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旭平日里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是现在他面对一个小孩子,却无法抑制怒气。
不过是个商户,不过是个小孩子,凭什么就敢质问他?
霍柔风吐吐舌头,她没说什么啊,赵老头为何这样生气?
她心平气和地说道:“那请问阁老大人,霍家既然犯下重罪,那总该上堂提审吧,我家大掌柜在顺天府里住了七八天,既没有上堂也没有提审,我家压根不知道为何会被关进顺天府,正想问个清楚明白,那请问赵阁老,您说霍家弑杀皇亲,那可有案宗,案宗里可有苦主的状子、忤作的证词、凶手的画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尸体呢?”
“若是连苦主的状子都没有,赵大人,霍家的罪名又从何而来?要不赵大人去和彭城伯府说一声,让他们出份状子,再把我们家的人抓进顺天府,请顺天府尹好好审一审?”
赵旭被问得怔住,他从未在刑部为官,若是平时也不会信口开河,可是方才见来人是个小孩,便想吓一吓,既是吓住霍九,也间接给霍大娘子施加压力。
可他没有想到,霍九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振振有词,咄咄逼人。
“一派胡言,霍家弑杀皇帝证据确凿,只是本官念在霍家往日善名,才给你们将功折罪的机会而已,休得再胡搅蛮缠。”
霍柔风点点头,表示听懂了,阁老大人不想再提了。
“赵阁老,虽说让我们将功折罪,可也变相是说我家的酒当真有毒,那以为宫里还能买我家的酒吗?京城的百姓还敢喝我家的酒吗?我家的生意自是也要完了。”
“明知结局是这样,那赵阁老,我们还不如等候顺天府审理案子打官司,官司若是赢了,霍家的名声也就保住了,酒照卖,生意照常做。”
“若是官司输了,大不了满门抄斩,我们在打官司的时候,提前把银子散给贫苦百姓,赚银子不易,要散银子那倒也容易。即使满门抄斩了,拿了银子的百姓们也会记住我家的恩德,岂不是比把银子白白给您要划算。”
第一三零章 横竖各一刀
霍柔风高昂着头,下巴扬起,眼睑微垂,虽然正对着赵旭,但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没有看着他。
霍柔风的脸上还有孩子的天真无邪,赵旭感觉到一股令他压抑的气息迎面而来,眼前的明明只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子,可那神情却如高高在上的主宰者,让他透不过气来。
霍柔风抬起眼睛,看到赵旭愕然的表情,她不由失笑。
身为户部堂官,以为所有的商户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细思周详,就冒失地把霍家人叫过来,现在看到她是小孩,就连官威也摆得像强盗了。
她对赵旭深施一礼,笑得灿烂夺目:“粮草和军饷的事,草民不敢做主,要回去与家姐商议,还请赵阁老恕罪则个。”
她忽然从咄咄逼人变回谦卑恭敬,赵旭竟然一时无法适应,怔了一下,才沉着脸道:“此事不可拖延太久,三日之内来回话吧。”
霍柔风摇头:“三日不行,若是赵阁老就要三日,那还是把我们霍家满门抄斩吧。”
十一岁的小孩还没有变声,带着奶音,软软糯糯,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赵旭不明白霍九是从哪里来的底气,难道是太后?
据说霍九见过太后,但是这几日也没有听说慈宁宫有何动静,难道太后私下里又找过霍家?
想来就是这个原因了,否则霍九一个商户家的孩子,既无门第,又无父兄,凭他怎敢顶撞阁老?
赵旭深吸一口气,不愿在这件事上再与霍九纠缠不清,他道:“那便五日,五日后霍家必须要把银子备出来。”
霍柔风噗的一声笑了:“赵阁老身为户部堂官,难道不知道私人不能打制银子?我霍家就是想要砸锅卖铁,也没有人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收破烂吧,五日不行。”
太过分了,霍家太过分了。
不对,是太后,这都是太后指使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若是能够扳倒太后,皇帝也不用整日神魂颠倒着相要出家当和尚。
真若是霍家的底气来自太后,赵旭倒也不怕,这些年他们和太后党时常交手,各有胜负,更何况霍家只是个小小商户而已。
但是眼前的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在此之前,无论是他还是郭咏,都以为霍家的小孩只是有病乱投医,到太后面前告御状,而慈宁宫自那日起就没有什么动静,他们便认为太后没有插手去管这件事。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必须要和郭咏好好盘算盘算。
“五日也不行?你究竟要多久?”他问道。
霍柔风嘻嘻一笑:“十日吧,十日后霍家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她说的是天下人,而非皇帝,更非眼前的赵旭。
但是赵旭已无心再细品她的话,无论是十天还是五天,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已,霍家只是商户,这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
“你先回去吧,此事不能拖得太久,否则别怪本官秉公严惩。”
霍柔风笑着抱抱拳,和马泰兴离开了赵府。
到了马车上,马泰兴抹一把冷汗,对霍柔风道:“九爷,让你吓死我了。”
霍柔风笑道:“不用吓死,天香楼的酒席听说也不是很贵。”
马泰兴这才记起,他赌输了,当即哈哈大笑:“九爷好赌运。”
从天香楼回来,霍柔风便去见霍大娘子,霍大娘子正在看信,见她来了,也不问今天在赵家的事,反而拉她过来:“你猜这信是谁来的?”
