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鹤一挑眉,身子前倾一点:“是谁?”
来人搓搓手,笑得像一朵开烂了的花。
宋鸣鹤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钱袋扔给他,来人喜笑颜开地打开点了点,收好,笑容更灿烂了:“这一通可真是让我好找,但宋老板您算是找对人了,全京城就没我打听不了的人!”
宋鸣鹤眉心飞快地折了折,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谁教陈文隽做的芙蓉粉?”
“说来也稀奇,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休过的!”来人说得眉飞色舞,“约莫是上周,那女子进了陈文隽的店里,隔了三天他店里就开始卖芙蓉粉了,但我怎么找着这女人的呢,要怪也怪陈文隽太傻,他家作坊不知怎么的被官府封了,他居然就把作坊搬到了人家家里……”
宋鸣鹤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那女子住在哪儿?”
来人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都写在上边儿了。”
宋鸣鹤随意展开,视线一扫,忽然愣住了。
—
蚌粉做的差不多了,今日收工收得早,还不到阿婆家的饭点。陶枝心里一直想着陈文隽说的事,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还没走进屋里,大门忽然又被叩响了,她以为是刚走的伙计忘了什么东西,嘴里念着“来了”,去给他们开门。
没想到门一开,外边站着的却是她并不想见的人。
宋鸣鹤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越过她看到院子中的小作坊,半天才道:“枝枝……真的是你。”
陶枝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纳闷这人消息竟这样快。但是她倒不急着关门了,大方地把手垂在身前,礼节性笑笑:“有事吗?”
宋鸣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得很深情似的。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陶枝,轻声道:“枝枝,我们谈谈。”
出了宫城,钻进一片寒窑间错综复杂的小路,有程漆熟悉的捷径。
他走得很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快得如一片鬼影。就像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皇宫,逃离那座恢弘的、吃人的怪物。
今天是最后期限,明天就要动刑了。那人还淡笑着问他技艺可曾生疏,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会呢?那些血腥的、残忍的、非人的技艺,早就刻进他的骨髓,变成他阴暗的一部分。
程漆越走越快,到了家的那条窄巷才停下来,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到家门口时已恢复正常。
推开门,饭的香气从小厨房飘出来。
想起早上的事,他心里又有些不爽,眼神不自觉地找那个让他不爽的人。
程漆先晃进正房看一眼,没见着,又晃进小厨房,还是没有。他回了正房,坐在桌旁沉着脸想:又要叫才肯来?
谁多稀罕似的?
过一会儿,阿婆端着菜进来,招呼着他们吃饭。
程漆盛饭,习惯性地盛了第四碗,往门外看一眼,问:“不等?”
阿婆给他递筷子:“刚阿枝来说了声,叫我们晚上不要等。”
程漆一顿,唇抿起来:“为什么?”
阿婆叹口气,有些愤愤地把筷子往桌上一跺:“她那个前夫来了,不知道他还来干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程漆怔了怔,然后眸色沉下来,伸手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程实夹了根豆角在嘴里,唧着问:“不是都有一会儿了?现在该走了。”
阿婆往外看一眼:“也是……”
程漆不抬头,声音冷淡:“完事了她不会自己过来?”
阿婆不放心,转头拍拍程实:“小十去看眼,叫你姐姐吃饭。”
程实吞下豆角,抹抹嘴“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
他刚要往外走,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漆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转身大步往外走,“你坐着。”
第18章 生气
陶枝扫了眼院子,幸好收工时伙计把做好的蚌粉都收起来放进一边厢房里,现场也没留下原料,外人一看也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
宋鸣鹤要谈,她没什么好虚的,倒是觉得对方心大得可以,还有脸和她谈。
陶枝不声不响地回了屋,宋鸣鹤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在她面前坐下。这画面颇有些讽刺,上一次两人这样对坐还是和离之时。
宋鸣鹤四下打量一下,房间还像他走时那样,干净简单,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起来并没有过得很富裕,难道芙蓉粉并没有让她从中获利?
