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擦擦手走进屋,问了一嘴:“今日饭点还晚了些,阿枝怎么还没过来?”
程漆没说话,却抬起了眼睛。
程实趴在桌上看那只油亮的烧鸡,吞了口口水,随口回道:“姐姐可能有事,给她留饭就行,阿婆不如我们先吃?”
阿婆出去拿筷子,没听见这句,程漆却缓缓抬起头:“她什么事?”
程实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方才下学回来,看到有个男人在她家门口和她说话呢,然后姐姐带他进门了,估计是有事。”
程实咂摸了下嘴,长吁短叹半天,到底不敢下手,抬头问:“到底能不能先吃啊,哥——”
方才还坐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连声响动都没有。
陶枝把方子和后做好的三罐香粉给了陈文隽,约定好明天去看他的作坊。她没什么好招待,陈文隽也没心情留下来吃饭,于是陶枝就把人送到了门口。
“贵精不贵多,不急着多销,供不应求才好,”陶枝一边说话一边给他开门,“明天看过作坊再说……”
陈文隽连连点头,殷勤地给她撑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陶枝笑一下,先踏出门来,还转头和他说话:“方子你可拿好,莫要给别人……”
她话没说完,一道冷沉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陶枝。”
陶枝一怔,回过头,看见对面程漆抱着胳膊,脸色冰冷。
“你还吃不吃饭了?”
第16章 作坊
陈文隽从她身后冒出来,猛然看见这高大冷峻的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陶枝只愣了一下便自然地回道:“吃呀,这就来!”
她以为自己说完,程漆就会先进屋吃饭,没想程漆却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竟像是要监督她似的。
陶枝有些奇怪今天程漆怎么这么闲,却也不好让全家人等她一个,便回头对陈文隽道:“那就先这样,明天再见。”
虽然看不出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天天一起吃饭,想必是很亲密的人,陈文隽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明日我来接姑娘?”
陶枝笑着摆摆手:“不用。”
送走了陈文隽,陶枝脸上还挂着笑,袖中的钱袋带着些重量,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赚的钱,不多,却让人无比满足。
她心里飘着,走路不似平时那样稳重,稍微晃着,幅度很小地蹦跳到程漆面前。
程漆眼睫一压,黑沉的目光扫她:“那人——”
“你看,”陶枝忽地从袖中摸出钱袋挥挥,仰着头朝他笑,“我赚的钱。”
她此时脸上没有搽粉,透着天然的粉,唇角淡红色,眼珠透亮。以程漆的目力,这样近的距离,竟然看不出一丝瑕疵,只觉得她白得发光,脸颊滑腻,摸上去大概像瓷片一样。
他手一动,又很快压下,习惯性勾着略含讽意的笑,漫不经心掂掂她的钱袋:“这能有几个钱?”
陶枝把钱袋抢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捧好:“多少也是钱呀。”
她平时常是淡然又守礼的,虽生在寻常百姓家,但行事总有种大家闺秀之感,从前程漆总觉得她端着,太装。于是没事就气她,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再看她这样难得眉飞色舞的样子,程漆心下一动,忽然觉出点莫名的情感,藏在深黑的泥沼下,露一点端倪,又倏忽不见。
陶枝珍而重之地把钱袋收好,熟门熟路地往阿婆家里走,“今晚是红薯粥吗?”
程漆跟上,可有可无地“嗯”一声,斜斜扫她一眼:“刚才那人是谁?”
“陈老板吗?”陶枝学他背着手走,“芙蓉粉就是托他卖出去的。”
生意上的人?
程漆摸着护腕上的系绳,顿一下,又问:“明天干什么去?”
陶枝疑惑地看他一眼,似在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话多,但还是乖乖回答:“陈老板有自己的作坊,若是想成批生产,我就得借他的场地。”
公事公办,没有猫腻,程漆这才满意了。转头看见她学自己的样子,眸中闪过笑意,拆开她背在身后的胳膊,在后背上轻推一下:“快吃饭去。”
—
第二天一早,陶枝看着门外的大缸、石碾、好几张筛子模子,还有两个憨厚笑着的小哥,傻眼了。
陈文隽挠着头,羞愧得脸色透红。
陶枝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这……这是做什么?”
