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要过年,个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于氏穿着杏色的袄子,也是新做的,这几日气色越发好了些,不见初见时的颓色。就连三丫今年都做了好几件袄子,也不穿姐姐们的了,穿上新衣裳的三丫看着也比平常精神多了。
刚来这之时,于氏正在跟李有胜说着话儿呢,夫妇两成亲十七年,恩爱之情丝毫未减,李有胜把于氏的手攥在手心,使劲的搓了几把,撮到她气血活络了,暖和了才松手。
对于父母的恩爱,四喜跟三丫都习以为常,因此不觉得有什么,倒是严铁柱还会有些不好意思,仔细想想扭扭捏捏的倒是自己的不是,人家老夫老妻的都没见不好意思,渐渐的也放开了,时不时帮四喜掖一掖披风,捏一捏她的手儿看是否暖和着。
于氏知道女儿女婿回来便没有那么快回去,跑到后院拿了一整锅的鸡蛋来,煮开了敲碎往里面丢盐、茶叶、桂皮等物,然后单独起了一锅小火,小火煨着这锅子鸡蛋。不一会儿水就开了,扑腾扑腾往外面冒着热气,于氏又把里面的木炭夹了一些出来,保持着这锅子刚刚好能烧开,但是火势不宜太大的状态,小火慢煨,煨好的茶叶蛋泡上一整夜,口感会更佳。
“再炖一个时辰就好了。”四喜咽了咽口水,手儿已经忍不住往上面伸。
虽说早上吃的大馒头也不错,清粥小菜也合自己的口味,可说到底还是娘做的茶叶蛋香啊,锅子才翻滚起来,就已经闻到淡淡的茶叶味道和香喷喷桂皮味道纠缠在一起打滚。
半锅子蛋,足足有四五十个,味道自然上美得很。以前只有过年才煮,煮也不会煮上这么多,再加上每次煮好了,秦氏自己吃了个饱,还要唧唧歪歪着往二叔家拿,拿就拿呗,嘴里还要念念叨叨,意思是女孩子吃这么多做什么,吃这么好也还不是别人家的。
手刚触到锅盖之时,不由得想到奶奶每每边吃边念叨的画面,四喜嘴角一抽。
说实话,自秦氏病了她还没进过那屋,对于进正房她有一种恐惧感,这种恐惧感由来已久。
***
那还是四喜十来岁的时候,婶婶孙氏那天过来跟四喜说,要她去奶奶屋里找一下族谱,说是老族长修谱要拿来用。
那个时候老大一家刚刚回到村里住,对婶婶和奶奶的秉性并不是十分了解,当时四喜并未想那么多,既然叫了她去她便去了,进了房以后找了许久也没看到孙氏要找的东西,正好这个时候秦氏进来了。
秦氏进来以后倒也没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的叫四喜出来了,到第二天事情就来了,她说房里丢了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真不是小数目,秦氏当时整个人就不好了,口口声声说见到四喜在她屋子里面翻,孙氏也出来作证,说看见四喜进去的,进去了还不止一小会儿。四喜忙问孙氏,不是婶婶你叫我进屋找族谱的吗,孙氏当场就矢口否认。
闹到最后,两家人差点没打起来,秦氏当即就要去老大家里翻,看是否有她的因子,于氏哪里肯,银子嘛都长一个样,你很难说这个银子是你的,那个银子是别家的,你说搜就搜?
当时李有胜也不在家,不然孙氏也不敢出这种幺蛾子整老大家这些女人,最后秦氏动了家法,非要四喜跪祖先牌位,于氏也拦着不肯,这便彻底跟婆婆结下来梁子了,自此以后关系都很差。
事后想了想,要么是秦氏跟孙氏串通好的,找个由头去老大家里乱翻一起想趁机揩点油水,要么就是孙氏拿了秦氏的钱,故意诱四喜进去,把偷钱这个罪名倒在四喜身上。
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按这两人一贯的品行跟做派,这两种都是极有可能的,因为这件事情,于氏跟秦氏闹的还挺大,秦氏当时表示自己差点要晕过去了。四喜见娘被自己牵连,心里也很不愉快,那个时候秦氏死拽着她要她去跪祖先牌位,差点没把她吓死,正房后堂中那几个漆黑黑的排位,至今想起来就叫人心中突突直跳。
于氏看着女儿的手停在那里不动了,大概也能猜到她想些什么,若不是搬回李家村跟婆婆住在一道,女儿们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大丫还险些嫁给隔壁村的老头,若不是女婿机智,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番搬出来也是好事,李有胜倒也不是绝情之人,走的时候帮家里也安顿好了,买了五百斤的木炭,足够李有才一家过个暖冬,另外留了20斤的猪肉,家里全部的鸡,还有两百斤白米。李有才如今也是家大业大之人,能不能照顾好老小,还得看他自己,哥哥再怎样都不能顾得了他一世的。
不管秦氏怎样,老大老二始终是一个爹生的,即使断了跟秦氏的情份,李有胜也舍不得不管这个弟弟。
四喜大概也能想到娘想说什么,叫了一声“娘”,眼泪扑簌簌的就要流出来了。
“好了好了,都这么大个人了,大丫权不像你。”于氏心里是疼的,当着女婿的面还是要教训一下女儿,不然还以为当娘的不管教了。
四喜歪着身子往娘身上靠着,哼哼唧唧的叫娘,于氏又忍不住嗔她:“你也是成了亲的人了,搞不好翻过了年自己也要做娘,再给你娇一次,回头可不能总这样。”
当着女婿的面于氏还是要摆几分架子出来,背着人还指不定怎么疼女儿呢。
四喜哼哼叽叽的:“他不会管我的,是不是。”
递了个眼神眼神给身旁闷不吭声的男人:“是不是啊?”
