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走到面前,展怀便闻到一股子香味,他揉揉鼻子:“霍小九,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用花露?”
霍柔风扬扬眉毛:“你管得着吗?九爷喜欢用花露洗澡!”
这个展怀太讨厌了,她从小到大洗澡的时候都会洒几滴花露进去,从来没有人说过她。
展怀看着她,忽然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鼻涕眼泪一起流,他捂着鼻子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花厅……
第六十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霍柔风看着展怀的背影,只见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福字团花袍子,袍子短了一截,明显不合身,而且布料花色也是老气横秋,她又想起展怀涕泪横流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宋松和宋申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想到,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杨公子,忽然之间便狼狈不堪了。
见霍柔风笑够了,宋松起身,向霍柔风温声道:“杨公子许是受凉了,我出去看看。”
说完,便带着自己的小厮走了出去。
霍柔风这才想起来,展怀若许真是病了,她冲青墨使个眼色,青墨转身出去,没过一会儿,灶上便送来了热腾腾的姜汤,可是展怀和宋松却都还没有回来。
宋申坐不住了,对霍柔风道:“我也去看看吧。”
霍柔风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太师椅上蹦下来,道:“好啊,我和你一起去。”
宋申心中暗喜,看来这一千五百两的束修还是值得的,霍九和他亲近了许多。
两人走到廊下,便有霍家的婆子过来,对霍柔风道:“宋三公子和杨公子在听风望月亭呢,小韩大夫和杨公子的随从都已经过去了。”
霍柔风蹙眉,韩家世代行医,小韩大夫的祖父因给一位病入膏荒的病人诊治,反被讹上,因此吃了官司,是霍老太爷花重金将他赎出,并让他住到霍家,又出银子给他重开医馆,但是老韩大夫已经心灰意懒,谢绝了霍老太爷的好意,从此后专心致志帮着霍家开办了第一家四时堂药店。
如今四时堂已经有二十多家分号,老韩大夫过世后,他的子孙和徒弟当中,有的在四时堂当堂医,也有的受了霍家资助悬壶济世,小韩大夫则留在柳西巷,这次霍柔风来无锡,霍大娘子不放心,让小韩大夫跟着一起过来了。
听说请了小韩大夫过去,霍柔风便放心了,其实她原本也没有太过担心。展家的男人都是上过战场的,哪有那么娇气。
不过她还是和宋申去了听风望月亭,宋申虽然是第二次来霍家庄子,可是也并没有四处逛过,此时跟着霍柔风一路走来,不由感叹。初时也只以为用来待客的院落是新近翻修的,现在看来,整个庄子都是簇新簇新,若非树木繁茂,间有古树参天,他会以为整座庄子都是新的。
宋家也是年年翻修,可也只限于家里的老宅,像霍家这种远在乡下的庄子,大多五六年才会修缮一回。
宋申不由得又想起霍家圈起的那片湖面,倒不是霍家有多么讲究,但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便能看出,霍九在霍家的确是传说中的宝贝疙瘩。
因为霍九要来庄子里小住,霍家便重新修葺了整座庄子,又在湖底打上桩子,把湖面圈起来,不说别的,只是修庄子和圈湖,少说也有十万两的花销。
而这些对于霍九而言,都是理所应当的小事。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像霍九这么大的时候,为了一身新衣裳就能高兴得睡不着觉。
人与人是不同的。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听风望月亭,宋申这才知道,原来这亭子是建在用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之上,姓杨的不是受凉严重到要看大夫了吗?怎么还要到这四处透风的亭子里?
霍柔风则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到展怀面前,踮起脚尖去看展怀的脸,展怀的眼睛、鼻子都是又红又肿,若非他还穿着那身又短又窄的衣裳,霍柔风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可是她刚刚凑过去,展怀便又是一连串的喷嚏,他捂住鼻子,双目红红地瞪着霍柔风,花三娘和花四娘上前一步,将霍柔风和他隔开。
花三娘轻声说道:“我家公子有恙,霍九爷金贵,还请退避一二,以免被过了病气。”
闻言,霍柔风连忙后退,若不是宋申及时拉住她,她差点从假山上掉下去。
展怀病得太可怕了,她可不想染上病气。
宋申抬眼望去,却见宋松就站在不远处,正和一位郎中模样的人低声说话。
他也觉得姓杨的病得怪异,因此不想让宋松留在这里,他对霍柔风道:“九弟,我们还是回去吧,你年纪还小,万万不可过了病气。”
霍柔风已然镇定下来,什么过病气啊,分明就是展怀有隐疾,他身边那两个女子担心露出马脚,这才把她给隔开。
这样一想,她便舒展了眉头,对宋申道:“好啊,叫上宋三哥,咱们先回去吧。”
说完,她走到小韩大夫身上嘱咐几句,便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和宋家兄弟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宋家兄弟也没有理由再留下来,霍柔风说改日再聚,他们便早早出了庄子。
直到一个时辰后,小韩大夫才来见霍柔风。
霍柔风问道:“他有什么病?可是隐疾?”
