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本就有两家撷文堂,谢思成来看自家生意,这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霍柔风却直觉谢思成来到京城,一定是和霍思谨有关系。
霍思谨,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霍柔风的脑袋又开始疼了,她忽然很想找个人商量商量,找谁呢?姐姐,不行,梅子酒的事情,姐姐还在等待中观望,大掌柜也依然被关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宋申?也不行,自打那天她请宋申吃了一通肉夹馍之后,宋申便不舒服,她让四时堂的大夫去看过,据说是积食而起。
也就是说,那天的肉夹馍把宋申吃出病来了。
如果不和他们商量,余下的人便都是下人和护卫了。
霍柔风有点伤心,她十一岁了,连个知心朋友也没有。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子,展怀。
哎呀,如果展怀那个小东西也在这里,倒是个能一起说话的小伙伴。
霍柔风索性让人取了纸笔,坐在几株开得明艳的三角梅里,给展怀写信。
她告诉展怀,花三娘很厉害,是个有手段的人,她叮嘱展怀,还是不要再避着花三娘了,这么能干的人,当然要好好用起来,不要再怕她给你告状了。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只字未提霍思谨的出现,也没有提梅子酒的事。
她刚刚吹干纸上的墨渍,采芹就来了:“九爷,那个杨……展公子已经束发,您不能给他写信了,让奴婢抄录了,您再让人送到驿馆吧。”
第一二三章 宫墙柳
次日下午,霍二老爷带着霍三来了。他们一到京城,便去了彭城伯府,可彭城伯府大门紧闭,霍二老爷好不容易才敲开后角门,递了二两银子,后角门的门子才没好气地问道:“哪里来的,找谁?”
霍三忙道:“我们是杭州来的,是王三老爷请我们过来的,你只需转告王三老爷,就说是杭州霍家的,他一定让我们进去。”
门子的脸色登时变了:“杭州霍家?永丰号的霍家?”
“对对,这位便是永丰号的二老爷,我是三爷。”霍三指上霍二老爷说道。
门子把那二两银子揣进怀里,转头冲着门里喊了一声:“快来啊,永丰号霍家的人找上门来了!”
霍三还以为这门子是让人去找王三爷通禀,可是眨眨眼,门子说的这句话怎么有点别扭,啥叫找上门来了?
他还没有缓过神来,从门里便冲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臭鸡蛋烂菜帮子便朝着霍二老爷和霍三扔了过来,两人慌忙躲闪,可还是被扔了一身,金宝和银宝见不妙,拉着他们便跑,可还是被后面出来的一个婆子淋了一身泔水。
主仆几个狼狈不堪地跑出静安寺胡同,这里是官宦聚集的地方,这一路上被很多人指指点点,他们问了几个,路边拉脚的轿子也不肯拉他们。
无奈,他们只好一路走回了客栈,霍三松了口气,好在是先住下才去彭城伯府的,如果依着他爹,一进京城便去找王三爷,这会儿臭气哄哄怕是想住客栈,也没人肯做他们生意。
洗了热水澡,父子二人才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
“爹,这是怎么回事?您和王三爷不是全都说好的?怎么这些人听说咱们是霍家的,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霍三越想越气,他身上的袍子是临来的时候,在彩绣坊花了二十两银子做的,江南最时兴的样式,现在沾了一身鸡蛋黄和臭泔水,也不知还能不能穿。
霍二老爷也是一头雾水,他从箱笼里拿出王三爷给他的信,就是这封信,让他如获至宝,信虽然是出自清客之手,但是字里行间都是表达的王三爷的意思,因此他才千里迢迢,带着长子来到京城。
原以为能借着此事给霍三谋个前程,可他打死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状况。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叫过金宝,让金宝去打听打听彭城伯府究竟怎么了?
金宝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发疯似的跑了进来。
“二老爷、三爷,出大事了,咱们快点走吧,走得晚了就要吃官司了!”
霍三气极,抬手就给了金宝一巴掌。
金宝被打得愣了愣,委屈地抹把眼泪:“二老爷、三爷,永丰号的贡酒毒死了王三奶奶,这会儿人已经给抓进顺天府了,小的也是好心啊,也是不想让咱家受牵连。”
霍二老爷和霍三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永丰号会吃官司,而且还是毒死了王三奶奶。
王三奶奶不就是王三爷的正妻,皇后娘娘的亲弟媳吗?
霍二老爷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
霍三还是不信,他揪住金宝的脖领吼道:“怎么可能,霍柔云会被顺天府抓去,她会被抓去?”
