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落针可闻,林文盛双目炯炯,看着专心致志看帐册的霍柔风。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霍老爷的身影。
外面都说九爷是霍老爷的外室子,他们这些跟随过霍老爷的人,对此半信半疑。
一来是霍老爷为人端正,从不沾染女色,霍太太虽然只生下霍大娘子一个女儿,霍老爷也未曾纳妾,更谈不上收养外室。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九爷是霍老爷的亲生骨肉。霍老爷那么好的人,却英年早逝,九爷若真是霍老爷的亲儿子,哪怕是外室子,霍老爷也能含笑九泉了。
此时,林文盛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九爷或许真是霍老爷的骨血呢,他小小年纪做起事来有条不紊,霍大娘子十来岁时恐怕还比不上他。
林文盛看向霍柔风的目光更加柔和,更加真诚。
良久,霍柔风才抬起头来,对林文盛道:“前年无锡米市全年成交六百万担,霍家占了二百万担,去年成交五百万担,霍家占了一百五十万担……那么以前呢?”
林文盛叹了口气:“无锡米市虽然比不上芜湖米市,但是八百万担有过,九百万担也有过。”
“也就是说从三年前开始,无锡米市便一落千丈?三年前……”霍柔风低吟不语。
三年前皇帝亲政。
她的脑海里如同白驹掠过,一个念头渐渐升起。
“赵家住在无锡,赵老太爷是致仕的,那么无锡赵家还有人当官吗?”霍柔风问道。
这当然不是秘密,在她要把傅明扬推到展怀面前时,便已经把无锡赵家的情况打探清楚了。
无锡赵家自从赵老太爷致仕之后,虽然有两个男丁中了举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再入致途。
她现在再次问起,林文盛知道,九爷想要知道的,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东西。
他想了想,道:“赵家在无锡的这一支无人入仕,但是现任知县胡泗碰巧就是安徽人,他是寒门子弟,家乡所在的村子与赵老太爷当年做父母官的地方相距不到百里。但是胡知县与赵家甚少走动,也就是逢年过节按朝廷旧例派人送些米粮果品,算是对致仕官员的敬意,去年赵老太爷六十大寿,胡知县亲自登门,送了一幅自己亲笔写的寿字,连杯酒都没喝,便起身告辞了。这件事无锡城里很多人知晓,都说胡知县不懂人情事故,赵老太爷虽然致仕多年,可他毕竟是太后的族叔,胡知县是太不知轻重了。”
林文盛娓娓道来,显然对于这件事关注甚久了。
霍柔风点点头,胡泗的所做所为是太干净了,让人抓不到任何马脚。
可是越是干净利落,霍柔风便越是觉得不太可能。
胡知县与赵老太爷之间,定然还有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这些事情我姐姐知道吗?”霍柔风问道。
林文盛道:“大娘子接手永丰号的第一年,便让崔大掌柜回过杭州,便是为了这帐册上的事情。崔大掌柜从杭州回来后,便让米行里的人谨言慎行,再也不提生意好坏了。”
霍柔风点点头,对林文盛道:“这本帐册放在我这里,我再仔细看看。”
这件事太蹊跷了,自从皇帝亲政之后,无锡米市的生意便冷落许多,也不知芜湖和长沙米市生意如何。
漕粮也要在无锡汇集,再运往京城,也就是说除去漕粮之外,余下的才是真正在米市交易的,那么这三年以来,无锡能赚到钱的商户并不多。
难怪展怀在街上走一走,便被人盯上了,也难怪宋家要把两个十五六岁的子侄送过来。
无锡米商们看着风光,实则日子并不好过。
展怀在宁波时便是借着米粮之事,把宁波卫和宁波衙门闹得鸡犬不宁。
而那件事的起因,则是有人想借军粮之事整治展家。
无锡并非闽国公的地盘,也没有听说这边有闽国公的人,展怀假扮商户子弟来到这里,十有八、九就是为了米市。
这块肥肉,展家想要分割一块了。
霍柔风越想越来精神,她忽然发现,她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
以前姐姐让她打算盘,让她看帐本,她全都没有兴趣。
而正在此时,梅树岭的老村长黄华三正带着二十多个村民,跪在无锡县衙门前。
当年的暴雨下了几天几夜,梅树岭有很多人家受灾,担心房子倒了砸到人,无奈,黄华三指挥村民离开村子,想到离梅树岭不远的老洞子去避一避。
可就在这个时候,县衙里来人,让梅树岭的青壮男丁去给衙门干活。
这些青壮男丁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个时候,他们若是不在,家里的老幼妇孺可怎么办?
