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成的声音低沉却不沉闷,当那个“风”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霍柔风的心被轻轻扯了一下,就像炎炎夏日里吃到嘴里的第一口雪花酪,就像在温暖的湖水里被鱼儿轻啄在脚丫上,就像前世六岁那年,她玩累了趴在表哥肩头,表哥给她唱的那支歌……她早已不记得那歌里唱的是什么,也不记得表哥的样貌,她记着的只有那时的感觉,就和现在一样,轻轻柔柔。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她从第一次遇到谢思成就觉得熟悉了,她熟悉的不是谢思成的脸,也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带给她的感觉。
表哥的感觉。
舅舅家的表哥,谢家留下的唯一男丁,母亲精心培养的下一任天子,她的未来夫君。
霍柔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末的空气里夹杂着不知名的花木芳香,她咧开嘴,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啊!那我也不叫你谢公子了,我叫你谢大哥好吗?”她响亮地说道。
谢思成含笑点头,矜持得不像是个开书铺的商人。
“谢大哥,你怎么也来京城了,什么时候来的,我离开杭州时也没有听说啊。”
掐指一算,必定是她刚走不久,谢思成便来了。
可是那次在彩绣坊遇到他,谢思成只字未提来京城的事。
“撷文堂在京城有两间分号,分号有点事,我临时决定过来看看,昨天才到的。”
“京城也有撷文堂?改天我去逛逛。”霍柔风笑着说道,她让安海去打听的消息中就包括撷文堂的,可是安海还没有回来交差,谢思成就来了。
“嗯,一家在贡院前街,另一家在文汇街。店面不大,但是书还很全。”谢思成说道,他的声音如同古琴般好听。
霍柔风请了谢思成进屋用茶,茶是今春的明前。
谢思成的嘴角微微挑起,像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只是这件事,霍柔风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有十一岁,她的生活中每天都有新鲜好玩的事,至于上次花了两三千两银子买明前,激着霍二老爷也买了二两的事情,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大哥,你笑什么?”霍柔风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谢思成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到对面一座屏风上,“这是用竹丝编织而成的?”
霍柔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睛里都是笑意:“好看吧,特别吧,这竹丝屏风是我从杭州带来的,见过它的人里,谢大哥还是第一个识货之人。”
其实这屏风不但是她从杭州带到京城的,她还曾经从杭州带去无锡,又从无锡带回杭州,再从杭州带来京城。
她喜欢的东西,她走到哪里也要带着。
“竹丝屏风确实罕有,我也只见过这一座,好在曾经见过一柄竹丝团扇,才知道原来竹子还能织出如此精致之物。”谢思成说道。
“嗯嗯,这座屏风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姐姐送我的,我也只见过这一座,你说的竹丝团扇我也没有见过呢。”
霍柔风边说边走到屏风前面,把小脸贴在屏风上:“谢大哥,你来试试,可凉快呢。”
这大半年里,她胖了不少,脸蛋圆嘟嘟的,白里透红,贴在屏风上时,一边的脸蛋压扁了,谢思成想起小时候乳娘蒸的糯米团子,如果再用胭脂在霍九眉心点个红点,就更加糯米团子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孩子气地把脸贴到屏风上,
可是自己却也像他一样孩子气了。
“是不是很凉快?”霍柔风现宝似地问道。
霍九的样子像是在做一件很神奇的事,其实也不过就像是肌肤贴在竹席上的感觉,霍九真是个小孩子。
可谢思成还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很凉快。”
“我说得没错吧,我可喜欢这座屏风了,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霍柔风开心地说道。
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谢思成莞尔,再名贵的屏风,也不过是件家什,何况这种竹丝屏风虽然罕见,却并不名贵,霍九真是个孩子。
纯粹的孩子。
“阿风,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谢思成说道。
霍柔风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嘟起小嘴,低下头去。
“听说你见过太后了?”谢思成继续问道。
霍柔风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她是见过太后了,可她做得不好,她没有忍住,当着太后哭了,好丢人。
“那你也见过翰林院掌院霍大人的千金了?”谢思成继续问道。
霍柔风猛的抬起头来,她怎么糊涂了?外面在传霍思谨陪着太后去法竹林,可并没有说她也在法竹林里啊,谢思成是如何知晓的?
