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说到这里,宝公公侧头听了听,对郭咏说道:“郭阁老,您听这木鱼声。”
  郭咏竖起耳朵,果然,殿内有嗒嗒的声音传来,只是因为殿门紧闭,这声音才不引人注意。
  郭咏两腮的肉颤了颤,把捧在双手上的战报交给宝公公:“劳烦公公转交刘公公,就说十万火急,一定要呈到御前。”
  宝喜叹了口气,捧着战报重又走到门前。离得近了,里面的木鱼声也就更加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宝喜心上。
  手上的战报似有千钧重,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郭咏远远看到殿门外佝偻着身子的宝喜,心里一声叹息。
  这一年来,皇帝越发认为自己理应是个出家人了。
  他们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养心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时,这份战报才送进去。
  郭咏被刘莹传进去时,两条腿已经站疼了。
  皇帝盘膝坐在蒲团上,一身僧袍,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芒鞋,若不是披散下来的头发,郭咏甚至以为皇帝已经出家了。
  殿内香|烟缭绕,几日没来,两侧的长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法器,六名妙龄宫人身著缁衣跪坐两旁,粉面桃腮被朴实无华的打扮衬托得分外妖娆.
  郭咏给皇帝行了大礼,皇帝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让他免礼平身,而是双手合什,眼睛低垂,如同老僧入定,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郭咏。
  郭咏只好就这样跪着,他毕竟已是年过半百,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两条腿如同灌铅一般,此时又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只觉双膝钻心般的疼,只盼着皇帝能让他站起来。
  可皇帝却一动不动,任由郭咏在面前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咏感觉两条腿已经不像他自己的了,有几次,他张张嘴,想要提醒皇帝,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到肚子里。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皇帝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已经开始参禅了,这在普通人眼里要修上几十年才能做的事,他只用了两年便达到了。
  皇帝一直坚信他做的那个梦。
  梦中他是西方的修行者,是衲子,他有前世的记忆,他更知道几百上千年前,他怀揣着佛祖的期许下凡历劫,他在这龙椅上坐了十多年,十年饮冰,冷暖自知,这便是佛家所说的历劫。
  他终将重新走上修行之路,他要做个僧人,他历尽劫数,便回到西方世界,在佛祖身边修行。
  “郭爱卿,你还没有走吗?”皇帝声音尖细,这让他显得很年青。
  郭咏只好说道:“启禀皇上,您还没有看到战报。”
  “战报?”皇帝皱眉,他几乎已经把荣王造反的事情很忘记了。
  刘莹从郭咏手里拿过战报,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慵懒地拿过战报,一目十行,他再次抬起眼皮,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郭咏。
  “你们丢了朕了陕西和大半个山西?你们丢了朕的江山?”
  这两句话太伤心了,皇帝为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真的是下凡渡劫的啊,否则怎会让他经历这些事情?
  兄弟阋墙、战乱纷争、国库空虚,如今又是山河破碎!
  郭咏却被皇帝的这几句话给气得几乎晕过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说。
  若是旁边还有其他臣子,皇帝的这两句话便能令他遗臭万年。
  他丢了皇帝的江山?
  “陛下,眼下国库空虚,就连给西北的粮草也凑不齐,前线的将士没有军晌,如今又没有粮草,他们……”
  艳丽的宫人用丝帕拭去皇帝眼中的泪水,皇帝呜咽着打断了郭咏的话:“朕何其不幸,要历此劫数,呜呼哀哉!”
  郭咏头痛欲裂,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陛下,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粮草和军饷,臣有一计……”
  “郭爱卿既然有计可施,那便去吧,朕要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颂经祈福,你跪安吧。”
  皇帝说完便双手合什,重又闭上双眼。
  郭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地上站起来,他一瘸一拐走出养心殿,这才发现已是黄昏。
 
 
第一二八章 举眼风光长寂寞
 
  郭咏回到府里,和路增、赵旭一起商议到深夜,次日三人一起从郭府出来早朝。
  三位阁老的轿子刚刚从郭府门前的胡同里消失,就有人飞奔着去双井胡同报信。
  霍柔风起床的时候,霍大娘子正一反这几日的安静,叫来几个帐房,正在核对帐目。
  霍柔风穿了件新缝的衫子,蹦蹦跳跳来找姐姐,霍大娘子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打扮这么漂亮,想去哪儿玩?”
  自从那天从永济寺回来,霍柔风还没有出去过。
  霍柔风踮着脚尖看了看正在打算盘的帐房们,问道:“姐,时机到了?”
  霍大娘子点点头,拉着她进了里屋:“昨天西北战报到了,郭咏从宫里出来,便的路增、赵旭回了郭府,早上三人一起从郭府出来去上朝的,显然商议了整整一夜。”
  霍柔风蹙眉:“为什么要在郭家商议?不是应该廷议的吗?”
