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的香火钱都是分头给的,也是按照往年的旧例。
霍江虽然只是翰林院掌院,可他是做过阁老的二品大员,若是霍家连大殿都进不去,会被当成笑柄的。
老知客忙道:“两位老夫人莫急,今次的法会和往次不同,芳仪长公主和庆王爷也会来,因此大殿之内只能安排皇亲和几位勋贵家的老夫人老太君,这几位家里的年轻女眷也都在长廊里面,不只是她们,郭首辅和贾阁老、范阁老的家眷也是如此。”
闻言,冯老夫人和区老夫人这才脸色稍霁。
庆王已经束发,自是不能再与女眷们同殿听经,勋贵之家与皇室多有联姻,也算是亲戚,因此这几位勋贵家的老夫人自是不用避嫌,家里的年轻女眷则都要退避到长廊里,廊外用屏风隔开,只能隐隐地听到殿内的颂经之声。
不过来参加法会的女眷们,又有几个是真心诚意来听经的呢。
听说芳仪长公主也来了,霍思谨的心微微一动,她很想见见这位公主,她想知道公主是什么样的。
她无意中一瞥,便看到姑姑霍沅一脸的失望。
霍沅莫非也想见芳仪长公主?
长廊里安置了圆桌,桌子上铺了素色的桌布,摆着素茶素果,早有几家的女眷已经到了,正在各自找到相熟的聊天。霍芷和霍蓉一来,便有人招手叫她们,霍芷拉着霍思谨一起去,身后又传来阎嬷嬷的干咳声,霍思谨收回脚步,她本来也不想去。
她坐到霍沅身边,霍沅隔壁坐着的是三姑奶奶霍敏,她是两年前嫁去保定府的,上个月来京城看千金科大夫,一直住在娘家。
有个丫头过来,对霍敏道:“霍三姑奶奶,奴婢是礼部刘侍郎府里的,我家四奶奶请您过去坐坐。”
霍敏转身,便看到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坐在不远处,她笑着点点头。
区老夫人见了,笑道:“你好不容易才回京城,去和小姐妹玩吧,不用陪着我。”
刘家的四奶奶在成亲前,和霍敏是手帕交。
霍敏便要拉着霍沅一起去,霍沅却摇摇头,霍敏只好自己过去了。
霍思谨这才发现,霍沅神不守舍,不时往屏风那里张望。
“姑姑,您见过芳仪长公主吗?”霍思谨问道,她猜想霍沅定然是和她一样,想一睹芳仪长公主的风采。
霍沅的目光又看向那座屏风,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大朝会时见过。”
霍思谨便问:“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个子高了些,长得还不错。”霍沅再次去看屏风。
霍思谨这时总算明白了,霍沅想见的并不是芳仪长公主。
不是长公主,莫非是庆王爷?
这时,郭府、赵府、贾府、范府的女眷陆续都来了,各家的女眷便开始走动,有年轻媳妇来给区老夫人和冯老夫人请安,西府的大太太和五太太则带着尚未出阁的五娘子霍嫣去给其他家的老夫人问安,长廊里一时热闹起来。
霍沅却哪里都不肯去,冯老夫人给她使了几次眼色,她就像没有看到,冯老夫人无奈,只好不去理她。
没有霍沅带着,霍思谨自是也不用去请安,只好陪在冯老夫人身边。
正在这时,知客僧过来,大家便知道要开始讲经了。
长廊里顿时安静下来,有颂经的声音从屏风外传进来,声音并不高,听不真切,可是在场的诸人都知道,此时既然开始颂经了,那就是庆王爷和芳仪长公主已经到了。
霍沅的神情变得焦急起来,她不时望向屏风,又透过长廊上垂下的藤条看向外面。
霍思谨也随着她的目光去看,便看到在离长廊不远的地方,站着十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宫里的。
她猜想这些人应该是庆王爷带来的随从吧,姑姑想要见到的人,果真就是庆王爷。
身后又传来微不可闻的干咳声,霍思谨收回目光,难怪阎嬷嬷不喜欢她跟着姑姑,看霍沅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随便一个人就能看出来在想什么了。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大殿里才结束了讲经,长廊里的女眷们便纷纷站起来,有的要去寺院里走走,有的则去找熟人说话,还有的则想找机会能和芳仪长公主见上一面。
这时先前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知客又来了,对众人说道:“阿弥陀佛,有位大善人来寺里结缘,方丈大师请各府施主到功德殿去。”
众人一愣,她们常来永济寺,全都知道功德殿,但是谁也没有去过,因为功德殿平时大门紧闭,只有寺内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才能进入。
据说上一次打开功德殿还是五十年前,黄河水灾,民不聊生,河间李家为黄河沿岸百姓捐且善款白银五万两,永济寺因此打开功德殿。
这一次,是又有人要捐银子了吗?
