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笑眯眯喊了句:“方先生。”往公主的方向瞥了眼,犹豫该不该说出公主的身份,谁知却听见那两人同时轻哼一声,眼神交锋处,刀光剑影一般。
方平背后立即就冒了汗,觉得自己这是领了个什么倒霉差事。
公主抬起下巴,压着裙裾往下一坐,抛过去个冷傲的眼神道:“见到本宫,还不过来拜见。”
方仲离身姿不动,只撇着嘴、瞪着眼,迎风拜日般,随意朝那边一拱手道:“臣,拜见公主。”
这话里拖长了音,仿佛藏着浓浓的不屑,公主一挑眉,拨弄着护甲道:“酸腐书生就是酸腐书生,就算老了,也不过变了个酸腐的老头儿而已。”
方仲离敛袖昂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公主不也一样,过了这些年,不过从娇蛮女变成了……”他不太好在外直接对公主说出刁蛮妇人这种词,便把最后一个词给咽了下去,可听在方平耳朵里,也是大不敬之话,低头擦了擦汗,讪笑着对公主道:“既然三小姐不在这儿,咱们便到别处去找她吧。”
公主却斜眼瞥着他道:“你先走吧,我有话要同这人说。”
方平一听这话如获大赦,行了个礼就溜之大吉,当然也没忘去找侯爷禀报这边的状况。
偌大的凉亭只剩两人,公主眼风往那边一扫,正要开口质问,方仲离却抢先道:“公主是想问我,为何要收三小姐为徒吧?”
公主冷笑一声:“你倒是难得机敏一次,当初皇兄请你入宫你尚且不愿,为何今日竟自愿来侯府教她。”
方仲离道:“公主不也收了那孩子为义女,我为何不能做她的师父。”
公主直直盯着他,终于敛下方才的锋芒,软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同他究竟有没有关系?”
方仲离眯起眼,语中藏了讥讽:“公主如今有锦衣玉食,贤子良婿,竟还能记得他吗?”
公主将手放在层叠的裙裾之上,淡淡望向亭外一池莲花,微风吹乱她的发髻,翻飞的乌发拂过她颊上花钿,声音缥缥缈缈,如一场旧梦:“今日是六月初九,十八年前的这一日,我偷偷溜出宫去找他,他却说和你有约,绝不能失约。我便缠着他,同他一起去了你城东那间破旧宅子里。”
方仲离转过头来,脸上的冷硬渐渐褪去,浮上浅浅的柔光。
那日公主扮作了男装,青衫皂靴、素带绑发,却藏不住十六岁天之骄女的明艳芳华、顾盼流彩。
而站在她身边那男子,穿着天青色的广袖斓袍,面如皎玉、身似松柏,目光始终凝在身旁女子的脸上,嘴角含着笑,听她皱着眉抱怨一路颠簸,又怪这院子太小,花枝都不修剪,差点绊着自己的脚。
方仲离从窗内看见这幕,便走到门前笑着招呼道:“玉霁啊,为兄可候你多时了。”
他那时就看公主很不顺眼,觉得这女子不过仰仗出身和容貌,十分的骄奢任性。在他心里,白袍将军苏少陵就该配个温婉娴淑的妻子,陪他吟诗煮茶,过些清雅日子。
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他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只是将酒菜端出时,提议三人以音律物品猜诗,若是猜不出,便不能碰这酒菜。
他心里认定公主这般骄奢懒散,平日里是必定不学无术,猜诗赌酒这种风雅之事,她应付不来,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谁知公主将头靠在在苏少陵的肩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玩了几局,然后便跃跃欲试,竟连着猜对了两首,实在猜不出时,便用余光求救似的一斜,苏少陵朗声而笑,撩起袖口,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公主立即明了,拍着巴掌大声喊道:“我知道了,是王维的《山居秋暝》。”
方仲离轻哼一声,用木箸将苏少陵的手背一敲,道:“苏兄,你这可是作弊。”
苏少陵将袍袖一放,也不争辩,只洒脱笑道:“那我便自罚三杯。”可他的手刚摸到酒杯,就被旁边的公主一把抢走,然后仰头就灌进唇间,再学着男子模样,豪迈地把空杯往下一翻道:“我来替你罚。”
苏少陵大笑着摇头,却只是任由她去闹,公主连灌两杯,白皙的脸颊染满酡红,身子摇晃着一歪,竟将头枕在苏少陵的腿上,边伸手去摸他的脸边道:“少陵,我现在很欢喜。”
方仲离看得瞪圆眼,然后偏过头满心的腹诽:这女子简直是放浪形骸、不成体统!
