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褚庆不但说了,而且说得情真意切。
霍大娘子口气缓和下来,对霍柔风道:“九儿,你去把庆叔搀起来,再给庆叔换杯茶。”
霍柔风作势要从炕上下来,褚庆连说不敢,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坐好。
霍大娘子问道:“现在你可愿意把你知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们了?”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件事。
褚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霍大娘子和外面传说的不一样,九爷也和外面传说的不一样。
今天这一出,无疑就是小女子耍赖乖张的作法,哪里是传说中稳重干练的霍大娘子的所作所为?
九爷更是……褚庆在心里直叹气。
他还真没有和女儿家打过交道,永丰号里有几位女掌柜,个个泼辣老练,他从未将她们当成女子,原以为霍大娘子也是这样的,不曾想却完全出乎意料。
再看九爷……这也分明就是个孩子。
霍大娘子和九爷,这就是一个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
可他,却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和两个孩子打交道。
褚庆面红耳赤,终于说道:“大娘子、九爷,小人的确去过万华寺,而且不止去过一回,在小人去云南之前,每年都会去,有几次还和老爷去过。”
“老爷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连太太也不晓得,因此,小人才三缄其口。”
第一五九章 惊讶
褚庆说到这里,缓缓抬起头来,便看到霍家姐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两双眼睛同样的黑白分明,同样的璀璨明亮。
可是不知为何,褚庆想起曾经见过的小鹿,即使是圈养的小鹿,不用担心会被猎人杀死,可它们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却是复杂的,既有期待又有戒备。
此时霍家姐弟的眼睛便是如此,有霍老爷和霍太太那样与人为善的父母和霍家几代人吃用不尽的家财,这对姐弟本应是在蜜罐里长大,像很多富家子弟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霍家姐弟却不能!
尽管褚庆这几年没在府里,可从他们的眼睛里也能看出一二,老爷去世后的这几年里,霍大娘子和霍九爷定然过得并不好,否则,哪家正值芳龄的小娘子,会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落得个狠辣的名声?又有哪家十一岁的小少爷,冒着砍头的危险,冒冒失失地去见太后?
这是逼到绝路的人才会如此的!
褚庆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得了霍老爷莫大的恩惠,可是在霍老爷去世之后,他却独自留在云南,享受着霍家给他的富足和安逸,更可笑地认为,他不插手杭州的事,便是最忠心的行为。
现在看来,他有多么自以为是!
九爷说他欺凌主子,没有说错,他即使没有自己欺负,可也掩耳盗铃一般,无视了别人去欺负自己的主子。
这些年他在云南,老婆孩子全都在身边,按理他应该过得很好,可是……
他咬咬牙,握紧拳头,对霍大娘子和霍柔风说道:“那一年,老爷是抱回来两个孩子,一个大些的,一个小些的,两个……”
说到这里,他又犹豫了,到底要不要全都说出来呢,是从头说起,还是只说万华寺里的事?
前世的时候,霍柔风曾听过一鼓作气的典故。如果不让褚庆一鼓作气说出来,以褚庆这个性子,恐怕又不会再说了。
父亲用的人,果然都是值得他信任的人,褚庆被逼到这一步,却还是如此。
她轻声说道:“庆叔,我爹抱回来的那个小一些的孩子就是我吧,大一些的就是住在万华寺后山庵堂里的霍思谨,我说得对吗?”
霍思谨这个名字第一次在厅堂里响起来,褚庆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本就炯炯有神,此时瞳孔里如同点燃了两团火,熊熊跳跃。
“九爷,您是如何知道……知道霍……霍思谨的?”
