烤肉,拉着展怀四处闲逛,可惜芦苇荡里已经结冰了,而那冰却又冻得不结实,几个粗壮妇人见她过来,远远地就粗声大气地喊道:“谁家的小孩子,这冰薄着呢,不许上去!”
陪着她过来的管事连忙吼道:“这是东家来了,一个个的瞎嚷嚷个啥。”
那几个妇人闻言果然不再喊叫,却是好奇地看着霍柔风和展怀,一边看还一边窃窃私语,霍柔风隐隐听到“长得真俊”“细皮嫩肉的”“肉皮子比姑娘家都要白净。”
展怀也听到了,冲着霍柔风嘻嘻地笑:“她们说的不是我。”
当然不是他了。
展怀刚到京城里,皮肤晒成古铜色,住了些日子,才渐渐白了点儿,可也不能和霍柔风相比。
霍柔风哼了一声,傲然道:“她们说的当然不是你了。”
她想告诉展怀,前世她穿上男装悄悄去逛上元节的灯会,很多小姑娘偷偷看她,还有人冲她扔荷包呢。
两人从水塘回来时,半扇野猪已经架到了火上。
昨天安海就过来安排了,庄子里有敞厅,安海又让庄子里的管事搭了烤肉架子,野猪肉已经让厨房腌制了,管事又准备了红薯、花生栗子红枣,一起烤来吃。
听着噼里啪啦火爆栗子的声音,看着滋滋冒油的野猪肉,霍柔风兴奋极了,带着两只狗在围着院子疯跑,刘嬷嬷急得不成,生怕她让火星子溅到。
展怀的眼睛追随着她,嘴边都是笑意。
罗杰在一旁操着流利的汉话笑道:“九爷是赤子心性,着实难能可贵啊。”
展怀回眸,眼里都是笑:“嗯,她还小呢。”
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问罗杰:“你那位病患没有事吧?”
罗杰道:“还好,明天我就把他接回来继续诊治。”
展怀见他不欲多说,也就没有再问,心里却暗暗称奇,他曾听霍九说过,这位罗杰大夫所治之病都是寻常大夫无法下手的,也不知道那个叫小渊的孩子是患得什么病?莫非也是像苏离女儿那样的痴傻?
他忽然对罗杰好奇起来,一抬眼,看到霍柔风把那只大食盒也带来了,便道:“听小九说,这食盒也是罗大夫所制?”
罗杰笑道:“是啊,这个做得还有些粗糙,不如前天我送过去的那只。”
展怀道:“我见识过这只食盒,把饭菜放在里面几个时辰依然是热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奇妙的物件儿,罗大夫是从西洋人那里学会的吗?”
罗杰一怔,显然是没有想到展怀会以为他是从西洋人那里学来的,但他没有否认,道:“在广东那里,时常有西洋人,他们有些东西的确精妙。”
展怀又道:“我去过广东,也曾见过西洋来的红毛人,家里也收着几件他们的物件儿,但是大多都是机括的小东西,当成玩具还行,别的也没有用处,不过听说千里眼也是源自西洋,那个却是极为有用之物。”
罗杰笑道:“千里眼?听说这是违禁之物,杨公子是从哪里见到的?”
展怀哈哈大笑,他倒是忘了千里眼是违禁之物了,展家有水军,千里眼是必备之物,他还是五六岁时,便整天拿着千里眼爬到树上东张西望了。
他道:“乡野小民,实是不知道这是违禁之物,我曾经在一家古董铺子里见过,觉得甚是有趣。”
罗杰道:“无妨,杨公子不用自谦,你若能在京城多住几日,我可以给你做一个。”
展怀大奇:“罗大夫还会做千里眼?你不是大夫吗?怎么比工部的那些人还要有本事?”