那可是霍柔云啊,那个比男人还要强悍还要凶狠的霍柔云。那个算计走了他们家大宅子的霍柔云。
“真真是啊,小的就是听人这么说的,京城里已经传遍了。”金宝儿吓得魂不附体,他不过是实话实说,三爷的样子太吓人了,关他什么事啊。
霍三终于松开了金宝,仰天大笑:“霍柔云,你个死丫头,你也有今天,霍九个小野|种,害死皇亲国戚这可是大罪,你就等着陪着你姐被砍头吧。”
他笑够了,才看到霍二老爷面如土色地坐在炕沿上,他走过去,对霍二老爷道:“爹,您担心什么,霍家早就分家了,本朝还没有诛连九族的案子,衙门里有备案,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家和霍家二房没有关系,霍柔云和霍九犯下大罪,可也连累不到咱们。”
霍二老爷叹了口气:“怎么连累不到咱们?你以为王三爷为何找到我们,当然是看中永丰号了,永丰号能和酒醋局做生意,在京城家大业大,这让王三爷用着放心,所以才让我们进京,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王三爷还会让我们办事?你的前程不要了?”
霍三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前程!
之前听说嘉兴苏家的庶子苏离,由无锡商会举荐给了户部,给了个七品的肥缺,他便心痒难耐,让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户部上上下下,竟然有多个大大小小的官员是出身商户的,这些人里有的连功名都没有,说白了,要么是花钱捐的,要么就是被举荐上去的。
他们父子给王三爷办成那件事,想要个前程还难吗?
可现在,正如他爹所说,没了,都没了,王三爷恨死他们,王家恨死他们,他们彻底被霍柔云和霍九连累了。
霍三越想越气,次日一早,便带着金宝和银宝,去了双井胡同。
他只怵霍柔云一个人,如今霍柔云被抓了,余下霍九那个小毛孩子,他有何可惧的。
他要让霍九赔银子,不但要赔出来京城的盘缠,还要再赔他万儿八千的,前程啊,他的前程没了,那是多少银子也补不回来的。
霍柔风正在给毕道元讲故事,小厮跑来说杭州本家的三爷来了。
霍柔风这才想起姐姐说过,霍二老爷和霍三也离开杭州进京的消息。
她没有避讳,一边和毕道元品茶,一边让人去请霍三进来。
霍三自从踏进双井胡同就很生气,这么长的双井胡同,竟然只有霍家一户人家,这对姐弟,在杭州就占了柳西巷,到了京城还有个双井胡同。
现在跟着小厮七拐八拐,走到一个院子门前,他问小厮:“这是霍九的院子?”
“这是毕先生的院子,九爷在这里。”小厮回答。
“毕先生?干什么的?”霍三问道。
“毕先生不干什么,他每天就是听九爷讲故事。”小厮是在京城买来的,不认识霍三,他也没有瞎说,毕先生就是听九爷讲故事啊。
第一二四章 白月光
霍三更加生气,霍九还专门雇了一个什么先生听他讲故事?他过得倒是滋润,也就是说霍九正在和人讲故事玩儿?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哇哇大哭吗?
霍九爱哭是出了名的,怎么现在不哭了?
院墙上爬满蔷薇花藤,已经过了花期,绿油油的叶子生机勃勃,院子里的青石砖上刚刚洒过水,带着潮气,廊下摆着十几盆应季的花木,一只小黄狗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骨头,看到霍三进来,它站起身来,眼睛却望着坐在石桌旁的霍九,像是在等着主人的命令,随时要扑上来一样。
霍三可没把这只小黄狗放在眼里,据说霍九只带着两只狗进京,牵黄院里的十几只大猛犬都还留在杭州。
“霍九,你们姐弟干的好事!不但害了人命,还要连累亲戚,我们被你们害惨了,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
霍柔风被霍三突如其来的一通喊叫,她摸摸鼻子,有点想笑,霍二老爷和霍三一定是让王家给轰出来了。
“既然怕让我们连累,三爷还找上门来做什么?你不怕一会儿官府再来捉人,把你也一并捉走?你叫霍三,我叫霍九,我们一看就是亲兄弟啦。”霍柔风笑咪咪地说道。
“呸,谁和你是亲兄弟,我是霍家长房堂堂正正的嫡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从外面抱回来的野|种!你和我论兄弟,你也配?”霍三骂道。
没等霍九说话,她身后的张轩已经忍不住了:“霍三爷,请口下积德!”
霍三愣了一下,随即便破口大骂:“反了反了,低三下四的小子都上天了,你们二房果然是缺爹少娘的玩艺儿!”
缺爹少娘四个字一出口,霍柔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居然说她缺爹少娘!