黄华三好话说尽,最终衙门的人松口,只带了三十人离开了村子。
没想到刚隔半日,知县陈焕便来到村子里查看灾情。黄华三说起那三十个人的事,陈知县居然一无所知。
他们这才知道,先前来的人并不是县衙的。
而那三十个人,从此便一去不返,而陈焕也在回去的路上遇难。
黄华三带来的村民都是那三十人的家人。
第六十三章 逢僧话未归
听说梅树岭的人在外面击鼓鸣冤,胡泗在屋里转了两圈,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看看,果然来了吧。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梅树岭的那些人失踪的时候,他还在安徽,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如果真要查,也是陈焕的责任。
他看过案宗,梅树岭的人一口咬定是县衙来人,把人带走的,而陈焕却说没有此事,可是陈焕在回来的路上就死了,他究竟有没有说过,谁也不知道。
所以,这件事还是要算到陈焕头上。
想到这里,胡泗浮燥的心终于平复下来,他整整官服,叫来了现任县丞董晋。
一刻钟后,黄华三便被带进衙门,而跟着他一起来的人却被挡在了外面。
这里是县衙,听说有人击鼓鸣冤,便吸引了很多看热闹的,此时县衙外面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黄华三一只脚刚刚跨进去,围观的人群里便走出来两个人:“阿弥陀佛,县丞大人,贫僧是万华寺的僧人,愿为黄施主做证,请县丞大人准贫僧一起进去。”
人群里顿时一片喧嚣,万华寺是方圆百里香火最盛的寺院。相传万华寺的祖师坐化后,舍利晶白如玉,每年的观音诞都会闪闪发光,光芒聚于舍利塔顶端,久久不散。
先帝南巡时,听闻此事,还曾为万华寺题了牌匾。之后无论大小官员,只要到了无锡,便都会到万华寺参拜一番,万华寺的香火,不逊于金陵的栖霞寺。
听说这是万华寺的僧人,董县丞吃了一惊。万华寺的和尚们素来自持甚高,胡知县身为父母官,在无锡三年,甚至没有见过万华寺方丈,每次去万华寺,也只是知客僧接待他。
而这两位僧人,神情举止绝非知客僧可比,这应是在万华寺有身份的。
这样的人,竟然要给梅树岭的村民做证?
董晋心里一凛,难道梅树岭失踪的那些村民真的事有蹊跷?
到了现在,他已经无法拒绝了,只能请了两位僧人进了衙门。
衙门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万华寺的僧人居然也来了,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待到两位僧人与黄华三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大半个无锡城的人都听说此事了。
黄华三五十多岁,干干瘪瘪,像只风干的桃核。他冲着围观的人团团行礼,这才大声对自己带来的村民们说:“这两位高僧见过他们!”
只是短短的九个字,却如一声惊雷,四周一片寂静,良久,才暴发出一个女人的哭声,紧接着,这哭声越来越大,从一个变成一片。
见过,见过!
三年了,他们找遍了梅树岭附近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找到他们的亲人,甚至连一双鞋一件衣裳也没有。
失去的亲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不在了,家也就撑不住了,有的老母亲至死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有的年轻媳妇熬不住了,悄悄跑了,只留下年幼的孩子。
村民们冲着两个僧人连连磕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黄华三连忙向僧人们拱手:“两位大师,乡下人不懂礼数,您二位莫要见怪。”
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僧人双手合什,向众人回礼,朗声说道:“贫僧玄空,这位是我师弟玄静。三年前暴雨成灾,贫僧和师弟奉了主持方丈之命,带着十几位僧众去加固河堤,却从河里救出一人,他从上游飘下来,已是奄奄一息,抬回寺院后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只是可能是被山石撞伤了脑子,他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听他说话是四川口音,监寺大师还曾写信给四川云霄寺,代为打听。”
“可惜却一直未果,这人便留在寺中做些杂活,直到前不久,有位香客来寺中,无意中见到此人……”
玄空的话还没有说完,跪在地上的一名中年女子便惊呼道:“我弟弟小时候曾跟着我爹在四川住过几年,就是说的一口四川话,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玄空师傅,你说的这人一定是他!”
玄空面色平静:“女施主说得对,那位香客曾经在梅树岭见过他,说他是个篾匠。”
“对,对,我弟叫大德子,他是我们村子里最好的篾匠!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啊?”
