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一个侍卫捅了捅同伴,迟疑着问:“这皇上若是……皇子还都那么小……”
“你找死啊!”同伴立刻捂住他嘴,四下看了看,“那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小心自己的嘴,现在宫里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小心你自己的小命!”
此时的寝殿里,四处空空荡荡,正中那张华贵雍容的龙床上,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起伏着。过半晌,那东西发出一阵咳血般的声音,才知道那是个人。
隆宣帝刚刚发泄过,体内无从释放的暴虐才稍稍减弱,泛着青黑色的脸上双眼更深地凹陷,整个人死气沉沉,一副即将归西的样子。
苏酒今日才获准进入寝殿,站在屏风之后,依稀看见隆宣帝的模样,觉得触目惊心。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您——”
“程漆呢?”隆宣帝张嘴,嗓音粗粝得如同沙石,“他人呢?朕要看到他的人头!”
不光是头,若是此刻程漆就在眼前,他还要一刀一刀刮去他身上的肉,放进锅里煮成汤,让所有背叛他的人喝!
这样一想,方才压下去的暴躁之气再次翻涌,在每一条血管中不停冲撞。隆宣帝太阳穴不停地突,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
苏酒咬住舌尖,把声音压得平直:“臣一定竭尽所能,尽快找到这个逆贼。”
隆宣帝满口血腥味,眼中神色似疯似癫,阴恻恻地看他:“朕给你两日时间,若找不出——”
苏酒额角滑下冷汗,连忙称是,然后弯着腰退出寝殿。
推门的时候他耳朵一动,听见隆宣帝嘶哑疯狂的声音:“去,把盈盈叫来……”
盈盈?
苏酒蹙起眉,这名字好熟悉,可分明不是哪一个嫔妃的名字。
……是谁?
走出寝宫,拐上一条无人的宫道,有南阁阁臣在等他。
“陛下怎么样?”
苏酒摇摇头,神色复杂又冰冷:“怕是不好。”
那阁臣觑着他脸色:“若是陛下……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这道理自然所有人都懂。
可如今唯一的皇子还是个奶娃娃,皇室宗亲早在隆宣帝登基时就已被打压得七七八八,若是当真帝薨,这龙椅,谁来坐?
苏酒脸上的神情叫人看不出端倪。那阁臣手心里沁出汗意,揣测着他的想法,犹豫着道:“苏大人,我等身为朝臣,难道能眼看——”
“等一下,”苏酒忽然一抬手止住他,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你先别说话。”
阁臣虽不明所以,但依然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酒脑中闪过模糊的记忆。
……宗亲……盈盈?
他想起来了。
当年,隆宣帝那位而立之年离奇暴毙的皇兄,曾有位芳名远扬的太子妃,单名一个盈字。而据传闻,那位皇帝的嫂嫂,后来被隆宣帝养在了深宫中,来往密切……这本是宫廷间的香艳传闻,但苏酒知道那是真的。
那位皇嫂不仅当真住在宫中,甚至还育有一子。
阁臣眼看着苏酒脸上神情一番变化,然后忽然转过身,大步向深宫走去。
“苏大人?哎——大人!”
苏酒心中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
来传诏令的太监走后,方盈浑身一软,跌坐在圈椅中间。
程漆从角落里走出来,并未催促,只平静问道:“想好了吗?”
但其实他也知道,眼下这个女人已没有别的选择。
宫里的传闻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被诏进寝宫,只有死路一条。
方晟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他们母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想在这深宫里安稳度日——可偏偏,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
“母亲,”方晟扑到在她腿边,眼眶通红,“别去。”
方盈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努力笑着摇了摇头。
在深宫里违背伦常,苟且偷生了这么久,她知道总有这样一天,而且躲不掉的。
“以后,为娘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做个好人……”
方晟死死抓着她的衣服,白皙脸庞上写着慌乱:“别,不要……”
方盈压下眼中的泪,抬眼望向程漆:“你当真是……那位北楼楼主?”
