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萧转身并不看她,只是撩袍一坐,然后往桌上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好奇地一看,发现竟是一只青瓷茶杯,明显放了许多年月,而且被人反复摩挲过,上面的青瓷都被磨得发白。
她不明就里地再去看顾远萧,只见他轻轻扬起嘴角,面上现出温柔神色,道:“这只杯子,是当年双华给我煮茶所用,我将它足足留了六年,哪怕在边关时,也用它来盛茶,破旧了也舍不得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却轻哼一声道:“原来你肖想了她这么多年,却偏偏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说,堂堂长宁侯,难道不会觉得憋屈,不觉得不甘吗?”
顾远萧却不答她,只是想起往事眸光闪动,继续道:“那一年,她才十四岁,还没长成这般容貌,因为不敢强迫自己少食,身材也是瘦小羸弱,性格比现在还要畏缩,可我却一直记得她为我煮茶的模样,记得她那些小动作,偷偷藏起的一颦一笑,记了很多年,也爱了很多年。”
穿越女越听越是心惊,仿佛有什么掐着她的喉咙,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些失态地用指甲抠着桌案,尖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远萧却神色自若地端起茶杯,继续道:“你可还知道,当初你骗了双娥的信任,后来母亲责罚你的时候,祖母明明不认同你所做的事,为何要帮你出头?”
见穿越女用力瞪着他,指尖却微微发着抖,他将锐利的眸子从水雾中抬起,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祖母是真心宠爱双华,哪怕她做错了事,哪怕她变成自己不理解的模样,她也照样爱她,愿意用尽全力去维护她。”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倾身过去,用讥讽的口吻道:“可有人曾这么对过你,抛开那些漂亮的躯壳,抛开读心的手段与花招,不管你有多不起眼,性格多么不可爱,还是专注地爱着真实的你。”
他看见那人开始止不住发抖,向来透着媚意的眸子渐渐渗出泪来,残忍地摇了摇头,露出怜悯的神色道:“从未有过,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模样,你动情时是什么模样,伤心时是什么模样,你只敢把自己藏在那些华丽的躯壳里,藏在虚情假意里,其实可怜,又可悲。”
“够了!”穿越女猛地站起,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狰狞神色,颤声道:“可悲的不是我,是她!”她踉跄地后退两步,然后盯着顾远萧,一抬下巴道:“你想过没,只要我不走,她就永远回不来。你所爱的那个妹妹,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顾远萧漠然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她若不回来,我便一直等着她,可你就算占着她的身子,也不会有人真心爱你,我和祖母,心里念着的始终是原来那个她。”
穿越女捂着脸尖叫一声,似乎已经被逼到崩溃边缘,顾远萧走过去,掰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用宣判一般的语气道:“一生一世,只会是她。”
穿越女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用赤红的眸子恶狠狠瞪着他,然后觉得心神俱碎,终是昏死过去。
顾远萧接住她倒下的身子,仔细观察妹妹的神情,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额头抵在她发间,道:“回来吧,无论何时,我都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是番外下,私心很喜欢这个番外,希望你们也觉得值得看,么么哒。
第44章
“你觉得我这般对你, 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
不知为何, 当哥哥说出这句话时, 洞内的火光好像都黯了一瞬,仿佛黑夜里生出的错觉, 她从他眼中看出某种悲凉。
顾双华突然不敢再看向他,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很不应当的错话一般,低下头,涌上满心的懊恼。
顾远萧向前倾身,冰凉的指尖轻搭在她的手背上,面色数变,终是轻叹一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说的那时是何时, 自己的身子被人占了的时候吗?
顾双华微微蹙眉,直觉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这便让她方才的解释和说辞显得越发诛心, 她突然慌张起来, 只用手指反复揉着膝上裤管, 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哥好像再靠过来, 将她低头时滑落的一缕碎发拨回耳后,然后默默看了她许久,又将身体靠回石壁, 看起来神色淡淡,却再也没有开口。
她受不了这沉默,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远萧凝神看她, 眸间仿佛也跳动着火苗,沉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顾双华被他眸间那团火灼到,隐隐觉得如果知道了一切,许多事都会变,手指用力屈起,忍不住想将自己再缩回壳中……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与挣扎中,洞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有火光劈开黑暗,伴着王平急切的喊声:“侯爷,你在这里吗?”
