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平一直都很奇怪,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到了九爷这个年纪,出来进去的都是小厮,可是九爷却还是养在胭脂堆里,虽然也有几个小厮,但是要么是七八岁的小孩儿,要么就是在外面采办的,能在九爷近身服侍的,里里外外全是丫鬟婆子。
但是这也足能说明霍大娘子有多么宝贝这个弟弟了,担心小厮们粗手笨脚不会服侍。
现在九爷开了金口,张轩和张亭前程有望了。
当着寺里的僧人,张升平不敢当声谢过,只好强忍欢喜,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柔风身后,倒是把方才担忧的事情放下了。
众人拾级而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采芹已是香汗淋漓,这些日子霍柔风每天游水,身子壮实不少,反倒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累,她的心早就被好奇填得满满的。
万万没有想到,来了一趟万华寺,竟然能够偶遇那位神仙般的玉笛公子。
不过这种偶遇邂逅,她很喜欢。
第六十七章 那时年少
霍柔风的心怦怦直跳,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点心慌,又有点期待。
其实早已看不到“玉笛公子”的影子了,可是她还是拔着脖子不住张望。
采芹只好问她:“九爷,您看什么呢?”
“没,我没看什么”,霍柔风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好看的人。”
采芹立刻拉长了脸:“九爷,那个杨公子不是好人,他是图霍家的钱才和您一起玩的,我娘说过,小白脸都不可靠。”
“噗!”霍柔风笑了出来,“我又没有想看他,再说,他的脸白吗?”
海边长大的人,没有晒成黑炭头就万幸了,说展怀是小白脸?采芹一定是眼瞎了。
一想到过会儿就能看到展怀了,霍柔风握住拳头,展怀在无锡城里是打着霍家的招牌,如果这一次他想把霍家拖下水,她不会让他走出无锡城。
这里不是闽国公的地盘,只凭展怀带来的几个人,哼哼。
霍柔风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看得采芹直摇头,九爷越长越大,认识的人也越来越杂,回到杭州,她一定要提醒大娘子,不能再让那个姓杨的有机会靠近九爷。
很快便到了万佛殿,年轻僧人对霍柔风微笑道:“施主既然到此,请先上香吧,上香后贫僧再引您去见方丈大师。”
采芹早有准备,从随身带的篮子里取出佛香,霍柔风便在殿外上香,又磕了头。
正当她抬起头来时,恰好看到殿内有玄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万佛殿是不让香客随便进殿的,如她这样,拿着请帖前来,也只能在殿外上香,可是那位“玉笛公子”却在殿内?
上过香,年轻僧人便带着霍家众人离开万佛殿,沿着石级,走入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深处是一片精舍,有僧人双手合什站于路旁,年轻僧人和他们说了几句,张升平捧上请帖,僧人只是看了霍柔风一眼,目光中没有半丝惊异。
霍柔风暗里称赞,万华寺的僧人果然是见过世面的,没有因为她是小孩便大惊小怪。
同来的年轻僧人向他们告辞,便按原路回去了,只有张升平和黄岭陪着霍柔风走进精舍,其他人都被拦在竹林里,反倒是金豆儿不受限制,欢快地跟在霍柔风身边。
采芹也想跟着去,被张升平劝住:“采芹姑娘,万华寺是佛家圣地,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还有我们哥儿俩呢。”
话外音,你若跟着进去,真有什么事,你就是累赘。
采芹虽然对自家九爷很不放心,可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霍柔风的背影走进了那片精舍。
但愿那个杨公子没有机会和九爷说话,对了,上次杨公子还带来女伎,这分明是想带坏了九爷。
采芹在竹林里划圈圈,霍柔风则兴冲冲地走进了敞厅。
敞厅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霍柔风看了一圈,没有方丈,也没有展怀,最正中的位置显然是给方丈留的,一个身穿七品官袍的中年人坐在下首第四个位子上。
这个人应该就是无锡知县胡泗了,看他坐的位子,今天要来的人,至少还有三位官职在他之上。
霍柔风挑了个最不打眼的椅子坐下,张升平和黄岭垂手站在她身后。
胡知县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眉头蹙紧,待到看到她身后的张黄二人,蹙紧的眉头又舒展开,冲着她含笑点头。
霍柔风却没有动,胡知县定是看到张黄二人像是大户人家有身份的随从,便以为她是哪位高官的家眷了吧。
前世她偶尔溜出去玩儿,时常见到这种目光。
还有几个人都是文士打扮,年纪均已不轻,胡知县不时与他们寒暄,这几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派头。
不用说,这些人应该并非官眷,也不是世家,真正的官眷和世家是不会不给父母官面子的。
霍柔风来了兴趣,她很想知道这些自诩清贵的读书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她忽然又想起“玉笛公子”,上次见到他是在撷文堂,撷文堂是江南最大的书铺,这个人也是读书人吧。
想到这里,她便对敞厅里的一群半老头子没了兴趣,歪着脑袋看向屋外的竹林。
那人方才就在万佛殿里上香,说不定会来这里呢?