小韩大夫道:“这位杨公子身边的两位小娘子不让学生近前,但依学生看来,杨公子这也算不上隐疾,倒像是肺虚之症,与府里的范小五有几分相信,那范小五在花圃外走一圈,便是如杨公子一般的症状。这病虽然不能去根,但是只要日常避忌也无大碍。”
原来不是什么大病啊,霍柔风哼了一声,这种病放在小门小户不算什么,但是展家……
展家一门武将,这个展怀虽然年少,可是日后也是要带兵打仗的,若是被人知晓他有这个病,免不得会有一番麻烦了。
难怪他身边的人这般谨慎。
小韩大夫又道:“只是不知这位杨公子的病根是因何物所起,学生问了两句,那两位小娘子三缄其口,学生担心杨公子再起风疹,想让他到屋子里歇息,他们也执意不肯,想来这位杨公子先前发病时,便是在通风之处,至于这病的根源,他们也是知晓的。”
“啊?”霍柔风一拍脑门,让展怀狼狈不堪的,该不会是她的花露吧?
难怪在听风望月亭里,她刚刚靠近,那两名女子便把她隔开,并非是担心她会过了病气,而是怕展怀闻到花露的味道病得更重。
霍柔风忽发奇想,又问道:“这种病有没有遗传的?”
小韩大夫道:“医书里未有记载,但据范小五所说,他的父亲也有此疾。”
这就对了,展怀的随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恐怕展家有这种病的,不只展怀一个。
带兵的将领怎能有这种病呢?
第六十一章 心计欲何施
霍柔风让人把上次展怀住过的院子收拾出来,花三娘和花四娘不让小韩大夫近身诊治,只是向小韩大夫要了些药材,自己煎了让展怀服用。
小韩大夫告诉霍柔风,看那药方子,和他判断的一般无二。
霍柔风笑道:“人家不用咱们管,那就乐得轻松,他们缺什么药材,只管送过去便是。”
她又吩咐霍喜家的,杨公子那边无论需要什么,都要想方设法满足。
她把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便提笔给姐姐写信。她把与展怀的约定原原本本告诉了姐姐,想了想,还是没把对宋家的猜测写出来,只是简要地说宋三爷亲自带了两个子侄前来坐客云云。
姐姐七窍玲珑心,她能猜到的事情,姐姐一定也会明白。
她让人把信送出去,那边便传来杨公子病情渐好的消息,但是展怀完全好了却也到了次日。
第二天,展怀来见霍柔风,脸上已经看不出昨天红肿的痕迹,但是就小韩大夫所说,展怀不仅是打喷嚏流鼻涕,他还一度呼吸困难.
霍柔风遣了身边服侍的,笑嘻嘻地斜睨着展怀:“你这病发作起来,可是挺吓人的呢。”
展怀却似是没有听到,问道:“我昨天带来的女伎,可还在庄子里?”
霍柔风道:“你带来的人,当然给你留着了,我还小,不好女色。”
展怀怔了怔,随即指着霍柔风的鼻子哈哈大笑:“小九,你怎么这样好玩?你以为我就好女色了?我也不好那个,那是给你带来的,想让你见识见识。别整天像个娘们儿似的,女里女气。”
霍柔风沉下脸来:“你说谁呢?你就不怕那些女伎用了花露?”