顾远萧眼中的那团火渐渐暗下,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偏头淡淡道:“走吧,去叫他们进来。”
顾双华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站起去叫洞外总算赶到的救兵。
原本只有两人相依为命的山洞里,瞬间涌进嘈杂的人声,他们一起搭的火堆熄了,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如常,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一日,据说连太子都彻夜难眠在等待长宁侯的消息,得知他们平安后,才终于放下心来,也没心思再听什么筵讲,第二日清晨就回了潜邸。
担惊受怕数个时辰的顾家姐弟,也总算放心心来,一行人在第二日回府,大钟寺解除了防卫,可那群绑架他们的贼人,却一直没有捉到。
顾远萧的腿伤得有些深,于是向皇帝告假,回府静养。可顾双华却能觉察出,哥哥好像在生自己的气,哪怕她去探望他时,也总是不冷不热,说不了几句话,就让她回房去。
窗外有翠鸟轻啼、杨柳青青,她却托着腮长叹一声,越发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件大大的错事,她让哥哥寒心了。
这时,面前的桌案被狠狠一敲,方仲离瞪着眼,一脸痛心疾首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说尽好话,求我入府为师。你倒是好,有良师送上门来,竟还敢胡乱走神,实在让为师心寒啊。”
顾双华不敢怠慢这位良师,连忙正襟危坐,目光直直地盯着书页,再不敢有半点分心。
当方仲离大剌剌走进侯府,说要做三小姐的夫子时,邹氏皱起眉,本能地就想拒绝,连一旁的老夫人,都觉得这事不太妥当。
虽说这人已至中年,但从未娶妻生子,顾双华又还在闺中待嫁,虽说是学生与夫子的关系,可总是呆在一处,难免会让人传出闲话。
可顾远萧派人放出话来,方先生是圣贤鸿儒,愿意来侯府教书,是双华的福分和造化,若是怕外人闲话,就将讲课安排在院中廊亭,在外面围上屏风,来往都是府里的下人,
邹氏听见儿子如此安排,也只得无奈应下,顾双娥听闻此事后,将自己关在房里生了许久的闷气,再不愿从那院子里过,唯一激动的,就是对方仲离无比崇敬的顾云章。
方仲离每周来上两次课,次次都能恰好撞上顾云章来求解惑,每当他瞪眼想要将这人赶走时,顾双华就会在旁软言说着好话,求他遂了堂兄的心愿。
于是方仲离便莫名多了个旁听弟子,而且比正经徒儿还要殷勤,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日子久了,倒是让他十分满意。
待到这堂课结束,顾云章果然又按时到来,拿着几本书去求方仲离解答,顾双华托腮在旁边听着,渐渐的也就听入了神,觉得这书中广阔世界,如今才真窥得一二。
而在另一间房内,顾远萧也在看书,可不知是窗外蝉声吵闹,还是熏香不够爽利,总觉得心浮气躁,字句都落不进心中。
他将书重重一放,松了松衽领,冲外面守着的丫鬟喊道:“给我端杯凉茶上来。”
那丫鬟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个食盒,弯腰将其中的炖盅拿出来道:“三小姐早上来过了,说凉茶喝了伤胃,特意交代奴婢,将这碗百合蒸梨给侯爷喝,说也是清热解暑的,可以静心养气。”
顾远萧目光往那瓷盅上一绕,道:“她怎么知道我要喝凉茶?”
小丫鬟嗓音脆亮,伴着银勺落进瓷碗的声音道:“三小姐可关心侯爷了,她几乎每日都会来,却不总是进门,只是向奴婢询问您的病情和起居,知道您因着天气燥热总爱喝凉茶降火气,特意做了这道蒸梨送来,交代奴婢,若是您再传茶,就让你吃这个。”
顾远萧轻抬起唇角,举起银勺舀了口,闭眼咂摸了下滋味,只觉得妹妹做这道甜食的手艺是越发好了,又甜又滑,沁入心扉。
他将那碗蒸梨全部吃光,小丫鬟看得笑眯了眼,恨不得立即去向夫人报喜。
侯爷这几日胃口不好,人也总是阴阴沉沉的,下人们便跟着提心吊胆、寝食难安,难得他今日露了笑脸,可全亏了三小姐的功劳。
她收好碗拎起食盒含笑往外走时,亲卫王平正慌张地跑进来,弯腰贴到顾远萧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顾远萧微微皱眉,偏头问道:“她真的这么说?”
见王平忙不迭地点头,挥了挥手道:“把外面的人撤走,派人去看三小姐在做什么,暂时别让她过来。”
王平领命出去,顾远萧摩挲着桌上的纸镇,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原本清雅的书房,立即装满富贵膏粱、香衣翠珠。
长乐公主这趟来得虽然低调,穿着却一点也不低调,洋红色的褙子,配绣金襦裙,发髻上金凤欲飞,进门大剌剌找了张椅子坐下,眼看着顾远萧挣扎着起身行礼,抬手道:“长宁侯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
顾远萧顺势又靠回榻上,抬眸问道:“公主今日驾临侯府,还特意交代不能让双华知道,不知是所谓何事?”
