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冷笑:“中秋?那有什么可过的,如今要应付荣王,就连宫里的用度也要省,还有银子过节吗?笑话。”
夏萍正要再说,门外响起了小太监故意扬高的声音:“慈宁宫欧阳嬷嬷来啦!”
欧阳嬷嬷五十出头,身板笔直,花白的头发梳着一丝不乱,她走到皇后面前,福了福,便道:“皇后娘娘,奴婢是奉太后之命,来给娘娘传个口谕。皇后娘娘跪下领旨吧。”
皇后紧抿着嘴角,默默站起来,宫女放了蒲团,皇后娘娘郑重地跪了下去,欧阳嬷嬷侧了身子代太后受了,朗声道:“太后口谕,哀家老了,不中用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去皇陵里陪着先帝了,可是只要哀家还活着,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蛇虫鼠蚁乱了礼法,给皇室抹黑,给皇帝抹黑,你信不信,当年哀家能让你做了太子妃,今日也能再让你做回妃子。”
欧阳嬷嬷自幼长在宫里,一口官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皇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同四季飘过。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这样训斥过她了,而在几年之前,能训斥她的,也只有太后。
时光仿佛倒流,她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小心翼翼有名无实的皇后,而太后还是垂帘听政俯视天下的那个女子。
更令她生气的是,这么难听的话竟然不是从太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交给一个下贱的宫人来传话。
就是寻常人家的婆婆,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打儿媳的脸的。
皇后把手里的帕子紧紧捏着,良久,才平静地说道:“儿媳谢母后训斥,儿媳会去处置这些事,还请母后莫要气伤了凤体。”
她说到气伤二字时,加重了口气。
欧阳嬷嬷却像是没有听出来一样,声音里没有半丝波澜:“奴婢会把皇后娘娘的话转告太后的,皇后娘娘金安,奴婢回去复命了。”
欧阳嬷嬷转身走了,夏萍才把皇后搀扶起来。
“娘娘……”
皇后摇摇头:“无妨,无妨,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是的,不是第一次了,但却是皇帝亲政后的第一次。
太后是忍不住了吗?也不过三年而已,她就忍不住了?
皇后连连冷笑,对夏萍道:“既然她发话了,那咱们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你去传话,让孙氏来见本宫。”
孙氏就是王三奶奶,也是孙冰嫦的亲姐姐。
几个兄弟当中,皇后最疼爱的便是王三爷,她虽然嫌弃王三奶奶娘家家道中落,可是因为王三爷的缘故,对这个弟媳也还不错,但是现在,她恨不得撕了孙氏。
第一一四章 风声
“太后,欧阳嬷嬷刚出了坤宁宫不久,夏萍便去传话了,皇后娘娘要召彭城伯府的三奶奶孙氏进宫。”
太后坐在玫瑰椅上,一名内侍压低声音说道。
太后微笑,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
孙氏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殿内落针可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正在砰砰乱跳。
她的额头上一层冷汗,亮晶晶的,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晶莹,吹弹得破。
皇后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孙氏,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孙氏的莹润的额头和鸦青的发髻,这让她想起了孙冰嫦。
孙家的女子都有一副好相貌,孙氏早已有了一对子女,可是身材依然曼妙。
皇后看着她,目光越来越冷。
“孙冰嫦的事情是你让人传出来的?”她问道。
孙氏的双肩微微颤动,她抬起头来:“娘娘,臣妇怎敢啊,在这之前,臣妇以为她已经……已经死了。”
“呵,你会以为她死了?她可是你的亲妹子,别人认不出,你会也认不出来?”皇后冷笑。
“娘娘,臣妇确实不知,那天她被老太君叫过去,便没有再回来,直到她下葬,臣妇也没有见……”
“够了!”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怒道,“你口口声声老太君,你还想说,这事是从老太君屋里传出来的?闭嘴吧!”
孙氏吓得簌簌发抖,她在孙家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后发怒,以前每次进宫,皇后就像是个偶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臣妇不敢,臣妇不敢啊,娘娘……”
“掌嘴!”
两名内侍走过来,一个从后面扬起孙氏的头,另一个狠狠的扇下去。
一个、两个、三个……轻脆的啪|啪声在殿中响起,皇后烦乱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那内侍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他的手已经麻木,手下的孙氏目光从惊恐变成麻木,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
“够了。”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如同告诉正在布菜的宫女,她吃饱了。
两名内侍从孙氏身边离开,孙氏趴倒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给皇后磕头:“臣妇谢娘娘赏。”
“嗯,罢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跪安吧,本宫不想再听到那贱人的事了,你懂了?”