“谢大哥说的是霍思谨霍小姐吗?那天她也在,我见过她。”霍柔风一字一句地说道。
谢思成松了口气,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一闪即逝,但是霍柔风还是看到了。
“阿风,你见到太后时怕不怕?”谢思成关切地问道。
霍柔风摇摇头:“忘了,忘记害怕了,现在想一想,那天法竹林外有很多侍卫,应该是挺吓人的。”
“那她呢……我是说霍小姐,她怕了吗?”谢思成问道。
霍柔风呶嘴,谢思成应该是很急于知道霍思谨的消息吧,否则以他一贯的作风,是不会迫不及待追问的。
“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害怕,霍小姐是大家闺秀,一举一动文雅端庄,即使害怕也不会表现出来吧,谢大哥,你放心好了,她又不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不用担心的。”霍柔风笑嘻嘻地说道。
也不过一刹那,她又恢复了欢快的样子。
谢思成微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霍九像是看出了什么吧。
第一二六章 低头思故人
“阿风,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谢思成温柔地说道。
霍柔风又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小孩子有很多种,比如像她这样活了两世的小孩子,是敷衍的客套还是真心实意,她懂得。
虽然感觉是一样的,虽然全都姓谢,但是表哥就是表哥,谢大哥就是谢大哥。
“我不担心,谢大哥也不要担心霍小姐,她得了太后青眼,在京城中闺誉日隆,以后也会好起来的。”
把谢思成刚刚对她说的话回敬给他,霍柔风觉得很有趣。
谢思成嘴角有淡淡的笑意,高贵而疏离,表哥是不会对她这样笑的,这样的笑容,他们只会留给别人,无关紧要的别人。
霍柔风沉默了,她跑到窗台前,去看水晶盆里养的几只草蚱蜢,草蚱蜢用清水养着,放上几天都不会变色。
她左右手各拿一只,让两只草蚱蜢对打,嘴里跟着哼哼哈哈地喊着。
谢思成被冷落在一旁,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不过是用草棍编的小玩艺,有这么好玩吗?
霍柔风玩得开心,眼睛的余光瞟到他,便笑盈盈地扬起手里的草蚱蜢:“谢大哥,一起玩吧!”
谢思成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冲着霍柔风微笑摇头:“不了,我要告辞了。”
霍柔风小心翼翼地把草蚱蜢放回水晶缸里,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留下用饭吧,我从杭州带了厨子过来。”
“改天吧,我还要回书铺看看。”谢思成礼貌地拒绝。
霍柔风没有婉留,她叫过青墨:“你快点跑,到厨房看看有没有肉夹馍和米皮,拿食盒装些过来,对了,肉夹馍”
她又对谢思成说:“谢大哥,你等等啊,我家厨子做的肉夹馍和米皮可好吃了,和陕西的一样好。”
谢思成眉头微动:“你爱吃这个?”
霍柔风点头:“爱吃啊,我从小就爱吃。谢大哥你吃过没有?你尝尝也会喜欢的。”
双井胡同的宅子比起柳西巷的小了很多,青墨很快便跑了一个来回,他提着黑漆食盒跑过来,霍柔风迎过去,打开盖子看了看,便重新盖好,双手递给谢思成:“谢大哥,不留你用饭了,这个你带回去尝尝吧。我家厨子还会做油泼面、臊子面,你想吃的时候就来我家吃吧。”
谢思成觉得今天的霍九有些奇怪,可他什么也没有问,接过食盒,向霍柔风道谢后便离开了双井胡同。
“九爷,您喜欢吃的,别人并一定也喜欢,您忘了宋五公子吃了肉夹膜便肠胃不适病了一场吗?这位谢公子一看就是个肠子细的,说不定也不爱吃。”采芹一边抱怨,一边麻利地把霍柔风的小抓髻重新梳好。
霍柔风吐吐舌头:“我忘了还有人吃肉夹膜也能生病了,下次不会了。”
她的确是忘了,她只记得表哥也是陕西人,这些吃食表哥一定会喜欢……
谢思成不是表哥,不是……可她也想让谢思成尝尝,因为谢思成带给她的感觉,和表哥是一样的。
梳好头发,霍柔风便跑去找姐姐,她像一阵风似的钻进姐姐怀里,身子拧成了麻花。
霍大娘子笑得眉眼弯弯,拍着她的后背,问道:“听说有位神仙似的公子来找你?”
“是挺像神仙的,可是他不是来找我的……”霍柔风嘟哝,就像是在大热天里看到一碗雪花酪,可惜不是端给她的。
“那是来找谁的?”霍大娘子好奇地问道,据她所知,还在杭州时,谢思成便和妹妹有过来往,为此她一直在留意着。
“就是陪着太后去法竹林的霍小姐啊,谢大哥是来向我打听她的消息,姐啊,这是人家的私事,你别问了好不好?”