第一三五章 千金散去还复来
功德殿几道门都已经打开,霍思谨搀着冯老夫人走进去时,没有看到有年轻男子,庆王爷没有来,她偷偷看向姑姑霍沅,果然在霍沅脸上看到了失望。
霍思谨想,她之所以喜欢和霍沅在一起,想来就是因为霍沅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比起其他人来更好应对吧。
功德殿内未设桌案,所有人只能站着,冯老夫人不由得抱怨:“这究竟是哪位大善人?如此兴师动众的,连张椅子都没有。”
区老夫人斜睨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冯老夫人听到了,嘴角动了动,正想回敬两句,脚步声传来,只见一名女子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
霍思谨听到霍沅低声惊呼:“芳仪长公主!”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跟着众人跪拜下去。
只听上首传来女子的声音:“免礼吧。”
声音清冷,像是裹了一层雪花。
众人起身,霍柔风躲在冯老夫人身后偷偷望过去,她看到了那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
像霍沅说得那样,芳仪长公主身材修长,站在一众女眷当中,犹如鹤立鸡群,皮肤白如初雪,五官精致,神情里带了丝淡淡的慵懒。
她慢悠悠地对大家说道:“若是站着嫌累,那就出去坐着,不用在这里伫着了。”
冯老夫人的脸上的肉抽搐了两下,身体向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长公主说的是不是她。
承恩伯府的周老夫人笑着说道:“瞧公主说的,上次功德殿开门还是五十年前,哪个会嫌站着累啊,出去坐着是不累,可是若是还想走进来,那就要再等五十年了,我可是等不到喽。”
周老夫人是太后的生母,亦是芳仪长公主的外祖母,德高望重,她这么一说,大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女眷们纷纷说得吉利的话。
正在这时,几名僧人簇拥着住持方丈缓缓走了进来,方丈走到芳仪长公主面前,双手合什:“老衲来迟,长公主久候了。”
芳仪长公主淡淡说道:“方丈来迟定有来迟的因由,这不必拘泥。”
住持方丈微笑,道:“长公主,诸位施主,老衲今日烦请诸位抬步功德殿,实不相瞒,是有一件大事。昔日黄河水患,有河间李家在这功德殿内捐出善银,造福苍生,今日又有杭州霍家捐出十万两善银,帮助朝廷排忧解困,本寺便是要在这功德殿内铭记霍家善举。”
杭州霍家?
不就是永丰号那个霍家?
先前因为彭城伯府王三奶奶之死而惹下官司的霍家?
功德殿内鸦雀无声,周老夫人的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彭城伯府是皇后的娘家,皇后连着皇帝,太后和皇帝之间关系微妙,而承恩伯府又是太后的娘家,这种时候自是要回避。
彭城伯府正在风口浪尖上,彭城伯府只是派人送了香火银子,并没有来参加法会,但是大殿内,有首辅郭咏的夫人,也有路征和赵旭的夫人,她们的夫君与太后政见不同,满朝皆知,至于郭咏暗中指使顺天府抓人的事,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郭夫人能感受到众人悄悄看向她的目光,这件事上,周老夫人不表态,那自是想看她要说什么了。
郭夫人用抹子捂着嘴,干咳两声,便看向住持方丈,等待住持方丈继续说下去。
住持方丈对着殿外,抬高声音说道:“霍小施主,请进殿来。”
众人望过去,只见从殿外走进来一个小孩,这孩子顶多十岁左右,白白胖胖的脸蛋,头上两个勉强才能扎起来的小抓髻上,各绾了四颗指肚大小的明珠,衬得一张小脸光彩照人。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好看?