陈文隽乱糟糟的脑袋低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一直不想让我做买卖,这次芙蓉粉在京中打出了名声,我阿姐以为是我做出的,告诉了我爹,我爹怕我做成了,今早把我的小作坊封了。”
陶枝半天才明白过来:“所以……你是要把作坊挪到我这儿?”
陈文隽咧开一嘴洁白的牙齿,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陶枝扶着门框:“……”
—
廖清欢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盏,转头去听旁边的颖儿说话。这也是京中宦官之女,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难得在廖清欢下嫁商贾之后还愿意往来的人。
廖清欢对她所处的圈子向往又畏惧,每次颖儿来她都要盛装打扮,仪态端庄,生怕那个地方做得不符合身份,被人看不上。
论相貌,廖清欢还是颇为自信的。不说别的,就这一双翦水秋瞳,就曾让宋鸣鹤日思夜想。平日里和颖儿相伴去逛街,旁人的目光也向来放在她身上。
但今日的颖儿却和平日格外不同,肤如凝脂,格外清透自然,反观自己厚厚的香粉面脂,她掐了掐手指,竟觉得自惭形秽。
她又抿了口茶,状似不经意道:“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日颖儿格外动人。”
颖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十分开心:“不止你,已经四五个人这样和我说了,这粉是真买对了!”
廖清欢心下一紧,连忙问:“什么粉?”
“芙蓉粉啊,现在人人都在抢,这还是我试用了别人的,我自己还没买上,”颖儿看她一眼,惊讶道,“你不知道?”
廖清欢面色一僵,勉强道:“听说了一点,竟这么好用?”
“岂止!”颖儿一扬眉,喋喋不休地转述自己听来的传闻,“说是这芙蓉粉用起来不仅不伤皮肤,还有养颜之效!我前日子见了将军家的大小姐,她已经用了一阵,脸是真见着白了……”
廖清欢听得心口直跳:这样岂不是可以弃置铅粉,脸也不会变黄了?她按捺不住地问:“在哪能买到?”
“这芙蓉粉虽不贵,但也金贵得很,每次就卖那么几罐,抢都来不及,”颖儿话音一转,得意地看到廖清欢脸上的焦急,“但幸好我算是掌柜的老客,有几分薄面,这次说好给我留两罐,清欢你要吗?”
廖清欢生怕头点慢了:“要!”
但她哪里知道,颖儿口中的掌柜,正是陈文隽,而陈文隽的香居又恰是自己夫君的死对头。
—
天光破晓,又是一日。阿婆拿着扫帚走出去时,对门院里已经叮呤咣啷地响成一片了。
过一会儿,早饭做好,陶枝按点过来,一坐下就趴在了桌上。
阿婆吓一跳,连忙去摸她额头:“阿枝哪里不舒服?”
陶枝坐起身,摇摇头:“就是欠觉,他们开工太早了……”
程漆正好走进正房,一眼看见她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精神萎靡的样子,眉心顿时一折。
阿婆忧心她:“那他们,就这样日夜地做工啊?那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陶枝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泪:“人家做工的都不说睡觉,我怎么好说。阿婆别担心,我白日眯一会儿就好。”
程漆坐在她旁边的木椅上,默不作声地剥了鸡蛋,放进阿婆碗里,然后又剥一颗,扔进陶枝碗里。
陶枝垂着眼睛,浓密眼睫展开阴影,显得更没精神。小声回一声“谢谢”,还带着哈欠。
阿婆看不过去,想了想,忽然道:“阿枝,不然搬到这边来?”
陶枝愣了愣。
阿婆拉着她的手,“过来睡,也不缺你这间房,吃饭也方便些。”
程漆没动,却默不作声地换了个姿势,手指捏了捏护腕的勾边。
阿婆看他没反应,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哎,你怎么说?”
“嗯?”程漆这才抬头,余光里陶枝也一块儿看向自己。他喉咙有些干,咳了一声,“我无所谓。”
第17章 前夫
陶枝看了看程漆的表情,说着无所谓,脸上的表情却冷冷的,她琢磨不透。
回想起来,好像程漆已经好久没像以前那样使唤她故意气她了,陶枝知道他逐渐接纳了自己的存在,把她当自己人。
她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重活一世能遇上阿婆一家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别人对她好,拿她当家人,不代表她自己就能得寸进尺。
再怎么样,她也终究是个外姓女子,以后程漆若是娶亲,人家看到家里还住着个她,该怎么想?