“嗯。”男人很想稳住自己不要笑,此时此刻笑起来多不合适,忍不住还是笑出来了:“娘,你随她吧,她就是这样子的,哼起来是娇滴滴的四喜,干起架来也没见比别人差半分。”
四喜瞪了他一眼,使劲往娘身上靠。
于氏见小两口和睦,也放心许多了,早先见这汉子粗旷,还以为见不惯女儿这样,心想如此便好,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和睦更好的了。
三丫懂事的跑上跑下,特别是见到姐姐姐夫来了,更加殷勤,端茶倒水,害的四喜都笑了:“看我妹子是不是懂事多了,昨天我才从家里出来呢,今天就一副把人家当外人看的模样。”
翻了个年过去,三丫也大了一岁,这时候刚好是长个的时候,她自己本来想跟着姐姐一起的,四喜觉得她年纪太小,还是该学点女红,这么大年纪的孩子跟着自己在客栈里面,到底做洗碗的好,还是跑堂的好?
三丫听说姐姐不收她,可是呕了好一阵子,还跟娘说了很久,为何姐姐请外面的人也不找她,真不公平,呕的那几天连正眼都不看四喜的,今天倒好了,见到姐姐姐夫来,不仅泡好了热茶,还端来了瓜子花生,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着火,吃着瓜子花生,好不惬意。
刚说到客栈请人这事,四喜往外面一瞟,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过,说道:“等一等 ,我出去看下。”
第65章
说完这句话, 四喜一溜烟跑了出去, 跟着刚才灰色的人影而去,严铁柱不禁好奇问:“这是看见谁了?”
于氏刚才去拨火, 真心没看见四喜是追着谁出去的了, 茫然摇了摇头。
“镇子不大, 她打小在这里长大,怕是看见熟人了, 没关系的。”看见女婿紧张的模样,摇了摇头, 这孩子也真是一惊一乍,说跑就跑了, 外面多滑,万一以后有了身孕还这样——
光想到这里心里就突突的。
四喜去了一会儿还不见回,她娘倒没什么, 四喜这孩子打小就野,五六岁大敢跑去老远的地方,刚开始她也是挺担心的,久了发现担心也是无用, 这孩子就是性子野,玩够了自然会回家。
小时候的四喜也是这样,说一声:“娘,去宣子哥家玩了啊。”
于氏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不见了。
怕是女婿还没习惯, 不住的往外面瞧, 也不知道是看见谁了, 能去那么久。
连三丫都看不惯了:“姐夫,当真没事,我姐能闭着眼睛从镇子这头摸到那头呢。”
三丫年纪大了些,胆子也是渐涨,以前看见严铁柱说不出话来,如今也能说几句利索话,三个孩子,恐怕只有四喜是像爹的,性子野,胆子大,做事果断利索,其他两个孩子像于氏,胆小、话少。
四喜一走,几个人就没话说了,李有胜去了里间,严铁柱跟于氏母女在门面上烤火,不一会儿四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个。
“是何麻子呢!”三丫说道。
原来刚才是看见何麻子经过才去追的。
“没规矩,别人这样叫你也这样叫?等会儿叫何大哥知不知道?”于氏忍不住训起女儿来。
“知道了。”
何麻子本名叫何海林,比四喜要大上两三岁,因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天花,脸上长了些麻子,渐有些活泼些的孩子喜欢取消他的麻子脸,叫他何麻子。长大了仔细看来,脸上就只有淡淡的麻子印,可这外号却一直传下来,到现在村里的人都管他叫何麻子。
他自己若是脾气硬气一些,骂一骂叫他的这些人也就罢了,偏生他不大爱说话,后来连比他小的小孩子也都这样叫他,他自己也算是默认了。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又瘦又高,像跟竹竿一样杵在那里,加上有些驼背,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外面天寒,又下雪,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游荡个什么劲。
严铁柱不禁皱了皱眉。
* * *
见何麻子进来,三丫往后缩了缩,刚才还明明胆子那么大叫人何麻子来着,这会儿就怂了,躲在娘身后,生怕人吃了她似的。
“坐吧。”四喜拉了张椅子过来,示意何海林坐下,他客气了一下,也就坐下了。
见四喜出去带了一身的寒气,严铁柱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了捂,果然手冰冰凉的,想来是何海林客气不肯来,四喜还劝了劝,一来二去,弄得自己身上冰冷。
炭盆子上烧着火红的炭,对于一个在外漂泊的人来说有不小的诱惑力,四喜看着他干巴巴的嘴唇,对三丫说:“去给海林哥倒杯热水过来。”
“不用了,就坐会儿,等雪停了就走。”何海林有些不好意思。
“三丫,去倒杯热水来呀,天冷,喝杯热水肚子里面也暖和一些,另外拿些吃的过来,早上吃的啥?”