但是很快大家就明白了,这就是杭州霍家的,传说中那个见过太后的霍九。
霍九进殿,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行礼,住持方丈微笑道:“这位霍小施主便是杭州霍家的公子。”
霍九未语先笑:“小子家中排行第九,家姐尚未出阁,便让小子过来了,小子年幼,不懂分寸,但是还记得家父在世时曾经教导过我们要积德行善,因此,小子这次带来十万两现银,以做军饷之用,小子不懂大道理,但是知道有了军饷,将士们能养活家眷,无后顾之忧,才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说着,她拍拍小手,高声说道:“抬进来。”
从霍九进殿那刻起,霍思谨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霍九,比起上一次霍九忽然竹丛里跑出来,这次的霍九更加从容,更加镇定。
今天这么大的场面,就连冯老夫人方才都险些失态,而霍九却没有半丝慌张,就好像这里不是五十年才打开一次的功德殿,她面对的也不是长公主和京城里一等一的命妇们,而更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她眼前的都是自家亲戚一样。
霍思谨在心里默默叹息,或许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吧,就像她学厨艺的时候,翠缕也跟着一起学,可是她学一遍就会的翠缕却十遍八遍都不会,可是学女红的时候,她和翠缕也是一起,翠缕能裁衣裳的时候,她连袜子还做不好。
霍九话音方落,一口口大箱子便被抬了起来,总共三十二口。殿内根本摆不下,这些箱子从殿内一直摆到殿外。
霍九走到一口箱子前面,伸手打开箱盖,顿时一片银光,箱子里是十两一只的大元宝。
霍九又走到第二口箱子前,再打开箱盖,还是装得满满的银元宝。
她也不嫌麻烦,把三十二口箱子全数打开,一时之间,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她打开箱子的声音。
能站在殿里的,都是京城里数得上的人家,数得上的官眷,哪家都是见过世面,见过银子的,可是谁也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银子,功德殿里就像是一座银库。
霍九似乎也被这些银子感染了,她的声音里透着愉悦:“每箱二百斤,不对,是三千二百两,这里是三十二口箱子,总共是纹银十万二千四百两。”
第一三六章 天生我财必有用
霍家号称捐银十万两,实则不止十万两,而是十万二千四百两。
这多出的二千四百两,也不是小数目,而霍家却也只是一笔带过了。
当年河间李家也只捐了五万两,而且那五万两并非一次捐出,据说李家当日在功德殿里也只是报了虚数,送过来二万两,之后的三万两,用了一年时间才尽数补齐。
而霍家,却是一次性拿出十万两。
这十万两不是银票,而是白花花的现银。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人们没有看到银子的时候,十万两对他们而言也只是数字。即使是厚厚一叠银票摆在面前,也远远不如三十二箱白花花的现银更让人激动,更让人震惊。
霍家也太有钱了吧。
放眼望去,能拿出十万两的人家也不少,但是能在短期内拿了十万两现银的,却是少之又少。
霍思谨也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一次霍九的出现竟然是这样的。
霍九的底气,就是这些银子吧。
霍九是霍家唯一的男丁,以后霍家就是他的,他有银子,他也能捐银子,所以他才镇定,所以他才不会惊慌,所以他面对太后、面对眼前众人的时候,才能从容自若。
对,就是这个原因,根本就不是天生的,霍九是商户子弟,商户子弟目光短浅,眼中只有银子,误以为有了银子便什么都有了。
想到这里,霍思谨心里却更加别扭,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给自己与霍九的不同,找到了原由,可是却没有半丝安心,就好像这个原由是她硬找出来,强加上的。
霍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霍家也只是小小商户,这十万两银子是倾尽全力,唉,也只有十万两而已,与大军所需还差了许多呢。”
冯老夫人听到这里,撇嘴,小声嘀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说得就像是朝廷的军需都要靠他们家一样。”
这大殿之内,无论是品级还是身份,都轮不上冯老夫人说话,所以她也只是小声嘀咕,除了陪在她身边的霍沅和霍思谨,别人都没有听到。
但是霍九却像是听到了,亦像是看到众人心中所想一样。
她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辛酸:“小子家里虽然有几个钱,可只是商户,没有话语权,但是霍家还是朝廷的子民,也愿意以赤诚之心为朝廷效力,这十万两聊表寸心,更多的却要靠诸位善长仁翁,能够在此时此刻,拿出银子来为朝廷置办粮草,小子在此谢过了!”
说着,她长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谁也没有想霍九会来这一手,原来不只是霍家捐银子,霍家还要让京城里的官宦人家也要捐银子。
霍家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商户而已,即使要捐银子,也轮不到霍家啊。
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能这样明说,众人看着弯着身子像个小虾米似的霍九,谁也没有吱声。
噗的一声,一直没有说话的芳仪长公主笑了出来:“霍九,你弯着身子不累吗?”
“不累,大军没有粮草还要打仗,那不但是累,而且还苦,与他们相比,霍九弯腰又算得什么,一点也不累。”
霍九说得虽然是官话,但是难掩江南口音,软绵绵的,带着童音,让人不由得心也跟着软了起来。
见芳仪长公主说话了,周老夫人便笑着接口:“瞧瞧,这孩子可怜见儿的,真让人心疼,你快点起身吧,不就是要给前方将士捐粮草吧,我们承恩伯府虽然家底不厚,可是一两千两银子也还能拿得出来,这是好事,是善事,是为朝廷出力,如果连这点银子都舍不得,那岂非枉读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