她期待起来,那个玄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就好了,若他从门前的石级走来,刚好是逆着光线,外面一片明亮,而他的脸却看不真切……
她这么想着,便有一道身影从阳光里走了过来,便如她想像中的样子,逆着光,有星星点点的微尘在他背后的光影里飞舞,阳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霍柔风微微张开了嘴,坐直了身子,但是很快她便像泄了气的牛皮袋子,重又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她已经看清楚来人了,不是“玉笛公子”,非但不是,而且半分也不像!
她翻个白眼,别过脸去,不想看到这个人。
而这个人也似是不认识他,昂首挺胸走进来。
霍柔风还以为他要坐到上首留出的空椅子上,她用手捂住眼睛,不想看到那辣眼的一幕,这人是谁啊,她不认识。
可是当她从手指缝里望过去时,却看到那几个位子还是空的,接着,一张因为靠近而被放大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这位公子,幸会幸会。”展怀冲她抱拳。
霍柔风这才发现,展怀坐在了她身边。
还好,你还有自知知名,没有打着我家旗号坐到正座上。
霍柔风放下手来,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展怀咧咧嘴。
展怀站起身来,又向敞厅内其他人拱手,然后便满脸谦虚地闭嘴不语了。
霍柔风对这一代的闽国公好奇起来,闽国公一个武将,应是铮铮铁骨的人物,他是怎样养出展怀这种儿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问展怀:“你是你家捡来的孩子吗?”
展怀笑眯眯地看着她,压低声音道:“你才是你家捡来的孩子。”
霍柔风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旁。
展怀看着她微微扬起的下巴,忽然很想摸一摸,这才几日不见,这小孩就胖出双下巴了。
第六十八章 风雨欲来
郎青和花四娘跟着展怀走进来,和张升平、黄岭一样,他二人也站在展怀身后。
但是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包括那个身型消瘦的人。
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进敞厅,霍柔风全都不认识,郎青凑到展怀耳边,压低声音,一一介绍。
霍柔风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全都听了过去。
穿着灰色团花直裰的中年文士是礼部侍郎孙文远的堂兄孙文逸,做过翰林,去年丁忧期满,却迟迟没有起复,都传他是想要离开翰林院调往六部,因此才迟迟未动。
穿着暗红福字团花锦袍的胖子,则是武昌伯徐振的表弟缪福青,徐家发迹于高宗年间,老祖宗曾经为当时还是皇子的熹宗皇帝挡了一箭,不但得了世袭罔替的爵位,之后两代,徐家子孙均在御前任职,恩宠不衰。
这一代的武昌伯徐振,其母便是出自无锡缪家。缪家人丁单薄,到了这一代,只有缪福青一根独苗,早年官至四品游击将军,十年前患脚疾仕致回乡,至今走路还是跛的。但是他天生一个好人缘,加上徐家和缪家的声望,常被请来做些中证之事,无锡人提起他,都要称呼一声缪大将军。
最后与方丈大师一起走进来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他穿着深蓝色仙鹤纹的道袍,颧骨高耸,嘴角紧抿,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霍柔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果然,她听到郎青低声说道:“五爷,这位便是赵太后的族叔,赵清泰。”
一番相让之后,方丈大师在正首坐了,赵清泰便坐在他的下首,接下来是缪福青和孙文逸。
众人相互见礼,轮到展怀和霍柔风时,知县胡泗一脸错愕,他真是走眼了,初时还以为这两个小孩是哪家的官誊,没想到只是商户子弟,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霍柔风懒得去看胡泗的神情,她的注意力都在方丈大师脸上。
但是听闻她是无锡霍家的子弟时,方丈大师也只是微微颔首,眉宇间看不出半丝惊异。
大师就是大师啊。
倒是缪大将军哈哈一笑,对霍柔风道:“你是霍家小九?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我去杭州时见过你,你跟着你爹在骆老将军家里喝寿酒,你辣得直哭,还是我夹了一口樱桃肉塞到你嘴里的,你还记得吗?”