这霍三的脑袋是塞了草吗?这个时候他主动登门,难道不是来要钱的?她连怎么打发他全都想好了,结果霍三进门就骂她!
“霍三爷有爹有娘,来我家做什么?莫非想换个爹或者换个娘?”谁还不会骂人啊,九爷连江湖上的切口都能倒背如流。
霍三气急,抡着拳头就冲了过来:“小野|种,你给我闭嘴,看我不打死你!”
可他还没有冲到霍九面前,扬起的胳膊就被人硬生生抓住了,他一看,正是刚才对他无礼的那个小子。
张轩抓住他的胳膊,他挣扎了几下,张轩反而抓得更紧,五根手指如同铁箍,霍三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
张亭则一个箭步走上来,把霍柔风挡在身后。
霍三没想到霍九身边这两个嫩生生的小少年竟然出手这么狠,他连忙回头去看向自己的小厮,只见金宝和银宝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两人缩在后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过来。
“霍九,你敢打人?”霍三喊道。
霍柔风笑道:“奇了怪了,这是我家啊,我在我家打人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敢打我,我就到顺天府告你丧尽天良,打骂兄长!”
霍柔风抚掌:“好啊好啊,我还担心你不肯当我的兄长呢,这下好了,叔父和兄长都来了,我们叔侄兄弟四口人一起下大狱,刚好凑手打马吊。”
霍三怔了怔,差点给自己一记耳光,这个嘴啊,提什么兄长!
“你认得哪门子兄长?谁是你兄长,你一个野|种,连亲爹都不知道是谁,说不定你就是秦淮河上哪个娘们儿生的!”
霍柔风猛的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冷气森森,霍三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回在霍九眼中看到这个的眼神。
霍九……像是要杀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霍九只是小孩子,一个字宠坏了的小孩子而已。
霍柔风凉凉一笑,对张亭道:“把这个乱认亲戚的骗子给我乱棍轰出去!”
片刻之后,霍三被几条齐眉棍架起来扔在二门,金宝和银宝一个吓得尿了裤子,另一个吓晕过去刚刚醒过来。
霍三被打得混身生疼,可脸上却没有事,霍九手下的那些护卫打人很有一套,就连身上也看不出外伤来,可是不能碰,手指头戳上去就是钻心的疼。
他被金宝背回客栈,霍二老爷气得破口大骂,可最终也没敢到双井胡同理论。
霍九敢打霍三,就一定也敢打他。
顺天府为何不把霍九也一并捉去?这个小野|种太狠了,比起霍大娘子也不逊色!
霍柔风轰走了霍三,好心情也没有了,她对毕道元道:“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等着看你写的新故事。”
毕道元哈哈大笑:“九爷,方才我看了一场好戏,这也是故事,也能写下来,九爷想不想看?”
霍柔风摇头:“我不想再看到霍三说我的坏话。”
毕道元眉头微动,可不是嘛,方才霍三骂得太难听了,九爷毕竟还是个孩子。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说人不说短,九爷这么不高兴,看来在他心里,身世是硬伤啊。
正在这时,青墨跑了进来:“九爷,撷文堂的谢老板来了。”
谢老板?谢思成?
霍柔风还是第一次听到谢老板这个称呼,她不由得笑了。
她出了毕道元的院子去了前院,远远地便看到了谢思成。
他没去大厅,站在一株合抱粗细的古槐下,仰头看向树冠。他穿了件茶白色的丝袍,微风拂过,树枝摇曳,也吹起了他的衣袂。
霍柔风远远站住,看着他的侧影,看他头上的竹簪,腰间的玉佩,看他被微风拂起的衣角。
她想就这样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惟恐眨眼之间,他便乘风飞去,和天上的白云在一起,她再也看不到了。
有缕头发垂到眼前,霍柔风用手指拢到耳后,她的手指触到自己的脸颊,忽然惊觉她好像又胖了。
她想起了霍思谨来,霍思谨恐怕还没有她一半重吧。
想起霍思谨就想起那个荷包,霍柔风摸着双下巴扁扁小嘴,她把原本不卖的荷包卖给了谢思成,她果然是个俗的。
所以,超凡脱俗的笛声是吹给别人的,同样超凡脱俗的白月光也是照给别人的。
第一二五章 举头望明月
“谢公子,你来京城啦?”霍柔风大声说道。
谢思成缓缓转过身来,笑容客气而疏离:“霍九公子,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你不要公子公子的叫了,都没人这样叫过我,叫我……”霍柔风一时想不起让谢思成叫她什么,小九?不好,九儿?也不好。
“阿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