陶枝心平气和地任她打量,语气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事?”
宋鸣鹤这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他并不知道陶枝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但尽管她做出了那样走俏的香粉,脸上也还是一片素净,白皙光滑,天然透粉。
宋鸣鹤不由地想起吻在廖清欢脸上的感觉,仿佛在吻厚厚的脂粉,十分黏腻。看着陶枝干干净净的脸,他忽然漫无目的地回想了一下亲吻她的记忆。
陶枝没等到回答,和他共处一室又实在难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鸣鹤回过神,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粉了?”
果然是因为这事。陶枝心里厌烦,却弯起唇角,笑容有点坏:“耳濡目染。”
宋鸣鹤想便是这样,陶枝从前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却能凭着这些做出芙蓉粉,莫非是天才?
他心中生出些悔意,恨自己没早些发现陶枝在这方面的才能。宋鸣鹤眉心微折,柔声问:“怎么想的去找陈文隽?”为什么不找我?
陶枝太了解他,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默默想:你也好意思?
在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之后,你也配来问?
如今宋鸣鹤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阿婆家每晚都熬的清粥小菜。她此时更愿意去对门呆着,哪怕被程漆刺两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总好过在这里和宋鸣鹤干瞪眼。
宋鸣鹤看出她的戒备,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已经这个时候,我看家里也没准备开伙,你晚上吃什么?”
陶枝敷衍道:“不劳你费心,我饿不着。”
宋鸣鹤淡淡一笑,此时也想起来从前她跟着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心底一软:“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不如……”
话没说完,外边的院门“咣当”一声被人蛮力推开,紧接着是大步而来的脚步声。陶枝听出是程漆,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漆看着那扇闭着的房门,心头无名火更盛,一把掀开:“陶枝!”
虽然带着股莫名的气,但此时程漆的出现还是拯救了她,陶枝连忙应声:“我在!”
宋鸣鹤顺着看过去,见门口立着一个气势极为迫人的男子,身量颀长,面色冷沉,以宋鸣鹤从商多年识人无数的眼睛来看,这绝非寻常市井男子。
他又看了眼陶枝,这男人竟能随随便便开她房门?
程漆眼神极为不善,连余光都没分给宋鸣鹤,盯着陶枝:“过来。”
宋鸣鹤顿时眯起眼。
陶枝看了宋鸣鹤一眼,毫不犹豫地向程漆走过去:“说了晚饭别等我呀……”
程漆满脸寒霜这才消融。
宋鸣鹤站起身:“枝枝,你……在别人家吃饭?”还是个陌生男人?
陶枝正想说话,程漆冰冷懒散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一字一顿:“你有问题?”
宋鸣鹤一怔,瞬间竟像是被毒蛇蛰住,一股凉意顺着脊柱上爬。可下一瞬那男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他皱皱眉:错觉吗?
陶枝站在程漆旁边看着他道:“你想说的都说完了?那就请回。”
宋鸣鹤深深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但旁边那个抱着胳膊的男子虎视眈眈,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宋鸣鹤只好先告辞。
他一走,陶枝长舒口气,坐下来揉了揉脸。
她不明白,明明都已经两不相欠,为什么他还要三番五次地出现。每次见宋鸣鹤,不是恼火就是烦躁,总之没有好事。
程漆冷眼旁观,看她一脸疲惫,心里不太好受,嘴上却冷笑一声:“你前夫?”
陶枝捂着脸,不想提他,只闷闷道:“嗯。”
程漆心里的躁意更盛。陶枝是个平和通透的人,连他有时故意的捉弄都不见她真的动气。可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一旦涉及她前夫,她的情绪就大起大落,好像为他所牵动一样。
他抿起薄唇,眸色深不见底,忍不住掀唇讽刺:“之前来个老板,今天又是前夫,你院儿里挺热闹啊。”
平时程漆没少戏弄她,她不想也不敢生气,总觉得可以算作程漆变相的亲近。可今天刚刚因为宋鸣鹤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话,陶枝忽然忍不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竟烧出一丝红:“是够热闹,所以你出去。”
程漆眉一蹙:“什么?”
