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云姐儿小时候也喜欢让人抱着,只要被人抱起来,便不哭不闹。不但喜欢让人抱起来,还喜欢举高高,举得越高,云姐儿便越是开心,每当他把云姐儿举起来,太太都会吓得用帕子捂住嘴,直到云姐儿安然无恙地重回她的怀抱,她才放下心来。
想到这里,霍老爷不由自主地把怀里的孩子举了起来,那孩子立刻欢呼起来,待到他把孩子放下,孩子却还张着小手冲他喊着,像是还没有玩够。
这是个胆子大的小家伙。
楼下传来掌柜娘子高声说话的声音,米粥煮好了,褚庆下去端粥,回来的时候连同掌柜娘子一起带来了。
“老爷,这小女娃可能是害怕您,小的把掌柜娘子叫来了,让女人给她喂饭,她或许就不会害怕了。”褚庆说道。
霍老爷想想也是,自己虽然是做爹的人了,可是也没有亲手照顾过孩子,褚庆刚刚成亲,连孩子还没有,更加不会照顾孩子了。好在还有个掌柜娘子,这个时候也只能靠她了。
掌柜娘子在米粥里加了两颗冰糖,吹得不冷不热了,小心翼翼送到女娃儿嘴角,温柔地说道:“姐儿最乖了,喝一口,可甜呢。”
小女娃儿紧闭着双唇,因为用力,嘴唇微微发白,没有了红润。
掌柜娘子只好继续哄她:“你是叫姐儿吗?你会说话了吗?叫声姨姨。”
小女娃儿眼中的惊恐却越来越浓,就在掌柜娘子又把汤匙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她忽然伸出手来,把那匙粥给打翻了。
一匙粥洒到了炕褥上。
掌柜娘子惊呼一声,连忙用帕子去擦拭炕褥上的粥渍,霍老爷怀里的婴儿便也跟着惊呼一声,只是她的声音里却是喜悦快乐。
看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霍老爷心里一动,从碗里拿过汤匙,虽然没有舀粥,但是汤匙上薄薄地沾了一层。
霍老爷把汤匙放到婴儿唇边,婴儿立刻伸出鲜红的小舌头,在汤匙上舔来舔去,眼神里满是欢喜。
霍老爷笑了,他用手指轻轻碰触婴儿细如凝脂的脸蛋,这小家伙真是有趣,难怪长得白白胖胖。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升起,他看看炕上满脸警惕的小女娃,又看看怀里这个正在专心致志舔汤匙的小婴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掌柜娘子道:“无论如何,太太请一定想办法让这孩子吃饭,报酬方面太太不用挂心,霍某定当重谢。”
掌柜娘子连忙摆手:“霍老爷您放心吧,横竖就是个孩子,奴家生了四个孩子,这点经验也还有的。”
霍老爷放心了,抱着怀里的小婴儿去了外间。
之后,掌柜娘子使出全身解数,终于让那小女娃儿不至于饿肚子。
霍老爷则已吩咐褚庆,让他去把洛阳永丰号分号的大掌柜找了过来。
洛阳分号是今年刚设的,大掌柜在永丰号十来年,做事素有分寸。没过几天,便找来两位乳娘。
这两位乳娘,一个姓左,另一个姓董。
左嬷嬷还有奶水,便由她照顾那个小的,董嬷嬷奶水已经不足,正好可以照顾那个女娃儿。
褚庆很是不明白,老爷显然是喜欢那个男娃儿的,那男娃儿和老爷倒也有缘份,他曾经听人说起过,有生不出孩子的妇人,常常会收养一个男孩,据说这样能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引出来。
霍老爷一直固执地不让妾室为他生下长子,因此,即使霍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霍老爷也不肯纳妾,霍家的下人们心知肚明,霍老爷想要让太太给他生个儿子。
那么现在,霍老爷莫非是想收养这个男婴,从而次亲生儿子引出来?
褚庆越听越觉得就是这个原因,因此,他看那小男娃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同情。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或许是想错了,霍老爷对这个小小婴儿像是有了真情实感,也许真的只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而非另有目的?