  霍大娘子笑道:“咱家虽然初到京城,可是因为要和酒厂醋局做生意,宫里的朝里的事情多多少少也知晓一些,内阁六个人,太后党和保皇党分庭抗礼,郭、路、赵三人便是保皇党,而其他三个,以次辅贾征为首,皆是太后党。”
  霍柔风道:“不论是谁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应该是和皇帝一起廷议的,即使皇帝把这件事全权交给郭咏,他也应该召集内阁的六个人一起商议,他们三个人自己躲起来,其他三人怎会同意?皇帝也不会答应。除非……”
  “除非什么?”霍大娘子对廷议之类的事情还是头回听说。
  霍柔风抬起头来:“除非皇帝甩手不管,把郭咏推到两难之境,郭咏既要保住他在内阁中的地位,又要防着太后党,因此才避开别人,和自己的人单独商议。”
  霍大娘子微微吃惊:“西北战事这么大的事,皇帝会甩手不管?怎么可能?”
  霍柔风耸耸肩:“我也觉得不可能啊,可是现在看来,就像是这样啊。”
  换做是母亲,此刻定然不是这样的。
  “姐,咱们家准备出多少?”霍柔风问道。
  霍大娘子道:“你从永济寺回来,我便算过了,五万至八万,刚才我又想既然做了,那不如做得漂亮些,凑够十万两,这便把帐房都叫过来,让他们再凑两万现银,不要从钱庄里走帐了。”
  “太后还没出手,我们不能轻轻松松就把这十万两拿出来。”霍柔风说道。
  霍大娘子笑着要捏她鼻子,霍柔风忙用手捂住,霍大娘子只好拍拍她的头:“听你的,我们就不把这笔银子拿出来。”
  皇帝和往常一样没有早朝,朝会由郭咏主持,散朝后他没像往常一样去文华殿,而是和赵旭一起又去养心殿见皇帝。
  这次皇帝没有见他们,让刘莹出来传口谕:“朕已经将此事交于郭爱卿,郭爱卿便宜行事。”
  郭咏谢旨后对刘莹道:“刘公公,此事事关彭城伯府,本官的便宜行事之权恐怕……”
  彭城伯府的事情要请皇后出面,可是他是见不到皇后的。
  刘莹冷笑:“早知如此,郭大人又何必把一件微末小事搞成大事?”
  郭咏知道,刘莹所说的小事,便是彭城伯府王三奶奶孙氏之死,而大事则是郭咏暗中支使顺天府抓人的事。
  刘莹虽然不知道郭咏的计划,可是既然提到彭城伯府,想来就是这件事了。
  郭咏假装没有听到,虽然刘莹的话不好听,可是他无法反驳。
  刘莹再次出来时,对郭咏道:“郭首辅,洒家也只能帮到这里了,皇上正在颂经,无暇管这些闲事。”
  郭咏和赵旭互视一眼,皇帝不管,他们亦不能去见皇后,总不能去找彭城伯府吧。
  赵旭问道:“郭阁老,您看是否让顺天府放人?”
  “放人?霍家把人领回来?你别忘了,那只是霍家的掌柜,不是霍家那位掌家娘子。”郭咏冷冷地说道。
  可是当务之急,也不是要摆架子的时候,对待霍家,总比面对彭城伯府那群得志小人要容易。
  当天下午,永丰号京城分号的大掌柜马泰兴便走出了顺天府。
  霍家上上下下都给打点了,因此他在顺天府里关了七八天,倒也没有受苦,即便如此,回到双井胡同时,刘嬷嬷还是在门口摆了火盆,又让几个小厮服侍他沐浴更衣后,才来见霍家姐弟。
  霍大娘子和霍柔风分别坐在炕桌两侧,霍大娘子开门见山:“他们是怎么说的?”
  马泰兴喝了口茶,道:“来顺天府的是户部尚书赵阁老身边的一位幕僚,我只是个掌柜,说话不够份量,他请大娘子或者九爷去赵府一趟。”
  马泰兴的话一说完,屋内便陷入了死寂之中。
  户部尚书赵旭是当朝阁老,竟然让一个商户到他府里见他,郭咏和赵旭是有多着急?