“可是娘娘,这都是三爷安排的,臣妇无能为力啊,臣妇甚至不知道她……那贱人在哪里。”孙氏嘶声说道。
“不知道?那你就替她死吧,你和她也有几分相似,若是你替她死,怕是也没人怀疑那是你吧,还不滚出去,本宫看到你们姓孙的就恶心!你和那个贱人不要再给王家子孙蒙羞了!”
皇后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听到孙氏耳中,却震得她的头嗡嗡作响。
皇后不是吓她,皇后是真的要让她和孙冰嫦一起死。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夫君是天,她只能顺着他,否则她就是妒妇。
她早就没有娘家了,若不是王家收留了她们姐妹,她们可能早就被卖到烟花之地了。
那年,年仅十三岁的妹妹找她哭诉,说姐夫对她动手动脚,那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无奈,只好又给丈夫抬了一个通房。
可是那天晚上,丈夫还是进了妹妹的屋子……
事后,她去求过老太君,想替丈夫纳妹妹为妾。可是老太君狠狠打了她几记耳光,说妹妹把好端端的爷们儿勾引了,若是纳妹妹为妾,传到外面会说王家趁人之危,乱了纲常礼法。
无奈,她只好暗地里给妹妹说亲,丈夫知道了很生气,暗地里放出话去,说妹妹为父母吃斋,十八岁不嫁人。
这种话传出去后,妹妹的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她尽力捂着盖着,可是这件事还是传遍了府里,后来还是老太君逼着丈夫,要把妹妹嫁出去,丈夫便给妹妹定了武阳伯府的亲事。
初时她还很高兴,后来打听之后才明白,丈夫是不想让别的男人染指妹妹,这才找了武阳伯府那位病入膏荒的四爷。
后来妹妹大归,便理所应当地与她共事一夫,丈夫虽然还有几个姨娘和通房,但是最宠爱的还是妹妹。
她还能怎么样,得宠的是亲妹妹,总比是那些狐媚子要好吧。
她也哭过闹过,寻死觅活,可是又能如何,这是命,是她的命,也是妹妹的命。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出嫁从夫,她做错什么了?
皇后为何要把过错全都推到她身上,为什么?
孙氏踉踉跄跄走出了坤宁宫,丫鬟宝香远远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上去:“三奶奶,您的脸……”
孙氏摸了摸正在渐渐肿起来的双颊,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王三奶奶,请留步。”
孙氏转过身去,见是一个眼生的内侍。
内侍手中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上放了一个酒坛子。
坛子很小,女人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和平时见的不一样,一看就是专门为宫里烧制的。
“三奶奶,这是皇后娘娘赏的,不用谢恩了,快走吧,娘娘不想看到你。”内侍的声音冰冷而又疏离,他的神情也是同样。
孙氏身子猛的一震,然后她笑了,皇后想得真是周到啊。
宝香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还是孙氏自己接过托盘,捧着那坛酒一直向前走,直到走出紫禁城,坐上自家的马车。
王家的马车在彭城伯府侧门前停下,跟车婆子放好脚凳,撩开车帘,一声三奶奶还没有出口,便吓得尖叫出来。
出来接人的婆子们闻言连忙跑过去,只见车厢内,孙氏和宝香双目圆睁,面目因痛苦已经扭曲,两人早已经断气了。
人是死在彭城伯府门口,丫鬟婆子的惊呼声,不但喊来了府里的人,也惊动了彭城伯府门口的人。
彭城伯府与静安寺只隔了一条街,这里本就是繁华热闹的地方,不但初一十五热闹非凡,就是平时也是车水马龙。
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静安寺附近全都传遍了,彭城伯府的三奶奶死了,从宫里出来就死了!
第一一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件事传到永丰号京城分号时,霍大娘子正和两个大掌柜说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怔了一下,问道:“王三奶奶捧着一坛酒上的马车,什么酒?”