陶枝迎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慢慢道:“我说——你、出、去。”
—
第二天早上陶枝很晚才过来,垂着眼进了门,偷偷扫一圈,程漆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阿婆给她盛了面条,拉着她说悄悄话:“得亏你来得晚,躲过了那个活阎王。”
陶枝心尖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问:“程漆?他怎么了?”
程实背着书包往外走,路过她时摇头晃脑叹道:“谁知道,昨天开始就黑着张脸。”说完“啧”一声,“可怕。”
陶枝一手拿筷子挑着面条,另一手在桌子底下抠着裙边。
明明是他先过分的。
大混蛋,还生气了。
—
宫城深处。
程漆一身玄色银边宫装,沉着脸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玄色宫装的人。
梁萧走在他身后左手,右边的葛话捅了捅他,小声:“哎、哎!”
梁萧斜过来一眼,嘴不动:“干嘛?”
葛话朝前边努努嘴,口型问:楼主怎么啦?
梁萧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从今天早上程漆就沉着脸,梁萧都不敢上去说话。不过他们今天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穿过那扇漆黑的门,沿着幽深狭窄的楼梯向下走。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程漆脸上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葛话也同样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如同会呼吸的鬼影。
这是天牢,皇城最深处。
牢房呈环绕状,中心是一片空地。
此时空地上高架起一个木桩,横钉在一起,带刺的铁链拴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南阳王。木桩下站着个黄袍男子,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来一眼,然后回身拍拍掌:“带上来。”
程漆和身后众人一脸漠然,隐藏在空地最外围的阴影中。
还不到他出场。他只需要当最后那把刀。
“……探使说你蓄有三千私兵……”
“……兵械可是藏于西南深山密林……”
“……你可知罪?”
气氛越来越凝固,终于,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帝王的耐心消失了。
皇帝扫向阴影之中:“——七。”
其他侍卫太监纷纷退场,很快场中空旷得只剩下几个人。
程漆一步一步走出来,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露出结实精悍,块垒匀称的肌肉。
——自胸膛至腹间,却有一条笔直的黑线,似乎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掌心滑落一柄极薄的刃,黑色的细雾缓缓缠绕指缝。
他轻轻地落下刀尖。
—
城西武馆,后院。
程漆沐浴完,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这个时候通常没有人打扰他,但今天显然有个不开眼的家伙。
老六推门走进来,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西,“哟,累了?”
程漆没睁眼:“——滚。”
老六不仅没滚,还坐了下来,嘬着牙花子道:“你让我查的是什么玩意儿?女人的东西?”
程漆这才睁开眼。
老六啧啧几声,把那个小罐抛过来,程漆扬手接住:“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程漆瞳孔一缩。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这里边确实有个东西很蹊跷,”老六闲闲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是个救命的宝贝,要是利用起来,不得了。但别人用不了,也拿不着。”
程漆低头看着手里的芙蓉粉,神色复杂。
“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别人也没必要知道——尤其是那位,”老六朝他一抬下巴,从胸口比划了一条竖线,“你懂?”
程漆没说话,对着那小罐发了很久的呆。
老六百无聊赖,挠挠头:“今儿怎么不急着回家了?”
程漆把芙蓉粉收进袖中,面无表情:“……有人赶我走。”
老六惊了:“谁?谁敢赶我们七哥?为什么?”
程漆沉默一会儿:“……因为她生气了。”
“……”老六心想:女人。
程漆不说话了,手上护腕拆了又系,半晌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六跟着站:“干什么去??”
程漆停住,回过头,一脸理所当然:“找她去。”
第19章 服软
陈文隽一大早送来了他按方子做成的芙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