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太后正在用帕子擦拭茶花的叶子,这盆十八学士,还是去年中秋时,庆王送她的贺礼。
“太后,王老太君已经从坤宁宫出来了,边走边叨叨,显然是在坤宁宫里受了委屈。”欧阳嬷嬷说道。
太后把帕子放回宫女的托盘里:“王伍氏一直就是个拎不清的,皇帝初登大宝的第三年,哀家给皇帝选秀,充盈后宫,王伍氏带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孙女进宫来。”
太后说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她还记得那一次,皇后脸色如常,可是给她奉茶时,一只手的手背上两个深深的指甲印子,显然是自己掐出来的。
这要有多生气啊,自己的亲祖母要把两个堂妹送给自己的夫君。
那次她便想看看皇后会如何处置,她以为皇后说不定也会这么想,把两个妹妹接进宫来给自己当帮手。
可是她猜错了,王家的那两位小姐,没有等到进宫的消息,却被皇后指了婚。
一个嫁给武昌伯的次子高泰,另一个嫁给三品游击将军李辉做了填房。
这两桩亲事看起来都是极好极好,以王家的门第,甚至还有点高攀了。
而实际上,高泰好男风,长年累月住在小倌堂子里,武昌伯最宠爱这个儿子,担心传出去有辱家风,索性买了七八个小倌养在别院里。
李辉是武将,性如烈火,动辄便要老拳相加。他的原配便是在怀孕的时候,被他打到落胎,之后再没能怀上,最终郁郁而终。
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太后便对皇后另眼相看,可是皇后倒也安生,皇帝选秀之后,后宫中增加了二十多人,皇后坦然接受,而且还对这些妃嫔们疼爱有加。
直到皇帝亲政……
太后不愿再想下去了,她对欧阳嬷嬷道:“再让人去打听打听,把皇后对王老太君说的那番话打听清楚。”
待到消息全都传过来之后,太后有些失望:“哀家的这位儿媳真是投胎投错了人家。”
她又问道:“养心殿有动静吗?”
欧阳嬷嬷道:“郭首辅和范阁老前后脚去养心殿见皇上,郭首辅见到了,范阁老没能见到。”
“哦?他们一起去的,什么时候去的?”太后问道。
欧阳嬷嬷道:“王老太君前脚去了坤宁宫,郭首辅便也从文华殿去了养心殿,范阁老便也相跟着去了。”
太后坐在美人榻上,随手从小几上拿过一块小点心,轻轻咬了一角,对欧阳嬷嬷道:“永济寺的点心是越做越好了。”
欧阳嬷嬷笑着说道:“您吃的这是永济寺新做出来的,据说只做了这么一点儿,就是给太后尝尝鲜的。”
太后道:“这点心和永济寺以前做的都不一样,可是比永济寺以前做的那些要好上十倍八倍。”
欧阳嬷嬷道:“太后真厉害,这个您都能尝出来。这次给永济寺做点心的,并非他们寺里的人,而是霍大学士的掌上明珠,霍思瑾霍小姐。”
太后来了兴趣,欧阳嬷嬷口中的霍大学士便是曾经做过阁老的霍江。
霍江状元及第,可谓平步青云,二十八岁位列小九卿,二十九岁入阁,是本朝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
可惜霍江对做官兴趣缺缺,仅在内阁一年,但上书说他想去翰林院著书立说。
他态度坚决,最终太后不得不同意,让霍江做了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翰林院掌院学士只是正五品,但是霍江却依然保留了正二品的品阶,于是他便又成就了一项本朝之最,品阶最高的翰林院掌院。
想起霍江,太后便无奈地摇摇头,她问欧阳嬷嬷:“霍江有女儿吗?他有几个子女?”
太后记得霍江的夫人已经故去多年,他是个长情的人,十几年来也没有再娶,甚至连个姨娘也没有。
欧阳嬷嬷道:“说起来奴婢也还是头回听说这位霍大小姐,霍大人的夫人早亡,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尚未娶妻,如今在泰山书院读书。”
太后笑道:“霍江此人最爱出乎意表,说不定这个霍思瑾并非他亲生,义女也说不准。”
这道点心倒是真合了太后的口味,太后忍不住多吃了几块,也让她想起了霍江。
那个才华横溢的人,已在翰林院多年了吧。
翰林院养了一大堆无所事事只会吟风弄月的闲人,霍江恐怕也被蹉跎了吧。
如果霍江还能回六部或调去监察院……
霍江若是当年没有辞官,还留在内阁里面,出就没有次辅贾征什么事了。
贾征虽然也是太后一手提拔的,但是为人处事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反而不如范进一。
“明天去请静安寺的出谷大师来给本宫念念经文,本宫有一阵子没有听他们念经了。”
皇后把装着最后几块点心的霁红瓷盘推了推。
第一一九章 美人卷珠帘
“母后问起了霍江的女儿?”