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皇后赐的酒……
“是咱家的梅子酒。”来人不敢相瞒。
霍大娘子深吸一口气,道:“去,到王家打听打听。”
早在上个月,她便在王家安插了人手,原是想要未雨绸缪,没想到提前用上了。
霍大娘子想了想,对一旁的绿云道:“你去请九爷过来。”
霍柔风是跟着姐姐一起来的,姐姐在前面谈事,她和金豆儿在后院捉迷藏,绿云找到她时,她玩累了,正在树荫下吃甜瓜。
霍大娘子把刚刚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王三奶奶的脸上又红又肿,像是在宫里被掌嘴的,赶车的和跟车婆子都看到她捧着一坛酒上了马车,王家发现尸体,没有报官,没请仵作,就把人抬进去了,之后紧闭了大门。”
霍柔风嗯了一声,道:“皇后赐死的,念在是自家弟媳,给了全尸。”
霍大娘子叹了口气:“这是她们自己的事,本来和我们也没有关系,只是那坛酒是咱家的梅子酒,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霍柔风眨眨眼睛,众所周知,皇后喜欢梅子酒,连带着宫里的女眷都爱喝,这酒不醉人,还能消食养胃。
皇后喜欢梅子酒,却不代表着她会用梅子酒来杀人啊。
宫里的事情,没有亲眼看到,谁能知道真假?
就连弑君的大事都能盖住,开国太祖也能换人,想借一个寻常皇亲之死,令皇后失德,这又有何难?
“姐,孙氏既然已经被掌嘴了,皇后没有必要再赐她毒酒吧,孙氏是皇后的娘家人,皇后毫不忌惮地赐死自己的娘家人,宗人府会如何看待她?百姓们又会如何评说她?如果她真的想要赐死孙氏,根本不用把孙氏叫进宫里来,就像上次赐死孙冰嫦那样,让心腹内侍去王家说一声便是了,自会有王家人去做这种事,不用她这个皇后亲自动手。”
霍大娘子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我便是为此觉得不安,这事若是皇后做得倒也罢了,可若不是,她必当不会认下,那我们……”
能在宫里做手脚的,必然不是普通人。
孙氏的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想来明天御史和宗人府便已经知晓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无论是不是皇后做的,她都不会认了。
那么这件事便要归咎到那坛酒上面。
酒里有毒,孙氏误喝毒酒而死。
即使天下人都不相信,只要王家这样说了,别人不信也要信。
王家是一定要维护皇后的。
姐妹两个默然无语,这是无妄之灾,即使世人都知道这件事是皇后做的,霍家也会被拉出来做替罪羊。
霍大娘子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或许我们不该和酒醋局做生意。”
霍柔风道:“姐,这和生意无关,只是宫里的腌臜事,刚好被我们遇上了而已。”
霍大娘子微笑:“好吧,既然遇上了,我们又躲不过,也只能昂起头往前走了。”
霍柔风心里猛的一动,前世时母亲也曾说过:“当年你外公和你舅舅尸骨未寒,朝廷的圣旨就到了,要我进宫为妃……前面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唯有昂起头,去杀出一条血路来。”
她下意识地抱住霍大娘子的手臂:“姐,不怕,我们渡过了很多难关,这一次一定也能。”
霍大娘子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姐姐不怕,有小九在姐姐身边,姐姐什么都不怕。”
霍柔风离开永丰号分号,没有回双井胡同,而是去了静安寺。
静安寺旁边的静安寺胡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当朝首辅郭咏、兵部侍郎李峤、阁老范世一,以及几位翰林院和监察院的官员全都住在这附近。
霍大娘子坐在永丰号里能知晓的事,这些人更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
霍家的马车摘下有着“霍”字的灯笼,在静安寺胡同绕了两圈儿,张亭便跑了过来。
“九爷,小的在这附近打听了,彭城伯府死人的事都传遍了,伯府的前门和后门全都关着,人抬进去以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开门,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
霍柔风抬头看向跟着她一起出来的花三娘:“如果你是王家人,这时在做什么?”
花三娘沉吟片刻,道:“若奴婢是王家的老太君,这会儿正把几个儿子全都叫到身边,揣摩皇后的意图。王家的闲话早就传出来了,而且都说这闲话就是王家人自己传出的,皇后把孙氏叫到宫里,想来是怀疑孙氏了,原本也就是斥责,再逼着孙家姐妹一起死了算了。她是要逼死孙氏,而不会是亲自赐死孙氏。”
霍柔风点点头:“对,站在老太君的立场上,她先要维护皇后,然后才是孙氏的人命,所以她定然要和儿子们商量,孙氏死了也就死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挽回皇后的名誉。弟弟与寡妇通|奸,皇后却赐死无辜的弟媳,皇帝可以不计较,但是太后和宗人府却不会轻易放过她,定然会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说到这里,霍柔风隐隐地已经猜到是谁在中间推波助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