程漆点头:“正是。”
明明没有凭证,可他脊背挺直,气质冷肃,简简单单两个字,方盈便信了。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眼下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未来的路必然不好走,但如果儿子身边有他的话,至少能够平坦哪怕一点点。
过片刻,冷宫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位年纪虽大却风韵犹存的妇人一身盛装,缓缓走出宫门,一步步走向寝殿。
程漆不再拖沓,拎起失声痛哭的方晟,转身向后门走。
方晟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哽咽着:“小、小月——”
程漆无奈,只好抓上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出去,迅速离开了皇宫。
苏酒赶到时,正看到那缓步走在宫道上的美艳妇人,眉心登时一跳。等他匆匆闯进殿中,才知道自己到底晚来一步。
他捏紧拳头,嘴里咬着那个名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
苏酒脸色阴沉,心里不停想着对策,回到家中却意外地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爹?”
苏兆言站在过去的书房里,正在低头收拾行囊,抬头看见他,“嗯”了一声。
苏酒一看,立刻走上前:“您又要出门?去哪里?”
苏兆言扫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只淡淡道:“我留在这里没什么事了。”
苏酒眉心一跳,从他这句里听出了些意思,“爹,你是不是帮了程漆……你知道程漆在哪儿?!”
苏兆言没有答,收拾好了背囊,转身便向屋外走。
“爹!”苏酒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大步追上去,“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站在他那边?!”
苏兆言微微一顿,半侧过来的脸上神情莫名,似乎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
“你让程漆接手北楼,你所有的东西都教他,可我才是你儿子啊!”苏酒浑身发抖,死死盯住他,压抑太久的不满终于爆发,“我比他差在哪儿?!”
苏兆言挑起眉,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
末了,他给出了回答:“他比你合适。”
合适。
哈——
苏酒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苏兆言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你不适合,别掺和了。”
说完,他便转身慢慢离开,那背影十年如一日的潇洒,没有一丝牵挂。
苏酒嘴边的笑意一寸寸冷却,眼中爬满恶毒,低低自语:“没有他不就好了?”
“我就是最好的了……”
—
“好了,”陶枝垂下胳膊,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扬唇笑了笑,“你自由了。”
竹屋里的草木香还未散去,阿南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啊”了好半天才抬起眼看着陶枝:“真的、真的没了!”
他是陶枝见过的北楼人里最小的,看着愣头愣脑,有点可爱。陶枝笑着点头,疲惫却满足:“还能骗你吗。”
阿南自然也看出她的疲态,心中愧疚,顾不上惊奇,赶快站起来:“嫂子你快休息!你、你这么累,七哥该打我了!”
陶枝笑着弯了眼:“他要打你,我骂他。”
阿南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傻笑两声,最后极其郑重地看着陶枝:“嫂子,谢谢。”
陶枝一挑眉,浅色瞳孔温柔,笑道:“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真的,”阿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就、替七哥谢谢你,替我们谢谢你。”
陶枝心底一暖,拍拍他的脑袋:“知道啦。”
阿南出了竹屋,顺着来路下山。身上没了北楼,好像整个人都轻了一样。他揣着满心希望,一想到马上就能闯进宫里把青玉姐救回来,就觉得充满力气。
但他却不知道,没了北楼之后,他被毒术磋磨得敏锐无比的耳力便退化了。
等他听到破空之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南的太阳穴被正正击中,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向前倒去。合上眼之前,他看见一片翻飞的衣角,绛紫朝服上彩绣仙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来能写到七哥和枝枝的戏的!!含泪放到明天
最后动荡这一段了!本人脑袋里已屯了无数糖想写嘻嘻吼吼
第59章 此夜