霍柔风想了想:“苏离?”
霍大娘子笑着点头:“真聪明,就是苏离。”
她把信递给霍柔风,霍柔风一目十行地看完,苏离在信上感谢霍家寻得良医,如今女儿病情大好,苏太太带着女儿离开杭州,去无锡与他团聚。
霍柔风大喜:“苏大姑娘的病好了?哎呀,罗杰真有本事。”
霍大娘子道:“苏离只说女儿的病情大好,并没说去根,或许这种病是不能去根的,但是能有所好转便已是喜事一桩了。”
霍柔风点头,有些惋惜:“可惜姐姐没有见过罗杰,他和别的大夫不一样,现在苏太太要和女儿去无锡了,罗杰怕是也要走了。”
霍大娘子道:“无妨,我之前已经吩咐下去了,无论苏大姑娘的病能不能治好,都给罗杰三千两银子,若是治好了,再加一千两。”
这就是商人,银子上面算得门清。
霍柔风笑着说道:“但愿以后还能见到他,唉,姐,你见到他就知道这天底下无奇不有。”
姐妹俩又咭咭咕咕说笑一阵,霍柔风才把见赵旭的过程讲了一遍。
霍大娘子莞尔:“看起来倒是真如你计划的,他以为我们背后有太后了。”
“那当然,这些天我们越是没有动静,他们就越是觉得我们在酝酿大事,包括太后那边也是,这几天我在家里快要给憋出病来了。“
她夸张地说道,像拧麻花似的在霍大娘子身上撒娇。
霍大娘子推开她:“谁家孩子像你这么大,还整日缠着姐姐撒娇的?”
“那是因为她们没有一个好姐姐,嘻嘻,姐姐最好了。”说着,便整个人向霍大娘子倒过去,吓得霍大娘子忙用迎枕挡在身前。
霍柔风趴在迎枕上,问道:“姐,他们除了十万两银子,还要二十万担粮草呢。”
霍家的预算只有十万两银子,这二十万担粮草可不能让霍家出。
霍大娘子道:“你说呢?”
霍柔风想了想:“姐,你若相信我,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来办。”
霍大娘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这次的是大事,不同于当日和长房的那些事,稍有不慎……”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即使没有这十万两银子和二十万担粮草,我们霍家也难逃给皇后当替罪羊的病运,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
“你去办吧,我多叫几个人帮你,我就在后院,你随时过来问我。”
霍柔风心头一颤,她坐到姐姐身边,轻声问道:“姐,你真的不怕我把事情办砸?”
第一三一章 有女初长成
京城里的天气和江南不同,雨水少,盂兰盆节时还是骄阳如火,到了七月末,便天高气爽起来。
八月初一的永济寺法会,是京城里的一件盛事。
其实京城里香火鼎盛的寺庙不只永济寺一家,还有静安寺和潭柘寺。先帝重佛,在世时常召这三家寺院的高僧进宫讲经,先帝薨天后,太后也对这三家寺院另眼相看。潭柘寺远在门头沟的潭柘山,太后去一趟太过兴师动众,而静安寺附近都是官宦人家,反而是永济寺更为清静,因此,这十几年来,太后每年都会去几次永济寺。
永济寺的香火也就越发鼎盛,每年的大小法会,更是京城里的一件盛事,提前一两个月便会给永济寺送去香火银子,以便法会上,听高僧讲经时,自家能有个体面的位子。
而这次的法会却和往次不同,直到几天前,永济寺才放出话来,要在八月初一办法会。
虽然匆忙,可是各家各户对此并不意外,众所周知,前些日子太后刚刚去过永济寺,翰林院掌院学士霍江的女儿霍思谨因此闰名远播。
彭城伯府出事,太后想来不快,谁知道这次的法会,是不是永济寺专为太后而办?谁知道太后会不会心血来潮,也来法会上走一走?