庆王府内,庆王看着来人。
“太后夸永济寺的点心做得好,听说这是霍江女儿传授的,还饶有兴味地问了几句。”来人说道。
庆王蹙起眉头:“霍江……本王倒是快要忘记他了。”
“霍江之妻病故之后,这个女儿据说是养在外面,现在年龄渐大,这才接回京城。”
庆王颔首,微微感到意外,霍江沉寂了这么多年,却在此时冒了出来。
他道:“那就让太后见见这位霍小姐吧。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游移。
太后耳边有人提起永济寺,提起永济寺的点心,待到郭咏插手彭城伯府案子的消息传来之后,太后冷冷地对欧阳嬷嬷道:“哀家就想看看究竟谁会在这件事上颠倒黑白,没想到啊,竟会是一向以清正严明著称的郭首辅。”
欧阳嬷嬷道:“太后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太后您心善,不愿意看到这些。”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算了,这是命。和永济寺说一声,哀家要去给观音菩萨上炷香,顺便也尝尝他们新出的点心。”
当朝首辅亲自出手,顺天府哪敢怠慢,次日便带走了永丰号京城分号大掌柜马泰兴。
马泰兴连着酒醋局,因而慎刑司的人也拘了酒醋局的几个太监。
这事刹时传遍了京城,老百姓们议论纷纷,皇后赐死了自己的弟媳,顺天府抓走了永丰号的人。暗地里有骂皇后的,有骂顺天府的,倒是没人骂郭咏,因为不知道郭咏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
太后一顶青布小轿悄悄去了永济寺,朴素无华,丝毫也不引人注目。
永济寺的住持方丈早已得到消息,太后到达永济寺时,寺里没有其他香客。
太后不喜,对住持方丈道:“哀家不让声张,便是不想打扰到百姓们,可是你们不让其他香客进来,却还是打扰到了。”
住持立刻明白过来,待到太后上完香,忙让人打开永济寺的两道侧门。
今天是初一,山门外早就聚集着大批香客,他们已经等候多时,现在看到侧门打开了,众人没敢闲着,你争我抢涌进寺里,没到片刻,方才还冷冷清清的寺院顿时热闹起来。
永济寺的素斋名闻遐尔,来上香的人都要吃过素斋,再买上几包永济寺在菩萨像前供奉过的点心,这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家。
太后端坐在蒲团上,听永济寺最德高望重的慧清法师讲经,听完经,回到寮房里,炕桌上已经摆了几样永济寺的点心。
太监依次试了,太后拿起一块做成莲花的酥饼,端详一刻,对住持道:“以前永济寺的点心,可不会做成莲花的,想来这是那位霍姑娘教给你们的,难得你们肯听个姑娘的。”
住持温声道:“阿弥陀佛,太后明鉴,这的确是霍姑娘教给小寺的,霍姑娘精通佛典,每样点心都与佛经有关,上个月,霍姑娘亲手制了九拾九件佛果,供奉在菩萨座前,而这些佛果所用的米面,则是霍姑娘派人在京城里九拾九位善长仁翁家中募集而来。”
太后闻言,眉头微微一动,对住持方丈道:“一个小姑娘,难得有这般心思。”
她又对跟随来的太监道:“去传这位霍姑娘过来,哀家要见一见。”
住持方丈双手合什:“阿弥陀佛,霍姑娘与佛有缘,今日初一,霍姑娘一早过来,正在香积厨里做佛果,贫僧这便让人把她请过来。”
听说霍思瑾就在寺里,太后一点儿也不吃惊,她微微一笑,这般用心,若是这个时候不在寺里,那反而奇了。
片刻后,监寺大师亲自引了一名少女走进寮房。
她低眉垂目跟在监寺身后,虽然不是宫廷礼仪,但是一举一动倒也从容合体。
太后冲她招招手:“走近一点,让哀家看看。”
霍思瑾走近一点,微微抬脸,太后仔细打量着她,只见霍思瑾顶多十一二岁,如同一株翠柳,纤细柔弱,不是一等一的美女,却也是个美人坯子,瓜子脸,细细的柳眉下一双丹凤眼,眼角有颗小小的红痣,给她略显素淡的五官凭添了几分妩媚。
太后颔首:“哀家听说以前的霍夫人便是位才貌双全的,看你的相貌并不似霍江,想来便是随了霍夫人吧。”
霍思瑾轻启朱唇:“回太后的话,臣女自幼失恃,后来在庵堂里长大,不曾见过母亲,可是也听乳娘说起过,说臣女是随了家母。”
“哦,你是在庵堂里长大的,为何没有留在家里?”太后奇道。
霍思瑾柔声说道:“臣女一出生,家母便撒手人寰,家母临终时恳求父亲,若是让人知道她是因为生了臣女才去的,外人定会给臣女安上克母的名声,便请父亲对外不要提起这件事,并且在臣女刚满周岁时,便将臣女送去了无锡万华寺,父亲在万华寺后山,建了一座庵堂,臣女自幼便长在那里。”
太后闻言,吃惊不已,难怪没听说霍江有个女儿,原来是被从小送进了庵堂。
这个霍江,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就说这件事吧,他把刚满周岁的女儿,送去千里之外的万华寺,可谓狠心之至,可是却又是因为妻子的临终嘱托,不但不能怪他,反而更令人心酸。
霍夫人临终的遗言,是每个母亲都会担心的事情,而霍江的所做所为,又是每个父亲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太后叹道:“哀家真没有想到,霍江会让女儿在庵堂里住了十多年,你是住了十多年吧?”