自从带回这两个孩子,霍老爷便没有走出客栈半步,他还把二楼所有的房间全都包了下来,这样一来,客栈的二楼都是他的人和他的护卫,即便如此,霍老爷还雇了洛阳最大的威远镖局,如今这客栈里被护卫和镖师占去了七分地方。
偶尔有客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客栈的大掌柜便会解释,说是有自家亲戚住在楼上,孩子还小,少不得会哭上一声半声。
转眼便过了月余,一天,霍老爷正在查看帐目,又有伙计跑上来,手里仍然拿着一封信。
和上次一样,霍老爷看完信便走了出去。
褚庆吓了一跳,上次霍老爷走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回来的时候便带回两个小娃儿。
霍老爷今天又是没打招呼便独自出门了,这次回来,该不会又带回两个孩子吧。
褚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好在这一次,霍老爷很快便回来了,他进了屋子,没见两个孩子,这才想起都在乳娘那里。
他对急得直冒汗的褚庆道:“你去把两位乳娘叫过来,我有话和她们说。”
第一六二章 乳母
两位嬷嬷都是精挑细选,家世清白简单的。
董嬷嬷生下孩子三个月时,丈夫和孩子先后去世,婆家嫌她不祥,将她轰回娘家,她原本就是个老实人,如今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左嬷嬷是安徽凤阳人,家里遭灾,夫妻俩带着年幼的儿子到洛阳投奔亲戚,她的亲戚在四时堂当伙计,便想介绍左嬷嬷的丈夫也来药铺做事,但她的丈夫不但不会讲官话,更不会讲河南话,四时堂的二掌柜自是没有看中他,听说他的小儿子只有三四个月,便想起分号大掌柜让找乳母的事,四时堂的伙计每个月只有一两银子的工钱,乳母却是三两银子,左嬷嬷和丈夫喜出望外,这也算是喜事了.
左嬷嬷和董嬷嬷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屋里只有霍老爷和褚庆。
两人看到霍老爷神情严肃,心里全都七上八下,这份工钱对她们很重要,若是霍老爷把她们辞退了,这工钱也就没有了。
两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媳妇,心里怎么想的全都写在脸上。
她们在霍家没有卖身契,不能算做霍家的人,和褚庆他们是不同的。
霍老爷看到她们的脸色,索性开门见山。
他道:“你们也听说了,我们霍家是江南人氏,我和这两个孩子也只是在洛阳暂住,明后天我便要带着她们动身,你们二人可否已把家里的事情交待清楚?若是不能随我们回返江南,我也不会勉强,每人给十两银子,就当这几日你们照顾孩子的辛苦钱。”
十两银子,足够一家子过上几个月了。
“若是你们家里没有牵挂,等到了江南,月例由如今的三两升到十两,逢年过节另有赏赐,只是这银子也不是易得的,这两个孩子,你们必须要几倍于自家孩子来疼惜。”
又是十两!
不但董嬷嬷和左嬷嬷吓了一跳,就连褚庆也大吃一惊。
霍家在柳西巷的一等管事,每个月也就是五两,这在杭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中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不知有多少人艳羡。褚庆拿的也是五两的月例。
十两银子的乳娘,褚庆听都没有听说过,恐怕就是京城里的勋贵之家,也没有这样的工钱吧。
霍老爷的目光落到董嬷嬷脸上,问道:“我记得你当家的已经故去了,可能跟着走吗?”
董嬷嬷如梦方醒,噗通跪在地上:“霍老爷,奴家若是离开这里,已无处安身了,我娘家……娘家日子也不好过……”
娘家养不起她这个被婆家轰回来的寡妇。
霍老爷点点头,道:“你是个苦命之人,以后就留下吧,只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杭州,而是无锡,以后你就跟在小姐身边,银钱上不用担心,我自会让你们丰衣足食……”
董嬷嬷木讷,听说可以让她留下,她哪里还管是去杭州还是去无锡,这些南边的地方,她这辈子都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她只要有一瓦遮头,再苦也不会比来这里之前更苦了。
见董嬷嬷只会磕头,左嬷嬷忙道:“霍老爷,奴家和丈夫本就是南边的人,来洛阳是投奔亲戚,给亲戚添的麻烦不少了,若是回江南,奴家和丈夫都是乐意的,在来这里之前,奴家和丈夫便想过会有这一天,到时奴家跟着老爷和姑娘回去,奴家的丈夫带着孩子们就在杭州住下,靠着奴家的工钱,存上几个月,也能做个小买卖糊口,只是要劳烦霍老爷给奴家的丈夫在衙门里做个报备。”
本朝户籍颇严,若是在杭州没有亲戚,左嬷嬷一家只能算是流民,随时都会被衙门抓走,运气好的赶出杭州城,运气不好,还会被罚做苦役。
霍老爷不由得对左嬷嬷刮目相看,这个妇人虽然讲话带着浓重的凤阳口音,但是口齿伶俐,而且还会讨价还价。
霍老爷道:“这自是理所当然,你的丈夫孩子到时都可以投靠在霍家。”
所谓投靠,就是写投靠文书,在衙门里备案,以后这一家人就算是霍家的,却又不同于卖身。
左嬷嬷又惊又喜,也像董嬷嬷那样给霍老爷磕头谢过。
待到这两个乳娘出去之后,褚庆便问道:“老爷,咱们这就回杭州吗?”
霍老爷深深地看着褚庆,良久,才说道:“褚庆,你们一家子在霍家多少年了?”