因此,到了八月初一这天,京城里的勋贵官宦人家便全都来了。
自从上次之后,霍思谨便没有再来过永济寺,那天太后说的那番话,虽然没有传出去,但是对她而言,宛如晴空霹雳。
这些年来,她长在庵堂里,虽然有嬷嬷教导她人情事故,可是毕竟很少与外界接触。家里没有母亲,父亲很少与她说话,多亏家里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姑姑霍沅。
霍家是陇西大族,祖上在前朝便出过七八个进士,人才济济,可惜到了开国初年,陇西瘟疫,霍家自此人丁凋落,到了如今,霍家嫡房也只有两个房头,不足二十人。
但是霍家人几乎个个都是读书种子,除了尚未长成的幼童,霍家男丁皆有功名。
霍江是先帝末年的状元,他的弟弟霍海则是二榜进士第十九名,唯一的儿子霍远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如今在泰山书院读书,师从当朝大儒、衍圣公的次子孔昭鸣。
霍思谨初回京城,人生地不熟,听说永济寺忽然又办法会,心里便七上八下,她很想去参加法会,可是想起太后说过的那番话,便又不知所措起来。
她只好去问姑姑霍沅。
霍老太爷五年前亡故了,如今府里的老夫人冯氏是继室,她只生了霍沅一个,霍江、霍海,和已经去世的霍家大姑奶奶霍湘都是元配焦氏所出。
冯老夫人比霍老太爷年轻十多岁,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身子硬朗,长媳早亡,二儿媳孟氏跟着霍海去了任上,因此,霍府还是由冯老夫人主持中馈。
霍沅是幺女,又是冯老夫人唯一的亲生骨肉,在亲事上难免挑剔,如今霍沅已经十七岁,仍然待字闺中。
霍思谨来找霍沅时,霍沅正在镜前试衣裳,看到霍思谨,便笑着问道:“谨姐儿,快看看,我穿这件衣裳去永济寺如何?”
她身上是件鹦哥绿的妆花褙子,下面是条杏子黄的湘裙。
霍思谨的目光便被那条湘裙吸引过去:“这条裙子真好看,姑姑什么时候添置的,我还没见过这么多幅的湘裙呢。”
霍沅道:“昨天我不是和三姐姐、五嫂出去了嘛,这条裙子便是在新开的彩绣坊买的现成的,也不怪你没有见过,这二十四幅的湘裙,是江南刚刚时兴起来的。”
霍思谨笑道:“姑姑,我知道彩绣坊啊,我在江南的时候就听说过,只是不知道京城也有呢。”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姑姑,咱家也要去永济寺法会吗?”
“去啊,当然去,如果别家都去,只有咱们家不去,那岂不是不给永济寺面子?”霍沅边说边拿着一只金蝴蝶在湘裙上比划。
霍思谨假装没有看到,把脸藏在团扇后面隐去了笑意。
哪里是怕不给永济寺面子,永济寺的法会少了霍家,也只不过是多出几个蒲团而已,姑姑是怕在闺秀中没有面子吧
永济寺的法会可不是白参加的,但凡要去听经的人家,都要送上一笔可观的香火钱,有的人家便是拿不出银子,这才不去的。
“老夫人去吗?”霍思谨问道。
霍沅道:“老夫人当然要去,你若是想去,就跟着姑姑一起去吧,对了,你不是会做点心吗?把你在永济寺做的佛果多做一些带过去,听说永济寺也不做了。”
霍思谨脸上微微一僵,太后已经说了,那些法物形状的佛果只能在佛前供奉,寻常人不能当成点心来吃。
永济寺当然不做了,虽然是方外之人,可是永济寺世受皇恩,万不会将太后的话置之不理。
永济寺都不敢做了,她一个小小的掌院之女,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拗啊。
可是太后那天说的那番话,霍思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她陪着太后去了法竹林,她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冯老夫人原本对这个没有半丝血缘关系的孙女也只是客套,自从霍思谨见过太后之后,冯老夫人便对她另眼相看,有关系不错的女眷来访时,冯老夫人都会叫她过来。
可若是她告诉冯老夫人,她之所以后来不去永济寺了,不是她身子不适,而是太后不让她去了,太后不但不让她去永济寺,也不让她再做佛果了。
那天发生的事,除了她有幸扶着太后去了法竹林,见到霍家那个小孩之外,她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
现在见霍沅要让她做点心,便知道霍沅是想用她做的那些点心去向那些闺秀们显摆。
永济寺里都没有的点心,霍家却有,谁家霍家有位得到太后青睐的小娘子呢。
霍思谨想了想,对霍沅道:“姑姑,不如我做几样别的点心吧,那天在法竹林里,太后曾经夸奖过侄女,还让侄女想些新花样,这几天侄女冥思苦想,琢磨出几道新点心,正好给老夫人和姑姑品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