公主也不同他绕圈子,镶满宝石的护甲往桌案上一搭,问道:“本宫听闻,方仲离来了你府上教书,可有此事?”
顾远萧心念微动,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答道:“确有此事。”
公主冷笑一声:“那个老顽固,当初皇兄把太子少师送到他手上,他尚能不屑一顾,为何会云游多年后,突然决定在侯府教书。”她凛起目光,加重了语气问:“他教的那个人,是不是双华?”
顾远萧仍是那副神情,略微思忖后,便用寻常的语气答道:“没错,方先生入府教的,正是三妹双华。”
公主却听得沉下面容,红唇颤了颤,才又追问道:“他那样傲气的人,为何会突然愿意教一个素未相识的闺阁小姐读书,是不是……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是不是同他有关?”
她神色激动,顾远萧却是垂眸不答,公主的泼辣劲上来,站起质问道:“方仲离与他本就是生死之交,渭城之战时,方仲离也正好在那里,你莫要告诉我,这几件事根本毫无关联。”
顾远萧扶着伤腿艰难站起,冲公主弯腰道:“云霆也只是依着方先生的意愿行事,并不懂公主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公主见他一副恭敬且从容模样,摆明就是想装傻,止不住地冷笑道:“那本宫再问你,好端端的,为何寺里会进贼人。本宫找人查过,那几个贼人处心积虑,要害的人就是双华,她一个闺中小姐,性格又孤僻低调,为何会有人要杀她?”
顾远萧捏着袖口,十分自如地对答道:“那群贼人知道她是我妹妹,想借她来要挟我,仅是如此而已。”
公主斜眼瞥他:“是吗?贼人都没捉到,长宁侯就已经笃定他们是为了这个缘故才绑人,既然如此神机妙算,为何你的人搜遍整座山,连几个山野蟊贼都抓不到。”
顾远萧叹了口气:“只怪手下办事不利,往后得好好给他们紧紧筋骨。”
公主气得将桌上纸镇往下一砸,指着他道:“好你个顾远萧,说的这般滴水不漏,就是为了应付本宫吧。”她咬了咬唇,“你敢不敢告诉本宫一句实话,双华为什么会被养在侯府,她究竟是何身份?”
顾远萧看见公主眼角发红,眸间仿佛蒙了层水雾,默默叹了口气,却还是坚持道:“双华是父亲的一位副将之女,因为那副将为救父亲而死,家里又没有别的亲人,才会将她带来侯府,以三小姐的名义养大。”
公主咬牙看着面前一脸坚定的年轻人,终是倔强地抬起下巴道:“罢了,罢了,本宫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往后不会再问。”
然后她愤愤地拂袖转身,却听顾远萧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父亲曾告诉我,当年公主是看着那个孩子断气的,所以,公主究竟还在执念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努力加更,如果不行,就明天加- -
第45章
“当年公主是看着那个孩子断气的, 所以, 公主究竟还在执念些什么呢。”
公主猛吸一口气, 笔挺的身子微微打着颤,她并不回头, 只用如沉冰般寒凉的声音道:“长宁侯竟连这样的事都知道,真是令本宫意外。”
然后她抬起冰凉的指尖,轻轻推开面前那扇漆门,挟裹着草木气息的微风涌进来,自耳边呜咽而过,像极了一声哭泣。
公主腕上的香云纱袖被陡然灌入的风鼓起,似一只跃跃展翅的彩蝶,被抛入时光洪流, 然后被抽干压瘪,只剩一袖冰冷的盈香。
顾远萧借桌案撑着伤腿,遥遥朝公主躬身, 用足歉意的姿势, 可有些事, 他还不能说, 有些人,她还不能认。
公主独自走在回廊之上,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腰上系的环佩碰出叮铛声响,她却神情木然,置若未闻, 仿佛脚下的路总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她身后跟着一脑门汗的王平,伸手挡了挡直射入眼帘的灼阳,轻咳一声,终是出声喊道:“公主,您走错了,出府的路在那边。”
公主顿住步子,然后缓缓回过头来,问:“三小姐在哪间房,我要去看她。”
王平被问的怔住,心说不是公主一来就让他不许声张,尤其不能让三小姐知道嘛。尚在恍惚间,突然听见公主加重了语气,厉声喝道:“你未听见吗,带我去见三小姐!”
王平吓得一抖,赶紧“诶”了一声,估摸着三小姐这时还在青竹苑上课,便恭敬地领着公主往那边走,谁知失了策,一到凉亭那边,只看见背好书箱正准备往外走的方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