于是陶枝双手拉住阿婆的手,笑着摇摇头:“还要替我收拾一间房出来,多麻烦。幸好工期就这一阵,也不是天天开工,这些日我午睡久一些便也熬过去了。”
程漆方才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锋利如刀的线条下瞳孔黑得可怕。
阿婆知她有顾虑,不好多说,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程漆一脚。
程漆结实地挨上了,却一声不哼,薄唇抿成一条线。
陶枝扫他一眼,心想程漆果然也是这样想的,便张罗着分了筷子,笑着招呼:“真没事,哎呀粥都要凉了!”
阿婆还欲言又止:“可……”
程漆拿起筷子,唇缝间逸出一声冷笑:“爱住不住,还求着你住?”
陶枝一呆。
阿婆又作势要打他,陶枝忙着拦,心里默默想:果然还是拒绝了好。
虽然她自己也这样想,但吃饭的时候陶枝还是有些走神,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自己矫情,吃完饭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自己那一方小院已经被各种杂物占满了,院中一口巨大的石碾,周围是几口大缸,两个伙计看样子也是干惯了活,东西虽多,看着倒不是很乱。
这两日是在研磨蚌粉,伙计只做不问,显然是陈文隽打点过了,陶枝很满意。年轻小伙子力气大,用具也称手,虽然不如程漆那样高效,但磨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看看时间,想着陈文隽怎么还没过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木板撞上石墙,“当”的一声。
陶枝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陈文隽像团风一样刮进来,眼底挂着浓浓的青黑,神色不大好。他冲到陶枝面前,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起陶枝的手进了屋。
陶枝不明所以,揉着手腕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文隽转过身,抖出之前陶枝给她的方子:“我研究了两天,这方子不对。”
陶枝一怔:“哪里不对?”
“少了一味东西,”陈文隽满脸都是解不出题的焦虑,在原地转着圈,“按这上写的做,至多是不会伤及皮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润肤效果。可我见过阿姐用后的脸,你做出来的芙蓉粉确实有这个功效——”
陶枝抿唇,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陈文隽手攥紧,深吸口气:“陶姑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
陶枝走后,程漆半阖着眼,神情懒散。心里不爽,又不知从何而来,他静坐了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从炕上坐起。
胳膊一撑,掌心底下压到了什么,他拿起一看,是个印着芙蓉花的小罐,正是平时陶枝随身携带的芙蓉粉。
她落在这儿的?
程漆看着来气,随手往边上一扔。不料盖子被弹得翻了起来,程漆动作一顿,又闻到了之前那股他辨识不出的香。
一盏茶后,武馆后院。梁萧敲门后走进房中:“七哥,什么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过神,把那罐芙蓉粉递给他。
“让老六查查,这里边用的是什么。”
—
宋鸣鹤关上雅庄的门,脸上露出一丝烦躁。
这几天客流少的出奇,新上的那一批香粉根本没卖出去多少。
更可气的是,平时半死不活的香居,这几日居然天天排起了长队,新出品的那芙蓉粉成了全城一罐难求的宝贝。
宋鸣鹤脸色郁郁,回家径直往卧房走。一推门,正看见廖清欢在对镜梳妆,手里用的赫然是那芙蓉粉。
廖清欢正惊叹于这香粉的效果,喜不自胜,没看出他脸色僵硬,笑着问:“夫君回来了?”
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宋鸣鹤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芙蓉粉,问:“你也在用这个?”
廖清欢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无辜地看着他:“是颖儿给我的……”
宋鸣鹤神色几变,最后掀开盖子,蹭了一点在指尖,“这真有那么好用?”
廖清欢不明所以,娇娇弱弱地站起身,贴进他怀里,软嫩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夫君可是有烦心事?”
宋鸣鹤把人抱进怀里,压下烦躁,低头吻住她。
廖清欢很快软成一滩水,闭着眼睛沉醉其中,却没发现宋鸣鹤始终神情清醒,不知在想什么。
过两日,宋鸣鹤坐在铺面里,外边晃进一个矮小的男子。雅庄里没几个人,宋鸣鹤一抬眼见是他,直接招他过来:“查着了?”
来人一脸谄媚,知道香居和雅庄是对头,故意道:“查着了!我就说陈文隽那个木头桩子怎么能开了花,果然是找了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