可苏少陵却温柔笑着,弯腰为她擦去唇角的酒渍,语气里全是宠溺:“你喝醉了。”
公主微红的杏眸含烟带雾,上方那张令她痴迷的脸,突然轻声念道:“河中之水向东流,
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然后她撒娇似的撅起嘴,“后面的我忘了,少陵你能告诉我吗?”
苏少陵捉住她乱动的手,柔柔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公主满足地闭上眼,那时她真以为,他会是她的卢家郎,生一个叫做阿侯的孩子,他们能拥兰室桂粱、赏月弄香,一生一世这般欢喜下去。
可一晃十八年,那一日的诗墨书香,纵酒轻狂,还有那个惊才绝艳、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早被时光收走,再也回不了头。
公主掩下眼中泪光,摸过手边的一颗石子,轻轻掷入湖中,看满池莲花翻起红浪,“所以,方先生已经忘了吗?”
方仲离满心的惆怅无处可除,重重将手掌拍在栏杆上,道:“怎么可能忘,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公主露出凄然神色,嘴角扬起个倔强的笑容:“先生都没忘,我又怎么能忘得了。”
方仲离默默看着她的侧颜,突然又想起那日的事。
那天公主心中欢喜,放任自己胡闹饮酒,最后弄的满室狼藉,自己却靠在椅背上醉倒。方仲离心疼地去收自己的藏书,转头却看见,苏少陵跑到墙角,找到被公主踢掉的那只靴子,然后跪坐在公主身边,低下头眉目温柔,为她将皂靴穿好。
方仲离彻底被激怒,指着他道:“堂堂大越将军,我向来敬你有胸襟傲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你竟自愿跪地为公主穿鞋,不怕被人耻笑吗?”
苏少陵却满脸坦荡,笑得如清风穿松过柏:“我为我妻子穿鞋,无愧于本心,外人怎么看我,笑不笑我,又与我何干。”
然后他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将外袍脱下搭在公主身上,轻声道:“莫要吵醒她,我会帮方兄整理好屋子,待会儿什么都别告诉她,我怕她会害羞。”
方仲离何曾见过他如此柔情缱绻的模样,他虽一生醉心学术,在那一刻也是羡慕的,原来这才是诗文里所谓的: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
可在后来的那次风波里,苏少陵被定罪问斩,公主虽是大病一场,但照样嫁人生子,这让他为这个好友觉得不值,只怪他错付了真心,直到今日,他再度见到公主,才隐隐觉得,当年相爱的那两人,其实从未离去。
而就在此时,顾双华站在顾远萧的卧房门口,听那丫鬟眉飞色舞地说着,侯爷是如何将那碗百合蒸梨全部吃光,还不忘加上一句:“三小姐手艺真是不错,侯爷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好胃口了,夫人让厨房变着花样做菜,侯爷却一样都吃不完。”
顾双华负着手,满心的窃喜,这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哥哥的声音:“有什么事需要在门口偷着说,想问,就光明正大进来问我。”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太卡了,写到现在才写完,今天晚上一定有2更,等我!
第46章
顾双华被哥哥捉了现行, 颇有些赧然摸了摸头, 然后轻咳一声, 将那扇门推开道:“哥哥没歇息吗?”
房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味,顾远萧斜靠在榻上, 手托着棱角分明的下颚,大约是因为屋内闷热的关系,黑色衣襟散开一些,头发随意用一条发带束起,落下几根黏在脖颈上。
顾双华走到榻边,顺手帮他将窗户撑开一些,用帕子扇了扇房里热气,然后转身问道:“哥哥的腿伤好些了吗?”
顾远萧抬起下巴, 手指叩着书页:“你不是都问过我的丫鬟了?”
顾双华抿唇一笑,视线转过去,刚好从微散的衣襟里, 看见其中隐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她的脸立即就热了, 赶紧将目光挪开, 正好扫到桌案上的药碗,皱眉问道:“这碗药怎么都没动?”
顾远萧斜眼看过去,坐直道:“我腿脚不好, 拿不到。”
顾双华觉得哥哥必定是在耍赖,丫鬟送药进来,哪敢不送到他手上, 必定是这人不想喝,还让人放远点。
毕竟长宁侯板起脸发怒时,下人们谁敢说半个不字。
于是她走过去,将那碗药端过来,捧着递过去道:“那现在可以吃了吧,再不吃可要凉了。”
顾远萧一掀眼皮,黑眸定定凝在她身上,却不伸手去接。顾双华想了想,无奈叹了口气,端着药碗在他身旁坐下,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汤,再送到哥哥嘴边。
顾远萧这才张嘴将那勺药给咽下,然后蹙起眉头,身子往后避开,道:“太苦。”
顾双华没想到威风八面的哥哥,喝药还闹起了孩子脾气,干脆将脸也板起,用老妈子的口吻教训道:“良药苦口,你若要腿伤快好,就得好好吃药。”
顾远萧煞有介事地道:“不是,今日的药格外苦。”
顾双华纳闷地低头闻了闻,药么,不全是这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正想再教训哥哥莫要乱找借口,顾远萧却拿起那只瓷勺,冷不丁地搁在她唇边,笑道:“不信你尝尝。”
顾双华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口,然后才发觉不对,这是哥哥方才喝过的瓷勺!