阿南恢复意识的一瞬间,习惯性地没有睁眼, 他忍着额角尖锐的疼痛, 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周围的情况。
想不到他在绑过那么多人之后, 居然会有被人偷袭的一天。
没了北楼,他的感官果然没有之前敏锐了,但常年的训练让他没有多么惊慌。他感觉到这是一间十分逼仄昏暗的房间,隐约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想来是刑讯之处。
阿南悄悄地抖了抖手腕, 却发现袖袋里藏的刀片都被人收走了。
……是个熟悉北楼的人。
阿南虽然年岁小, 但到底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他心思一转, 猜出了是谁。
果然,房间里传来另一道声音:“醒了就别装了。”
阿南缓缓睁开眼, 看清眼前的人,僵硬笑道:“当年你老往北楼跑的时候,咱俩还一起喝过酒……九哥。”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 苏酒眉毛轻轻一挑,却没露出多少真情实感的笑意,“是啊……让人怀念。”
他跟在苏兆言身后, 一路跟到这座野山。他原本还奇怪,以他爹的本事早应该发现了他,却任由一直跟到了那里。没过一会儿苏酒就明白了原因。
山上设了阵法,他爹根本无需隐藏,因为知道他过不去。
他不甘心, 守了一天,终于守到了一个人……果然是熟人。
眼下,苏酒不打算、也没时间叙旧。隆宣帝给他的时间不多,虽然他并不是真的多么在意那老皇帝的死活,但眼下局势变化莫测,而他明显已处于劣势。
苏酒这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比不过程漆。
“阿南,”苏酒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看向他,“你怎会躲不开我的暗器呢?几年不见,难不成你的功夫不长反退?”
阿南没说话。
“你为什么在那座山上?我爹在那里做什么?除了他还有谁在那?”一连串的诘问冒出来,根本不给他喘息时间。
但这些只不过是寻常的刑讯手段,在北楼人眼里甚至算得上是低劣的。阿南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偏偏没有一句话说到重点。这样问了一会儿,苏酒失去了耐心。
“你浪费我的时间,就是跟我过不去,”苏酒常年带笑的脸上没了表情,冷冷地沉下来。他缓步走到阿南跟前,冰冷刀刃贴上他的脸颊,“告诉我,程漆在哪儿?”
他语气平淡,手里刀子却忽然一斜,锋利的刃瞬间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淌下鲜红的血。
“嘶——”
甫一沾上脸,阿南就知道刀上有毒,他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过去因为北楼,他们的身体几乎百毒不侵,这点苏酒是知道的。
“放心,刀上有点毒,但对你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苏酒说完,忽然一顿,然后声音上挑:“——嗯?”
那道血口很快止了血,然后周围皮肤竟然缓缓变成了青黑色——毒素并没有被消化,反而轻而易举地侵入了体中。
苏酒盯着那刀口,许久后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我知道了……是那位嫂夫人?”
阿南垂下的眼睛里瞳孔猛地一缩。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位嫂夫人真的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苏酒笑起来,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现在你们是什么,嗯?北楼成了一群普通人?哈哈哈——”
没了北楼,程漆能和他比吗?
他心中骤然升起急迫的渴望,恨不得现在程漆就在眼前,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把剑捅进他心口的场景。
苏酒抬起头,反手握住刀柄,悬在半空,笑着问:“阿南,告诉我好不好,他在哪儿?”
阿南也笑了笑:“九哥,我真的不——”
话音未落,那刀尖飞快地捅了下去,瞬间没入他的大腿。
阿南愣了愣,那剧烈的疼痛才骤然袭来。他喉咙间发出“咕噜”的声音,牙齿死死咬着才没发出惨叫。
苏酒拔出匕首,脸上神色狂热,声音却轻柔:“告诉我就好了,说出来就不疼了。”
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不断响起“噗嗤”的声音,渐渐地,少年压抑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叫声回荡在幽深的走廊间。
不知过了多久,苏酒神色阴郁,扔了手里浸透了血的匕首。
眼前椅子上的已经是个血人,低垂着脑袋,只剩一丝微弱呼吸,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没劲,真没劲,”苏酒拿帕子擦着手指,语气不快,“我就知道这种方法斗不过你们。既然这样,那只好让他自己出来了。”
阿南抬起眼皮,发出嘶哑的声音:“不……”
苏酒笑了笑,一招手,对着走进来的手下道:“抬起来,吊到城楼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