展怀的笑声顿住,霍小九果然猜出来了。
“爷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们出来之前便洗涮干净了。”他道。
霍柔风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展怀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离去。
一炷香过后,采芹来见霍柔风:“九爷,杨公子身边那个叫花四娘,受她家主人之命前来告辞。”
霍柔风挥挥手:“让她把那五名女伎一起带走,就说请转告杨公子,爷不好这个,以后也别送了。”
回城的路上,花四娘问展怀:“五爷,霍家的那个大夫定然是看出来了,您看……”
展怀摇摇头:“霍家只是商户,看出来就看出来吧,还能因此出手置我于死地?再说霍九也只是以为我是受不得花露而已,无妨。”
花四娘秀眉微蹙,道:“五爷,属下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她把后面的话咽进肚子,这不是她能说的。
展怀却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枚玉佩在霍九手上。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会的,小九还想借展家的势力,他不会用这件事来害我的,你不要再说了,以后也不要再提。”
花四娘紧咬着嘴唇,双目却已潮湿。
那个死去多年的人,也曾经说过相似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霍柔风没有离开庄子,她每天除了跟着柳师傅学笛子,便是在湖里玩,有时去钓鱼,有时便被婆子们护着在湖里泅水。
可能是心情不错,她的胃口也好了,每天总是很饿,有一天她想吃羊肉,自己吃了半锅,吓得采芹逼着她吃大山楂丸子。
可是她还是饿,玩上一会儿就要喊饿,只要是她爱吃的,便是一通胡吃海塞,以前只是不开心了才会乱吃东西,现在开心也要吃。
霍喜家的对采芹道:“姑娘不用担心,九爷这是要长个子了,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咱家可不用担心这个,姑娘只管依着九爷,但凡是他爱吃的,便让灶上常备着。”
采芹在心里默默叹息,九爷是女孩家,又不是半大小子,杨公子那个岁数才是。
宋松和宋申再次来到霍家庄子时,便发现霍柔风胖了一圈儿,细嫩的脸蛋圆嘟嘟的,玉雪可爱。
天气渐渐转暖,但是有了上次的事,宋松和宋申都不想下湖泅水了,两人便提议到船上小钓,霍柔风无所谓,拿上自己的笛子便上了船。
其实她跟着柳师傅学笛不久,连一支完整的曲子也没有学完,但是她喜欢吹,没有学完没关系,还可以瞎吹啊。
总之,霍九爷吹得很是尽兴,宋申钓了五六条鱼,宋松虽然不擅垂钓,但是他居然精通厨艺,亲自动手,烹制了一道鲜美的鱼羹。
下船的时候,霍柔风心花怒放,今天玩得真开心,几条狗在湖里也玩得开心,跟着她欢快地跑回庄子。
送走宋氏兄弟,张升平便匆匆忙忙回来了。
这阵子他都在无锡城里,霍柔风也有些天没有见过他了。
“九爷,杨公子有动静了。”张升平说道。
霍柔风眸光闪动,把送到嘴边的茯苓糕重又放回攒盒里:“傅明扬?”
张升平点点头:“也不知他们是用的什么法子,傅明扬想来是招了。今天一大早,杨公子身边那对姓耿的兄弟,便接了傅太太和孩子,悄悄送上了船,我打听了,那船是去杭州的。”
“杭州?他把傅明扬的家人送去杭州?”霍柔风气得差点跳起来,展怀是要吃定她吗?
她不就是想要一张闽国公的名帖吗?展怀就把傅明扬一家甩给她了。
她强压下怒气,对张升平道:“你继续说。”
张升平道:“傅太太和孩子并非自己离开的,有四五个人接应,却并非是跟着杨公子一起来的,我没有见过,但是作派举止和耿家兄弟如出一辙。”
和耿家兄弟如出一辙,那就是军中将士了。
霍柔风冷哼一声,问道:“傅明扬呢?可有出现过?”
张升平继续道:“耿氏兄弟送了傅家人去了码头,杨公子身边那个叫郎青的,则带了梅树岭的一群百姓到县衙击鼓鸣冤。”
“梅树岭?那是什么地方?”霍柔风问道。
“前任知县陈焕便是到梅树岭查看灾情时遇难的。”张升平说道。
第六十二章 斜阳正在
霍柔风向张升平交待几句,张升平转身离去。
他刚刚走出院子,迎面便遇到了林文盛。
两人打了个招呼,张升平便对林文盛道:“劳烦林管事,我想让张亭和张轩帮我办点差事,你看可方便?”
张亭和张轩是张升平的侄儿,这些日子一直假扮成林文盛的小厮,跟着他进进出出。
听说张升平想要借用这哥俩儿,林文盛哪有不愿意的,张升平是九爷身边的人,而自己虽然是霍家的老人儿,可毕竟远在无锡,与九爷是隔得远了,就算是一清二白的人,也不愿意身边跟着两个眼目,之前是为了应付杨公子,如今杨公子那里用不上他了,他当然想把张亭和张轩还回去。
他一口答应下来,便乐滋滋地去见霍柔风。
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到霍柔风身边的桌子上:“九爷,这是近三年无锡米市各家的数目,您请过目。”
霍柔风拈起那块茯苓糕,用另一只手掀开帐册,逐字逐行看下去。
开始时还时不时吃一口茯苓糕,看着看着,手里的茯苓糕便重新放回攒盒,注意力全都落到了这本帐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