一旁的展怀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看就是在偷笑。
霍柔风欲哭无泪,她想起来了,原来那个大胖子就是缪大将军。
她忙给缪大将军再次施礼,缪大将军大手一挥,道:“改天来我家坐客,我家有几个小子和你差不多大,你们多亲近。”
待到霍柔风重又坐回座位,她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向她,她抬起头来,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注意她,但是她的感觉不会有错。
这时展怀悄悄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你为何要喝什么杨梅酒了,原来你不敢喝酒。”
霍柔风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方丈大师对一旁的僧人道:“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你去让玄空和玄静,连同梅树岭的人都进来吧。”
僧人合什离去,片刻后,敞厅内便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便是曾到县衙的玄空和玄静,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黄华三和梅树岭的一群人。
这些人刚刚站定,又有一个僧人从后面走出来,跟着他一起的则是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汉子。
这人穿着僧袍,但是却梳着发髻,做俗家打扮。
他刚刚走出来,人群里便爆发出一片惊呼,一个女子快步冲了出来,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德子,大德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
这是大德子,梅树岭最好的篾匠,失踪三年的大德子。
黄华三抹了把眼泪,挥手让众人静下来,又对那女子道:“王柱家的,这里是寺院,你要哭留着回家哭去,别哭了!”
王柱家的连忙强止住哭声,双手却还是死死抓着大德子的胳膊,生怕稍一松开,大德子就会消失无踪。
一直没有说话的孙文逸抿了一口茶,对呆若木鸡的胡泗道:“胡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胡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这还是陈大人在任时的遗案,几年来下官不遗余力多方查找无果,没想到吉人天相,竟然在这万华寺里得以亲人团聚,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孙文逸唇边闪过一丝冷笑,没有再去理会他。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的声音响起,敞厅内立刻重新安静下来,方丈大师慈祥的目光看向大德子,“你的病已经好了,可以把你经历的事情说出来了。”
大德子神情木然,即使王柱家的抓住他的手臂,他也还像个木头人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听了方丈大师的话,他猛的挣开王柱家的手,几步冲到方丈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大师,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方丈轻抚他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好一会儿,大德子才安静下来,他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黄华三和一众乡亲,颤抖着声音说道:“那日带我们离开梅树岭的人,不是县衙的人,他们假借县衙之名,出村不久便把我们的眼睛全都蒙上,我们也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什么地方,只是知道那里被大雨冲坏了,他们是让我们去干活的。可是我们刚进去,就塌方了,塌方了!”
塌方两个字一出口,在场的人全都愕然。
黄华三大着胆子问道:“是让你们去盖房子了?”
没等大德子开口,霍柔风抢过话头:“你们去的地方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山洞里?”
大德子道:“是个洞,大洞,他们都被埋在里面了,只有我只有我逃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那天的惨状历历在目,他的乡亲们,那些和他一起从村子里走出来的乡亲们,全都被埋在了那个大洞里。
他使出全身力气挖他们,指甲断了,双手是血,雨越下越大,又有人来了,他们捂住他的嘴,把他扔下了山崖……
第六十九章 黄口小儿口莫凭
玄静上前一步,举起了大德子的手,众人这才发现,大德子的十根手指上都没有了指甲,而且手指弯曲如鸡爪一般,无法伸直。
玄静道:“他的手便是当日救人时伤到的,后来又在水里泡过,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虽然经过师傅精心医治,但是他的手也只能做些粗活了。”
大德子是梅树岭最好的篾匠,而如今却再也不能编筐编家什了。
王柱家的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大德子噗通一声跪在姐姐面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些就是他知道的事情了,他想起这些事后,一度想要自尽。
他没脸回村子,没脸见年迈的父母和疼他的姐姐,更没脸去见乡亲们。
直到这个时候,村民们才终于缓过神来,他们的亲人,都死了!
大德子还活着,可是其他人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