“不用了,真的不好意思了。”何麻子忙起身,触到四喜的眼神,又怯生生的坐了下来:“婶儿,四喜妹子,当真是不好意思。”
或许是因为干了对不起雪娟的事,何麻子坐在这里跟被火架着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都叫我婶,都是一个村的,在外面也不容易,你先吃饱了再说,外面这么大的雪,你看看你穿的这么少。”于氏看着也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要是他娘还在,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哪会这样啊,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她自然不知道何海林这么怵看到她们一家人的原因,可四喜知道,真想不到平时看着胆子这么小的何麻子,敢对雪娟做这么大胆的事,难道说喜欢一个人真能叫一个人胆子变这么大?
不会儿三丫来了,端了杯热水,这会儿就是烤火也不如一杯热水下肚来的爽快,何海林喝下水,只觉得通体都是舒畅的。
只有严铁柱在一旁冷眼观察这个年轻人,他其实对何海林印象很不好,能对别的女子做出那样事情的人,担心心术不正,如今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倒也不想想象中那么坏,或许真是被人逼急了,才敢对雪娟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好在他也是情之所至,倒不是见女人都粘的色中饿鬼。
若是这种人,当初四喜说起以后客栈开张想请人,考虑何麻子的时候,他就该一口回绝的,这样危险的人物放在自己家,只怕是吃饱了撑的。
这样也好,几个人说会子话,他也好多些时间看看这人的好歹,万一不成,即使四喜怎么坚持,他也断不会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四喜问:“这天你去哪里呢,外面连行人都没有。”
何海林脸上露出难言之色,想了想,说道:“早先想去镇上找个事情做,谁知道转来转去,干到前几天,也没地方请人了,我晃了几圈准备回去,快过年了不是。”
严铁柱留意到他虽是一闪单薄,一只手还拎着一个纸包,里面只怕是装了些重要的东西,此刻放在身上,看得紧紧的。他见严铁柱的眼睛不停往纸包上看,不好意思的说道:“买了些红糖,过年——”
四喜听到这话就笑了,一个男人买啥红糖,想也知道是给谁买的,雪娟刚下了小月子还没几个月,这人穷虽穷,却能处处都想到她,倒不失为一个良配,想到此处颇有一番深意的看了严铁柱一眼,似乎在问:“你若穷成这样还会不会记得给我买红糖呀。”
严铁柱回了个回家小心的眼神给她,她便窃笑着拨弄起锅里的茶叶蛋,茶叶蛋煨了这么久,香气四溢,三丫早就想整上几个了。
四喜从煮着的砂锅里面捞出来几个茶叶蛋,一人一个,示意何海林也拿一个,他见大家一人也拿了一个吃着,于是也拿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
看破不说破,大家自然也没问他为啥要买红糖过年,倒是于氏心里觉得有几分奇怪,这会儿看着女儿女婿互相使眼色,也没空管什么何海林了,笑盈盈看着儿女们,多少年前,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围在身边。
* * *
家伙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何海林跟大家也熟悉起来,说说聊聊了好一阵子,原来他自那天出来以后,就在河岸镇附近转悠,做做散工,东奔西走,折腾了一个多月也没存下什么钱,这不天冷起来,雇零工的人也没有了,于是他准备回家。
自那天从李家走了以后,何海林就发誓要闯出一番事业才回去,如今天寒地冻,上哪里创事业去,这不一个人转悠这么久,还是决定回家里,过完元宵再出来找事情做,只是这一回去吃吃喝喝过大年,难免要花钱,一想到来年还得出来闯,心里就不安稳。
四喜没问他哪里不安,明摆着就是怕雪娟再飞了呗,万一王家的人过来要人,也不是闹着玩的。
刚聊到这里,外面探头探脑过来一个人,厚厚的大棉袄包住了身子,连脸都包住了一半,不说话还真不知道是谁。
“于大姐,你家的干菜还有的卖没,给称一些。”原来是隔壁街卖面的,她家也是孩子多,就都没回去。
外面的雪停了,便有人在外面走动着,镇上如今住着的人都不多,这时间能回去走亲戚的都住回乡下去了,不图别的,乡下多多少少有菜吃,这会儿大雪堵着路,乡下人又不傻,自家都不够吃的菜还卖给你?
往往这个时间在镇上的日子才是难熬,只能靠风干肉,腌菜过日子,吃多了嘴里也是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