“对了,姐,褚庆应该收到信了吧?”霍柔风问道。
褚庆是父亲的长随,后来去了云南。在他去云南之前,每年便是由他和顾头儿去万华寺送银子,后来顾头儿眼疾告老回家,张升平也是和他一起去的。
霍大娘子道:“应该已经收到了,只是还没有他的消息,你想起什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霍柔风没精打彩:“我见过庵堂里的女子了。”
“啊?”霍大娘子吃了一惊,双手抱住她的肩膀:“你在哪里见到的?”
“姐,我就是在永济寺见到的,她就是霍江的女儿霍思谨。我见过她,而且……我敢保证这就是她。”
和上次一样,她没有提到谢思成。
“姓霍?她真的姓霍?”霍大娘子喃喃自语。
霍柔风知道姐姐是误会了,忙道:“她姓霍和我们家没有关系,她是曾经的阁老,现在的翰林院掌院大学士、状元及第霍江的女儿,我查过了,霍家祖籍保定府,和咱们家连亲戚都不是。”
霍大娘子怔了怔,苦笑:“你瞧我真是糊涂了,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姓霍,仅是江南便有两三家姓霍的,和咱们不沾亲,更何况霍江是北直隶保定人,远隔千里,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了。”
话虽如此,霍老爷为何要供养别人家的女儿呢?
霍柔风的小脑袋在霍大娘子的怀里滚来滚去,头上的珠子硌得霍大娘子生疼,不得不把她推开,她立刻又像没骨头似的靠到霍大娘子身上,霍大娘子半是嫌弃半是怜爱的捏她鼻子,霍柔风立刻用手捂住:“不许捏不许捏,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捏人家的鼻子?”
“你们?还有谁捏你鼻子了?”霍大娘子警觉起来,丫鬟婆子自是不敢捏她,可除了丫鬟婆子,妹妹身边都是男的。
敢捏鼻子?这可不行。
“展怀啊,他还说我是塌鼻梁。”霍柔风嘟起嘴来,现在她每天都会捏捏鼻梁,她要长出高鼻梁来,狠打展怀的脸。
霍大娘子松了口气,展怀和她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仕农工商,相差甚远,再说,展怀已经回福建去了,可能这一生和霍家都不会再有交集。
“十一岁了,越来越大了,不能让男子捏你鼻子,记住了吗?”霍大娘子苦口婆心。
“我晓得啦。”霍柔风索性窝进姐姐怀里,藏在衣服里的玻璃小瓶从衣领里滑出来,她在鼻端闻了闻,顺手塞了回去。
第一二七章 又被木鱼惊觉
文华殿内,郭咏正和兵部、户部商议给西北粮草的事,一名小内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阁老大人,西北战报到了!”
郭咏接过战报,脸色登时沉了下去,他默然无语,把战报递给次辅贾征。
贾征展开战报,双手一颤,抬起头来瞪着郭咏:“这就打到娘子关了?太快了,不可能,怎么会?”
郭咏冷笑:“怎么会?荣王在西北经营多年,打下陕西和山西只是早晚之事,莫非贾阁老还以为他会挥军南下,先打江南吗?”
兵部尚书路增早已按捺不住,他把战报一把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吼道:“我要去见皇上,西北的粮草直到现在还没有凑出来,这仗还怎么打?”
贾征冷笑:“路阁老要见皇上?你堂堂兵部尚书,不但丢了陕西,还丢了大半个山西,你还问这仗怎么打?”
路增顿时像被泼了冷笑,怔在那里。
郭咏意味深长地看了贾征一眼,内阁六个人,皇帝和太后的人各占一半,势均力敌。可是论起打仗,太后党差了太多。
对此,郭咏信心十足,他本想利用荣王谋反,给太后党一记重创。
可他没有想到,陕西和山西竟然这么快便失守了。
要去见皇帝也只能他去,万万不能让路增这个爆脾气过去,再说,路增身为兵部尚书,皇帝看到他也会不快。
郭咏没有闲着,立刻让宝公公去养心殿通传,在这件事上,贾征没有和他争,战报是必须要呈给皇帝的,皇帝看到后也一定会震怒,郭咏身为当朝首辅,他不去谁去?
郭咏急匆匆去了养心殿,可是远远的就看到宝公公站在外面,他问道:“宝公公,陛下可有通传?”
他是当朝首辅,以往也只要宝公公进去说一声,刘莹便会亲自出来通传,可今天只看到七八个内侍在外面候着,没见刘莹。
宝公公压低声音:“郭阁老,洒家还没见到刘公公,皇上正在念经,除了刘公公,不让任何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