霍柔风一字一句地说道:“霍小姐就在京城,那天我在永济寺里见太后的时候,她也在场,她出身名门,做的一手好点心,又得太后青眼,如今在京城里闺誉正浓。”
“九爷,你是说她,她在京城?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回京城,不,不,不可能,老爷当初说过,不会让她回京,不会!”褚庆不可置信地说道。
他的声音高了起来,让霍大娘子和霍柔风全都吃了一惊。
霍大娘子道:“庆叔,九儿没有说错,霍大娘子的父亲是霍江,曾任当朝阁老,如今保留品级,在翰林院任掌院。霍家一门灵秀,个个都是读书种子,是京城里数得上的清贵门第。霍小姐早在四月间便离开了万华寺的那座庵堂,比我们还要早一些日子来到京城。她在万华寺里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来到京城后,亲手在永济寺做了点心供奉佛前,这些点心还曾送进宫里,为此,太后去永济寺里还曾召见了霍思谨,从那以后,霍小姐的贤名便在京城的贵女们流传出来,庆叔若是不信,只管找彩绣坊的人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或不是。”
褚庆虽然刚到京城,但是彩绣坊的大掌柜和二掌柜却都是老相识了。
彩绣坊的客人十人九贵,从他们那里很容易便能打听到京城贵女的事情。
而且,这番话出自霍大娘子之口,褚庆哪里还有不信的道理。
霍大娘子不是霍九这样的小孩子,她讲话斩钉截铁,置地有声,褚庆不能不信。
褚庆却还是不停摇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当初老爷说过,她长到十二三岁,到了要订亲的年纪,自会有家人把她接走,以后远远地嫁出去,别说是京城,就是南北直隶也不会让她留下的。”
霍大娘子和霍柔风面面相觑,褚庆说的话,倒是和崔大掌柜所说完全吻合。
崔大掌柜也是说过,在霍老爷去世之后,由他从霍太太的私帐上挪出银子送到万华寺,每年一万两,挪用了三年,算算霍思谨的年纪,刚好和霍老爷所说的十二三岁对上了。
霍柔风问道:“霍思谨的确是在京城,而且是霍家人把她接回来的,庆叔,你好好回忆一下,当年我爹把她和我抱回来时,还说过什么话?另外,是他自己把我们抱回来的吗?还是你陪他一起的?”
她太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猴子戏里的孙大圣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孙大圣也知道是哪块石头,那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蹦出来的那块石头在哪儿,她只知道从小到大,族里人和杭州城里的人,全都叫她野|种。
这是她的执念,或许别人无法理解,她已经有疼爱她的养父和姐姐,为何还会有这种执念。
可能也只有她这种有过前世的人,才会更在乎这些。
前世她的母亲出自大周名阀谢家,她的祖上能推溯到大周之前。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外面的人都要叫她野|种。
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哪怕这一世的生母只是外室,只是乡下种田妇,她都不会嫌弃。因为那是她来的地方。或许这母女的缘份,不是只在这一世,或许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和她前世的生母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总之,霍九爷正值喜欢胡思乱想的年纪,她身边又有一个会写故事的毕道元,霍九爷每天的思维便如天马行空,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远。
第一六零章 娇儿
十一年前,霍老爷去河南做生意,那夜,他带着褚庆住在洛阳城里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虽然不是霍家的,但是每次霍老爷到洛阳,都会住在那里。
一天傍晚,霍老爷用过晚饭,正在屋子里喝茶,忽然伙计跑上楼来,褚庆开门迎出去,伙计交给褚庆一封信,说是有人送到柜上的。
信封上写着霍沛然的名字,褚庆觉得这信来得蹊跷,正在踌躇要不要把信拿给霍老爷,可是在门里的霍老爷听到伙计说话,便自己走了出来。
他看到那封信,当着褚庆和伙计的面便把信拆开,那封信的内容,褚庆不知道,但是也能猜出一二。
因为霍老爷看完信,就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客栈。
那个时候,霍老爷已有了江南活财神的绰号,他无论去哪里,身边都会带着几个护卫,这次他来洛阳,霍家的护卫来了十几个。
但是那一次,他谁也没有带,一个人走了。
褚庆心里忐忑,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走来走去。
可是整整一夜,霍老爷都没有回来。
快天亮的时候,褚庆再也忍不住了,让顾头儿带着护卫出门去找。
可是顾头儿几个刚刚出了客栈,便又回来了,因为他们在门口遇到了霍老爷。
霍老爷身上还是穿着出门时的深蓝色斗篷,但是斗篷里鼓鼓囊囊,像是比以前大了两三圈。直到他进了屋子,褚庆才惊讶地发现,斗篷下是两个孩子!
说来也怪,霍老爷抱着她们从外面走进来,她们反而睡得很香,可是刚刚小心翼翼放到炕上,这两个就全都醒了过来。
哭声此起彼伏,霍老爷家里虽然有个女儿,可是他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女儿交给太太和乳娘照顾,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一时之间,主仆二人束手无策,还是褚庆跑出去,叫了客栈的掌柜娘子过来。
掌柜娘子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只有四个月,小门小户没有太多讲究,孩子们都是她亲自喂养,没有请乳娘。她刚刚抱起那个小一点的孩子,那孩子便扎进她怀里找奶吃。
霍老爷和褚庆全都避了出去,留下掌柜娘子在屋里喂孩子。
褚庆的心里七上八下,这两个孩子是哪里来的?莫非是老爷一时心善,在人牙子那里买来的?