霍思瑾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答:“臣女在庵堂里住了十年零五个月零三天。”
精确到每一天,想来她定是日日盼着回家吧。
“你想家吗?”太后问道。
“想,臣女略微懂事时,每一天都会在墙上画一片竹叶,待到臣女离开庵堂时,庵堂的墙上都已画满了竹叶。臣女不知道还会独自在庵堂里住多久,所以每画一片竹叶时,便会祈求菩萨垂怜,让臣女能够早日见到父亲,见到哥哥……”
”
第一二零章 只问知不知
“你父母鹣鲽情深,你母亲爱女心切,你父亲一诺千金,你莫要责怪他们。”太后感慨。
霍思谨深施一礼,柔声说道:“臣女不怪父母,相反,臣女还要感谢父母,臣女住在庵堂里,深居浅出,可以不受俗事烦恼,专心致志学习佛法,琴棋书画,厨艺针织,如今臣女回来了,终能承欢膝下,可惜家母……”霍思谨说到这里,泪眼盈盈。
太后问道:“你父亲把你接回来,想来是要给你定亲了。”
霍思谨含泪点头。
太后掂起一块法螺酥看了看,叹了口气:“”既然回来是要谈婚论嫁的,那还是不要总在寺院里了。”
寮房里落针可闻,霍思谨重又跪下,脸色雪白,她的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太后又对住持说道:“法螺也好,莲花座也罢,这些都是圣物,不是芸芸众生可以消受,供奉佛祖便好,莫要拿来当点心了。”
住持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太后站起身来,又对霍思谨招招手:“来,扶哀家去竹林走走。”
霍思谨愣了一下,迟疑着站起来身来,可能跪得久了,她脚上一软,差点儿摔倒。
太后看她一眼,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其他人跟在她们身后,向竹林走去。
永济寺一百年前,永济寺的觉慧禅师在紫竹林中坐化,法身百年不腐,至今在紫竹林的法师殿内供奉。
紫竹林是永济寺的圣地,只即使是太后也不能进去,太后所说的竹林并非紫竹林,而是紫竹林外的法竹林,法竹林最初的九十九株竹子是觉慧法师亲手所植,太后每次来永济寺,都会到法竹林中走走。
霍思谨心中忐忑,方才她太失仪了。
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问起她在庵堂的事时,她能够感受到太后的疼惜,可是紧接着,一切便都变了。
太后不但不让她再来永济寺,甚至说她的点心是对佛祖不敬。
现在太后让她陪同一起去法竹林,是想提拔她,还是给父亲面子。
太后究竟是怎么看她的?
她偷偷去看太后,见太后唇角紧抿,神态严肃,她忙低下头。
随行的太监和宫女不敢靠近,都在十步开外。
今日无风,竹林内一片寂静,气氛更加压抑。
忽然,一阵沙沙声传来,不是风吹竹叶,这是衣袍擦过竹枝的声音。
声音不大,远远地跟在后面的太监和宫女没有听到,但是太后和霍思谨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的眉头微动,正要开口喝问,一个小孩从竹子后面蹦了出来。
可能是用力过猛,她的步子没有收住,整个人踉跄一下,适时抱住一棵竹子,这才没有摔倒。
他猛的跳出来,把所有人全都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楚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向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霍思谨咬咬牙,指着小孩怒道:“哪来的小孩子,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孩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冲她做个鬼脸:“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凭什么叫我小孩,太后婆婆,您说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