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许久都没有如此明艳过,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听了几曲,俞太后捧来单子,让太皇太后再点几出,太皇太后却摇头拒了,道:“不听了,早就不是当年的调调了。”
台上的小生们以为太皇太后是怪他们没唱好,惶恐地跪了下去。
闫清却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对俞太后摇摇头,询问着老人家:“您累了没有,累了孙儿就扶您回去歇着。”
“不累,精神好着呢。”太皇太后将自己身边的人一一看过去,笑道:“你扶着我,陪我走走。”
“好。”闫清站起来,将胳膊抬起。
太皇太后的腰伤好了一些,能够走路,但还是使不上力,大半的重量都靠在闫清身上。
两人围着前院逛了一小半,太皇太后就走不动了,却固执地不愿回去。闫清无法,便蹲下去将老人家背起来走。
太皇太后伏在闫清背上乐得不行,说自己老了老了还矫情,要孙儿背着散步。
闫清便笑:“可不就是老小孩么。”
太皇太后撑着闫清的背往上望去,叹道:“这宫墙真高啊,都望不出去,只能看头顶四四方方的天。”
“改日孙儿背着您去摘星楼,一眼就能望见燕京城的街道。”闫清道。
“我在宫里活了几十年,这宫里哪儿我没去过?”太后嗔怪道。
“是,是。”闫清笑着应道。
秦珠贤站在很远的地方朝这边望来,许多年以后,她对闫清说起这一幕,只说皇祖母的头发银白色的,皮肤也瓷器一般的白,闫清背着她缓缓走在阳光下,那一幕真是美丽极了。
闫清感受到太皇太后的头靠在他的背上,便停下来问道:“可是累了,想回去?”
太皇太后摇头:“不累,你继续走,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闫清便又继续走,背上的衣裳有些许湿意,他也没有开口问过,直到太皇太后似乎在闫清的背上睡着了,闫清才停下脚步。
“皇祖母,我真是庆幸,能当您的孙儿。”闫清轻声道。
太皇太后幽幽笑起来,似梦似醒。
半夜里闫清又被秦珠贤叫去了慈庆宫,原来是白日里扑了风,太皇太后发了高热。
这场高热来得凶险,太医院的人大半来了,闫清与秦珠贤守候在外面,秦珠贤紧张地望着门,闫清便伸出手握住她的,以示安抚。
太皇太后这一病便再也没起来,整整睡了两日,太医都说这一次醒来,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要闫清早做准备。
闫清便暂住在慈庆宫,与秦珠贤一起守着这位即将离去的老人。
这些日子闫清与秦珠贤没怎么交谈过,但彼此都有默契,闫清夜里看奏折,秦珠贤便来换茶或点灯,闫清早起上朝,秦珠贤便为他穿衣,然后留在慈庆宫等闫清回来。
闫清没有问秦珠贤为何突然变了态度,秦珠贤也没有解释过。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反而每日都很高兴,病痛从不说出口,吃了药就乖乖睡去,仿佛她要去的地方是她一直期待的地方一样。
这日秦珠贤伺候了太皇太后用晚膻,闫清也在一旁,太皇太后今日气色好,闹着要坐起来。秦珠贤便让人扶着她坐起来,背后靠着大软枕。
太皇太后却不肯,还要下床,秦珠贤哪里能依,祖孙俩差点就红了脸。
“你去找找我那箱子,我这些日子整天躺着,一定很难看,你去找好看喜庆的衣裳出来,我要梳妆。”太皇太后固执道。
秦珠贤不明白老人家又是闹的哪一出,回头与闫清对视,闫清从奏折里抬起头来,笑道:“皇祖母为何想梳妆了?您这样子也很好看。”
“漂漂亮亮的,人也精神,你快去。”太皇太后推着秦珠贤。
得了闫清的点头,秦珠贤便无奈地去了。
一群宫女们扶着太皇太后起身下床,折腾了好半天才给装扮上,穿的是当年秋嬷嬷给刺绣的吉服,头上戴了珠玉,那些珠玉在银白的发间很是醒目好看。
“好看么?”太皇太后问着秦珠贤。
“好看,您年轻时一定很美。”秦珠贤由衷道。
“林家的女子一向颜色好看,老了也就没什么看的了。”太皇太后道。
以为太皇太后会兴致很高,没想到刚装扮上又累了,宫女们便小心扶着她回了床上,就这样一身吉服睡下了。
“明早再换。”秦珠贤对宫女道。
夜里闫清回了偏殿,后来困得不行,看奏折的时候伏在桌上睡着了。梦里见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身大红的喜服朝他走过来,一面欣喜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的衣裳,一面笑道:“这模样真好,真好。”