可是这两个孩子身上的小衣裳小被子,无一不是上好的料子,人牙子手里怎会有这样的?
褚庆压根也没往外室子身上想过,他是霍老爷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比霍太太跟在霍老爷身边的时间还要长。
霍老爷如果养了外室,别人可能不清楚,他却是一定会知道。
再说,霍太太嫁进霍家多年,膝下无子,霍老爷别说是养外室,就是纳上几位姨娘也是理所应当,而且霍太太贤良淑德,早就想主动给霍老爷纳妾了,可是霍老爷却坚持长子必须要由正室所出,因此这件事才被搁下。
亦就是说,霍老爷随时能抬人进府,他无需养外室,更无需把外室子偷偷摸摸抱回来。
霍老爷并没有理会褚庆的满脸担忧,他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道福字不断纹的帘子。
许久,帘子内传来妇人压低的声音:“爷,能进来了。”
霍老爷连忙蹑手蹑脚走进去,这才发现他过虑了。
两个孩子并没有睡觉,她们不哭不闹,一个躺在襁褓里,白白胖胖,玉雪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咧着小嘴笑嘻嘻的正在玩自己的小手,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正在说些什么。
另一个缩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后面,身子弯曲得像只小虾米,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柳眉凤眼,五官精致,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只是可能是受了惊吓,也可能是到了陌生环境有些认生,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却又强忍着不敢哭,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
霍老爷给了掌柜娘子一锭十两的大元宝,掌柜娘子迎来送往,也是见过世面的,接过银子,对霍老爷道:“奴家自己的孩子还没断奶,一次两次的还能帮上您的忙,次数多了也就不行了,霍爷若是想找乳娘,奴家倒能帮您看看。”
霍老爷连忙谢过,道:“倒也不急,这两个孩子明后天便要送走,只是这两天还要打扰太太了。”
掌柜娘子笑道:“您是小号的大主顾,您可别提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巴不得您能多打扰几回呢。”
霍老爷忙道:“太太客气了。”
掌柜娘子便道:“小的那个好说,只要有奶吃便行,吃饱喝足就不哭不闹了。但是大的应该已经断奶了,方才奴家喂她的时候,她闭着小嘴死活不吃,奴家去给她煮点米粥,一会儿还劳庆兄弟去端了来。”
这位掌柜娘子很通世故,一看就猜到这两个孩子来路不正,霍老爷虽然只是商户,可也是有头有脸的,这种事情必然不想传扬出去,因此她才说要让褚庆自己到灶上端粥,而不是让伙计送上来。
霍老爷送走掌柜娘子,看着两个孩子便又犯起愁来。
襁褓里的婴儿冲他伸出了小手,小手伸开又握成拳,婴儿啊啊啊地叫着,像是正在对他显摆。
霍老爷便想起自己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他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太太便抱了女儿过来,让女儿伸出小手,女儿也像这孩子一样,小手伸开又握住,太太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老爷你快看,云姐儿会抓挠了。”
又对女儿说:“云姐儿,快抓给爹爹看,咱们姐儿长大了一定是个手巧的。”
他还记得云姐儿也像这孩子一样,一边抓一边冲他啊啊啊地叫,像只得意的小猫咪。
霍老爷想到这里,心里一暖,把襁褓里的孩子抱到怀里。
那孩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格格地笑了出来,笑声柔软得像四月里的微风,暖洋洋,软绵绵。
“小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认生的小孩呢,老爷,这小哥一定是和您有缘份。”褚庆在一旁凑趣到。
“小哥儿?你说他是个哥儿?”霍老爷惊讶地问道。
第一六一章 女娃
“是啊,能吃能睡,白白胖胖的,虎老虎脑的,一看就是哥儿了。”褚庆说道。
霍老爷哈哈大笑:“好好,褚庆,你真有眼光,你眼神儿真好。”
可能是霍老爷的笑声太过响亮,躲在被子后面的小女娃,被吓得抽泣起来。
霍老爷一怔,把怀里的小婴儿放到炕上,伸手便起去抱那个女娃。
女娃看到他的大手伸过来,吓得忙往后躲,精致的脸蛋煞白煞白,小小的身体簌簌发抖。
霍老爷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接着便颓然地收了回去。
难怪掌柜娘子说这个大些的反而不好带。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又响起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霍老爷转过脸去,便看到那小小的孩子正冲他伸出小手。
他下意识地也伸出手去,把襁褓里的孩子抱在怀里,说来也怪,那孩子刚被抱起来,便嘻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