褚庆没想到霍老爷会这样问他,在心里算了算,道:“从小的祖父那辈算起,也有五十多年了。”
霍老爷点点头:“你是霍家的家生子,又是我身边的人,下面我说的话,你要用心记好。”
褚庆双膝跪倒,道:“老爷,您只管说,小的就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忘记您的吩咐。”
霍老爷满意地嗯了一声,道:“离开洛阳之后,你带着董嬷嬷和那个女娃,跟着威远镖局的人,去无锡的万华寺。”
说到这里,霍老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那信用火漆封着,信封上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
霍老爷把信交给褚庆,道:“你把这封信交到万华寺住持方丈手中,连同董嬷嬷和那个女娃,一并留在万华寺。”
霍老爷又拿出自己的印鉴,对褚庆道:“你一会儿拿上我的印鉴,去金泰祥兑一万两的银票,一同交给住持方丈。”
褚庆怔了怔,问道:“老爷,您是要让董嬷嬷出家吗?可万华寺不是尼姑庵啊。”
霍老爷道:“胡说,董嬷嬷能出家,那女娃儿也不能啊,你不用多问,只管把这封信交给住持方丈便可,唉,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把这信亲手交给他,万万不可让人代交。”
霍老爷顿了顿,又对褚庆道:“那个董嬷嬷是个胆子小的,你在路上叮嘱她,让她三缄其口,莫要把小少爷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褚庆吓了一跳,正想问问谁是小少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莫非老爷是要……
他的眼前浮现出老爷每次抱那个小婴儿时的神情,初时他以为那是个小男娃,后来才知道那也是女娃,老爷只是让他带着董嬷嬷和大些的女娃去万华寺,却绝口未提左嬷嬷和另一个女娃,莫非老爷嘴里说的小少爷,就是那个襁褓里的女婴?
第一六三章 浑水
这样一想,褚庆反而正加糊涂了。
霍老爷如果是喜欢那个女婴,当做养女便是,没有必要让下人称呼那孩子“小少爷”吧。
莫非老爷想儿子想得迷症了?
不可能,老爷如果急着想要儿子,就凭江南活财神的名字,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给老爷生儿子,老爷对嫡庶看得极重,他是一个连庶长子都不想要的人,又怎会要个假儿子?
难道是自己理解错误?
可若是自己想错了,老爷又为何要让董嬷嬷闭嘴呢?
两位乳娘是一起来的,她们平时也在一起带孩子,那襁褓里的婴儿是男是女,没有人比乳娘更清楚,董嬷嬷肯定是知道的,因此老爷才会让她闭嘴。
老爷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褚庆也明白,老爷的意思是让他在路上吓吓董嬷嬷,吓得她不敢多嘴多舌,把那个女婴的事烂在肚子里。
若是左嬷嬷,褚庆还真没有把握,但是董嬷嬷不同,这个女子本来就老实木讷,又把这份差事看得极为重要,他只要稍微吓吓她,董嬷嬷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因此,说来说去,霍老爷恐怕真的是想把那个小小女婴当成儿子来养了。
褚庆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劝道:“老爷,您和太太都还年轻,一定能给大娘子添个嫡亲弟弟,您何必……”
他想说您何必抱养个假儿子回去,可是他也只是个能在老爷面前说上几句话的随从而已,有些话自是轮不到他来说的,他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霍老爷没有恼他,一改刚才的慎重,笑呵呵地说道:“府里好久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了,太太见了一定会喜欢。”
这话说得,就像是没有听到褚庆方才说的那两句话似的。
褚庆只好作罢,老爷是铁了心要带那婴儿回去了。
他猛然想到,老爷既然要让董嬷嬷闭嘴,那么他当然也要一起闭嘴。
知道那孩子是女娃的,除了两位乳娘,也只有他了。
他不敢多问,次日便带上董嬷嬷和那个女娃,跟着威远镖局的人去了无锡。
他在无锡按照霍老爷的交待,把事情办妥后,便回到杭州,那已是三个月后了。
他刚回到柳西巷,便得知府里多了位九爷,下人们只知道九爷是霍老爷从外面抱回来的。
霍老爷把这孩子抱回来的头一个月,便选了黄道吉日,请了本家的长辈,开了霍家祠堂,把这孩子的名字写到了族谱上。
从此后,霍九便是霍家二房名正言顺的养子。
霍家二房若是想让这孩子承继家业,自有一百个理由;若是不想让这孩子承继家业,也能有一百个理由。
总之,这个忽然出现的霍九爷,把早已分家多年的霍家搅成了一锅浑水。
褚庆看着霍九一天天长大,霍老爷对霍九的疼爱不亚于对待亲生女儿霍大娘子,他的心里便越发不安。
霍九总会长大,总会有那么一天,他是女儿身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到那个时候,霍老爷就会成了笑柄,不只是在本家,就是在整个江南也会被人耻笑。
太太去世后,褚庆便盼着霍老爷续弦,可霍老爷非但没有续弦,反而连个姨娘通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