据他所知,工部的人是做不出千里眼的,展家用的千里眼都是花了大价钱搞来的,有些甚至还是从海盗和倭人手里缴获的。
罗杰道:“千里眼的原理很简单,只要把材料找齐并不难做,就像这保温食盒一样,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保温食盒?这个名字好。”展怀道。
他忽然想到,如果行军打仗的时候多备一些这种保温食盒,岂不是节省了很多时间。
他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考虑,就是不知道这个罗杰肯不肯把制做方法告诉他。
“既然这样,那就劳请罗大夫给我做一只千里眼吧,我还要在京城待些日子,不急不急。”
第二四八章 凿冰
罗杰微笑,正要开口说话,霍柔风跑了过来:“千里眼?我也要。”
展怀忙道:“小九,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凿了冰在捕鱼,我们去看看,若是有鱼,要一条烤来吃。”
霍柔风欢呼一声,比展怀跑得还要快,金豆儿和黑豆儿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展怀也跟着走出敞厅,罗杰看着二人二狗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这位杨公子,姑且就称呼他为杨公子吧……
展怀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霍柔风正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面等着他。
“展怀,你把我骗出来有事吗?”霍柔风问道。
展怀笑了,小九越来越机灵了。
他道:“罗杰说他会做千里眼,我请他帮我做一个,如果确实能用,那就请他去福建,这人既然能造千里眼,或许对于战船也有见解。小九,你若是想要千里眼,我写信回去,让阿全送支千里眼过来。”
霍柔风道:“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思,不过罗杰是大夫,这次请他来京城诊治的那家人是什么来头,他一直都不肯说,想来非富则贵,你想让他去福建,恐怕要费些功夫。”
她又道:“我有一支千里眼,是我七岁生日时,我爹送我的,我舍不得拿出来玩儿。”
原来还有小九舍不得的东西,展怀有些羡慕已经故去的霍老爷了。
他道:“没关系,我让阿全给你送一支过来,只是我家的千里眼,大多是从倭人和海盗手里缴来的,都是被人用过的,你若是嫌弃,我让人到广东寻个新的给你,不过要等上一阵子,不是立刻就能买到。”
霍柔风知道,即使是朝廷的禁物,像展家这样的也有自己的渠道可以买到。
她笑道:“不用这样麻烦,下次福建再有人进京时,给我带一支就行了,新的旧的无所谓。”
展怀摇摇头:“还是给你买支新的吧。”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打从心眼里就不想让霍柔风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偶尔玩玩的千里眼也不行。
苇塘边果然还有人在捕鱼,方才管事那么一喊,大家都知道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就是东家了,看到霍柔风和展怀来看捕鱼,便有人拎过一只水桶:“东家,这是刚捕的,活蹦乱跳的,肥着呢。”
霍柔风还是第一次看到从冰下捕上来的鱼,很是新鲜,双手拎起鱼桶就要走,展怀连忙接过来,见里面有五六条鱼大半桶水。
霍柔风很高兴,张亭和张轩没在身边,她身上也没有封红,展怀更不像是能随身带钱的,她摸了摸,从荷包里摸了两条赤金打制的小鲤鱼,个头不大,都只有指甲盖长短,每年过年,霍家都会打制一些,赏给来拜年的小孩子。
她随手就把这两条小金鱼给了捕鱼的那个人,笑着说道:“我就带了两个,还差了你四条,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那人看到金光闪闪的两条小鱼,已经呆住了,又听她说没头没尾,更是糊涂了,直到霍九爷和展怀走出很远,那人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旁看热闹的妇人笑着说道:“胡小三,你给了东家六条鲜鱼,东家就给了你两条金鱼,可不就是还差了你四条吗?你发财了。”
大家都以为霍九爷只是说说而已,可没有想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张轩就过来了,从怀里掏出四条形态各异的小金鱼交给那个捕鱼的胡小三,没好气地说道:“九爷赏的,别糟蹋了,拿去给你老娘买点补品。”
待到张轩走远了,胡小三才明白过来,跪下就磕头。他娘身子不好,大夫让好生调养,可是庄户人家哪有多余的钱,昨天去给庄子里的管事拜年,趁着管事高兴,他求了管事,让他凿了苇塘的冰钓几条鱼,回去给他娘煮鱼汤,没想到刚才让东家看到了,他担心东家责备,脑袋发晕就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几条鱼连桶一起给了东家,却没想到东家不但没有责备,反而还给了他六条小金鱼,让他给老娘买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