她立即捂住唇,耳根都染上红潮,再瞪起眼控诉哥哥捉弄她,可顾远萧笑得满眼都是得逞的光,身子靠过去问:“苦吗?”
顾双华哪尝的出什么味道,只低头去摸帕子擦嘴,这时,手里那药碗被哥哥稳稳接过去,再抬头时,却见他自己拿着瓷勺,一口口喝的十分自得。
她背过身去,边用帕子擦嘴,边平复着乱跳的心,然后嘟囔道:“不是嫌苦吗?怎么又愿意喝了。”
顾远萧将瓷勺从口中拿出,望着她十分认真道:“现在变甜了。”
顾双华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便觉得这屋里实在是太热了,捏着拳倏地站起,将窗户全撑开,突然从四面闯进的凉意,令顾远萧缩了缩脖子,忙将散开的衣襟拉好,好笑地问道:“你很热吗?”
顾双华没好气地将帕子在空中用力挥来赶去,道:“怕哥哥闷久了,憋出毛病来,要散散浊气。”
这是拐着弯骂自己呢。顾远萧眯起眼,觉得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毕竟他花了那么多功夫和时间,才能让她在自己面前毫无掩饰地表达所有情绪。再不用小心翼翼,过的谨慎而压抑。
于是他将旁边的软榻一拍,示意妹妹坐下,又将手里的空碗扬起来卖乖道:“我喝完了。”
顾双华气还没消,板着脸将碗拿过来,粗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谁知顾远萧将她手腕柔柔一扣,倾身过去道:“陪我说说话。”
这语气里似有示好之意,听得顾双华心头一软,自从他们从洞里被救回府后,她与哥哥之间似乎总隔着些什么,雾里看花似的,谁也不愿说透。
难得他今日愿意和她好好谈谈,可自己却有些退缩。
于是她垂下眸子,攥着手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其实知道,一年半前我落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萧一挑眉,然后坚定答道:“是。”
顾双华吃了一惊,这样诡异之事,连她自己时常都会怀疑是否全是自己妄想,哥哥怎么会看穿的呢,于是抬头问道:“你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顾远萧将手指搭在她的衣袖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答道:“是。”
顾双华深吸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想哭,她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这么久,从未想过哥哥竟能辩出她们的不同,而自己却怀疑他是受了那女子的蛊惑,对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于是盈盈地看向哥哥,颤声道:“那你能告诉我,我昏迷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远萧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变得复杂难辨,小指轻轻绕着她衣袖上的绳结,一圈又一圈,终是松手任它散开,舒畅笑道:“你只需记住,这是你欠了我的。”
顾双华歪头,满心的不解,可有有些不敢问下去,正在挣扎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公主高八度的喊声:“双华,你在里面吗?”
她已经许久未见到公主,一听见这声音,未及细想跳起来就去开门,并未发觉身旁的哥哥眼中闪过丝懊恼。
可他未想到,再度驾到的公主身后,还跟着背着书箱来看热闹的方仲离,一时间房内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顾远萧心里很不痛快,脸黑的比身上衣袍更甚几分,目光往方仲离身上一扫,道:“先生上完课还特意过来一趟,莫非是关心我这伤腿。”
方仲离眼神往公主身上一瞟,也不好说自己是被公主激将来的,两人方才在亭里对谈,心结便散了不少,可公主问起双华身世时,他谨记着顾远萧交代他的话,只是说与那孩子投缘,其余半点不谈。
公主问得累了,索性一摆手道:“罢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本宫自会对她好,既然认了她为义女,就会拿她当女儿看。”
方仲离松了口气,又听公主问双华的下落,便随口答道:“方才听她的意思,好像去了顾侯爷院子里。”
然后他背着书箱就准备往外走,突然听见公主“啧啧”两声,走到他身旁道:“你放心让你那徒儿和长宁侯单独呆着吗?”
方仲离对此事向来迟钝,听公主此问便轻嗤一声道:“他们是兄妹,为何不能呆在一处。”
公主扶着发上步摇叹了口气:“你啊,就读一辈子死书去吧,对人情世故半点不通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好好想想,长宁侯究竟是不是真把她当妹妹看。”
方仲离被她提醒,仔细这么一想,好像是有些不对,双华可是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好友遗孤,哪能稀里糊涂就被人给骗去,可还是梗着脖子道:“长宁侯不像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