  虽然这是霍大娘子和霍柔风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也没想到会进行得这样顺利。
  孙氏死后,彭城伯府认定是皇后下手,虽然王老太君找皇后哭诉过,可是彭城伯府为了保住皇后,也是要把这件事压下去的。
  可是郭旭担心太后为了庆王,借用此事废掉皇后,便自做聪明的把孙氏之死推到永丰号头上。
  如今缺银子了,便又想利用这场官司,让霍家出钱。
  霍大娘子笑道:“我们家正愁在京城没有靠山,若是能用十万两便在京城站稳脚跟,这岂不是一桩赚钱的买卖?去给我递帖子,我明天便去。”
  马泰兴道:“大娘子,您虽然巾帼不让须眉,可在那些读书人眼里,毕竟是一介女流,恐怕有些事情,他们不会听您多言,我看不如我陪九爷一起去,九爷年幼,到时只说不敢作主,缓些时候答复便是,于我们也有了商量的余地,不用当场一锤定音,可若是大娘子您去了,便一定要答复才行。”
  霍大娘子迟疑地看向霍柔风,马泰兴说的有道理,要是妹妹还小。
  霍柔风呼的站了起来:“我去,我去。”
 
 
第一二九章 满口索钱财
 
  对于郭咏而言,彭城伯府的这件事上,他已是里外不是人了,他为了解皇后之危而抓了霍家的人,彭城伯府非但不会感激他,反而恨他多事。
  而太后本来想借此事算计皇后,即使不能废后,也能在短期内让皇后不敢造次,可是郭咏却让霍家做了替罪羊,把皇后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
  到了此时,唯一庆幸的就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霍家有钱!
  朝廷缺的就是钱,西北的粮草和军饷都要钱,身为首辅的郭咏、身为兵部尚书的路增和身为户部尚书的赵旭,他们统统变不出钱来。
  这也是此时此刻,最令郭咏老怀安慰的一件事了。
  霍柔风想到这个时,毫无形象地把瓜子皮远远地吐了出去。
  想要替罪羊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地位低下的商户;如今要找冤大头出银子的时候,他们再想到的,还是商户。
  她对霍大娘子道:“姐,我去吧,这些银子我们不能白出。”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来,对霍大娘子道:“姐,以前父亲遇到过这种事吗?”
  霍大娘子苦笑:“怎么没有遇到过?做生意做到咱家这样的,谁没有遇到过?”
  难怪姐姐早就准备下一大笔银子了。
  霍柔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前世她从没有接触过商户,但是她知道,母亲起事时是从商人手里拿过银子的,打仗的十余年里,也有很多商户出银子,那时她以为是因为母亲德高望众,万众所归,商户们都是心甘情愿掏银子出来,可是现在她明白了,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吧。
  当天下午,她就让人往赵府送了拜帖,次日到了下朝的时辰,她便和马泰兴去见赵旭。
  在路上马泰兴道:“九爷,虽说是阁老让我们过去,可是以赵阁老的身份,咱们也是见不到的,若是幕僚之流,您更要事事搬出大娘子来,就说要回去和大娘子商议。”
  霍柔风摇摇头:“赵旭既然让我们来府里,而不是去衙门,那肯定会亲自见我们的,马掌柜,要不我们打个赌吧,若是我输了,我在天香楼摆一桌。”
  马泰兴笑道:“好,若是赵阁老没有亲自见九爷,这一桌我请。”
  永丰号的大掌柜,哪个不是身家丰厚,天香楼的酒席对他们而言也不算什么。
  可是马泰兴真的输了,赵旭亲自见了他们。
  霍柔风打量着赵旭,见他四十上下,高高瘦瘦,清秀儒雅,可眉宇间两道深深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满脸郁色。
  赵旭先前已经看过霍家的拜帖,知道来的是霍家唯一的男丁霍九,他也知道霍九尚未成年,因此霍家的生意才由霍大娘子把持,可是他并没有想到,眼前的霍九竟然比他想像中还要小一些。
  他有些后悔,不该亲自来见霍九了,堂堂阁老,却要和个黄口小儿讨价还价,说出去贻笑大方。
  可是他也不能甩手出去,只能和霍九说话了,但是心里却是多了几分烦燥。
  他开诚布公地对霍柔风道:“你的年纪尚幼,有些事自是不能做主,本官也就不对你多言了,你只需回去告诉令姐,霍家弑杀皇亲,犯下大罪,念在霍家昔日在杭州造桥铺路,多行善举,便再给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此刻西北有战事,尚缺二十万担粮草和十万两军饷,就交给霍家承办吧。”
  他一口气说完,便端起了茶,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霍柔风抓抓头,就这样把我打发出去?
  不把小孩当人!
  她假装没有看到赵旭端茶送客,冲着赵旭抱抱拳,说道:“二十万担粮草,十万两银子,我们家砸锅卖铁倒是也能凑出来,可是我们又不是国库,为何要出这么多银子?”
  赵旭万万没有想到,霍九竟然拒绝。
  他沉下脸下,怒道:“霍家犯下重罪,弑杀皇亲国戚,大逆不道,本应满门抄斩,本官念在你们霍家在杭州薄有善名,这才给尔立功赎罪的机会,尔等莫要不知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