那妇人扑到玄空面前,又要跪下磕头,黄华三一把将她拦住。
“王柱家的,你不要冲撞了师傅,听师傅把话说完。”
妇人如梦方醒,硬生生地跪下不动,却用一只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玄空继续说道:“女施主请放心,他就在寺内,而且也已经记起前尘往事,只是事关重大,方丈大师为了安全起见,暂时不让他回去,女施主若是担心,稍后随贫僧到寺里见他便是。”
方才黄华三与玄空玄静一起进了衙门,这番话已经听玄空对董县丞说过一遍,他有心理准备,但是在场的村民们却不一样,听说大德子就在离梅树岭五十里的万华寺,他们激动不已,大德子是和他们的亲人一起走的,大德子还活着,那他们的亲人呢?
“王柱家的,我们和你一起去万华寺!”
“对对,我们都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玄静和尚高声颂了一声佛号,黄华三忙向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人原本就对万华寺的僧们们敬若神明,此时连忙闭上嘴,屏声凝气听玄静说话。
玄静道:“贫僧师兄已向县丞大人说了,方丈大师认为事关重大,今日派贫僧和师兄来的时候,还给无锡城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名流雅士送了帖子,明日请知县大人一同到寺内,听大德子施主把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围观的人们全都瞪大了眼睛,万华寺方丈竟然对这件事情如此重视,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乡民而已。
无锡是江南名城,文风鼎盛,不但在朝为官者众多,就连致仕后移居此地的也不少,万华寺方丈要请的老大人,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第六十四章 寺忆新游处
县衙门前发生的事情,霍柔风很快便知晓了。
“是郎青带着村民们去的?那么万华寺的和尚呢?也和展,不对,和杨公子有关系?”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摇摇头:“我之前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把万华寺牵扯进来,以往万华寺从不参与这等俗事,当年老爷……”
他说到这里时,忽然意识到不应再提,便止住了话头。
霍柔风蹙眉:“我爹认识万华寺的人?”
张升平道:“老爷在世时,每年都给万华寺送银子,有一年便是我去送的。”
“你说我们家每年向万华寺布施银子,咦,我怎么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姐姐也没有说过啊。”霍家是杭州灵隐寺的大香客,这不是秘密,杭州人都知晓,可是万华寺远在江苏,偶尔布施一笔香火钱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每年都让人专程送过来呢?
张升平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先前是老爷身边的顾头儿来送的,后来顾头儿回乡养老,老爷便让我来了,可也只有那一次。”
他说到这里,语气里来了一丝悲凉。
顾头儿是霍老爷身边的护卫,前几年患了眼病,虽然没有大碍,但却不能再做护卫了,霍老爷给了他二百亩良田,让他回乡养老。
霍柔风记起来了,顾头儿走后的第二年,父亲便过世了。
也就是说,张升平是在父亲去世之前去万华寺的,之后并非是换了人,而是父亲不在了。
“我爹让你给万华寺送了多少银子?”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我记得很清楚,二百两一张的银票,足足五十张,共计一万两。”
一万两?霍柔风眉头动了动,一万两银子虽然对于霍家是九牛一毛,但是却是会一定登记上帐的,姐姐接手生意后,即使以前不知道有这笔开销,帐房和管事们也会告诉她,帐簿上也会记录得清清楚楚。
依着姐姐的性子,对于给寺院捐银子的事,她一定是会按照父亲在时的先例,继续让人去办的。
可是姐姐没有,霍柔风也没有听人提起过。
莫非连帐房也不知道?
“我爹让你来万华寺时,你是到哪里领的银子?和你同来的还有谁?”霍柔风问道。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三四年,但是张升平记得很清楚,他道:“霍老爷是让褚庆和我一起来的,先前顾头儿来的时候,也是褚庆跟着。银子不是去领的,是霍老爷亲手交给褚庆和我的。”
褚庆原是霍老爷的长随,后来霍家的商队想与云南的马帮合作,霍老爷派了褚庆去云南考察。褚庆走后不久,霍老爷便去了陕西,客死异乡。
这些年来,褚庆一直在云南,霍柔风最后一次见到褚庆,还是他回来奔丧的时候。
“你是说,这一万两银子是我爹亲手交给你的?”霍柔风问道。
张升平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有些感动,霍老爷担心我是第一次办这样的差事,怕帐上为难我,亲自拿了银子交给我。”
站在张升平的角度,他是会这样想的。
但是霍柔风却不这样认为。
这笔银子没在帐上,帐房的人也不知道,张升平拿到的银子,并非是霍老爷从帐房拿出来的,而是本来就是霍老爷的私己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