说着话又转身走了,闫清慌忙追上去,太皇太后却回头对他挥手:“快些回去,我要去见他了。”
闫清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想让她回来,有一种此生最后一面的直觉让闫清感到恐惧。
太皇太后却对他挥挥手,朝着另一处有光的地方走了,走得十分快,闫清怎么也追不上。
“皇祖母。”闫清用尽力气吼出一声,随即也从梦中醒过来。
“皇上?”李松推门进来,睡眼惺忪。
“太皇太后呢?”闫清问道。
“太皇太后歇下了,皇后娘娘在那边的。”李松道。
闫清推开门就往寝殿走,李松拿着披风跟在后面追。
寝殿里只剩了一根烛火,闫清走进去,见秦珠贤伏在桌上睡着了,便过去轻轻摇晃她。
秦珠贤坐起来,不解地看着闫清:“您怎么又过来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竟然不知道。”
闫清命人点燃屋内的烛火,然后来到太皇太后床边,轻声唤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没有回应,两只手安详地放在胸前,唇角带笑。
“皇祖母?”秦珠贤慌忙扑上去,被闫清抱住:“别去了,皇祖母走了,别去打扰了。”
“怎么会呢?皇祖母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呢?”秦珠贤拼命摇头,泪滴在闫清的手背上。
太医们紧随着进来,上前把脉后,跪下悲切道:“太皇太后薨逝了!”
“皇祖母!”屋里响起了哭声,闫清与秦珠贤伏在床边大声痛哭。这个一生坎坷,教导陪伴了闫清近十年的老人就这样离去了。
秦珠贤哭得几近晕厥,闫清更是悲痛。
天亮后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朝野悲伤不已,满宫槁素。太后带着太子赶来,太后哭倒在太皇太后的床边。
慈庆宫很快设起灵堂,秦珠贤与太后一起主持丧事,却在哭跪的时候,秦珠贤突然晕了过去。
当时闫清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秦珠贤惨白着脸闭上眼,刚失去了皇祖母的悲伤顿时化作了恐惧,他怕秦珠贤就这样随着皇祖母去了。
闫清当即抱起秦珠贤就往偏殿跑去,急召太医来诊治,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太医说秦珠贤这是伺候太后太劳累,身体里藏了病一直没有发作,现在太皇太后走了,悲伤太大才发作出来。
闫清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
秦珠贤醒来便见到守在床边的闫清,才醒来的她十分憔悴,笑着抬起手去摸闫清的脸:“我以为此刻是那一年,我喝了迷药晕过去,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
闫清将她抱进怀里,道:“我真怕你走了。”
“怎么会,我要等着你的。”秦珠贤道。
闫清松开手,不解地看着秦珠贤。
“你不是要我等你吗,我等就是了,哪怕几十年也等得。”秦珠贤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发
☆、第一百四十章
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后, 宫里变得十分清冷了, 如太妃们都熬不住这种烦闷, 抛却了以往的恩怨,开始互相串门子解闷,玩牌玩腻了, 就来请闫清让她们去瀛仙台居住, 闫清准了,于是宫里久违地浩荡置办了一场, 将太妃们集体送去了瀛仙台。
唯独嘉太妃没去。闫清知道她心中有许多顾虑, 她就像柳琴络一样, 这辈子都别想出这个皇城了。
太子渐渐长大,到安始九年时,闫清开始让他帮着处理政务,闫梓也十分聪慧,一点即通, 闫清高兴之余,更是加封王知深为太子少保。
南朝王府里终日闹腾, 闫霖年纪越长就越是明白自己的尊贵, 小时候还肯怕自己的父王,如今是一点都不怕了, 生得俊郎的长相,脾气却比他父王当年更加蛮狠,大概他唯一有点怕的人,就是闫清了。
一日一家人聚在一起, 俞太后提起闫梓,笑着说他的长相与闫清不太像,倒有些像已经逝去的景文王,闫清与秦珠贤对视一眼,匆忙换了话题。
安始十年年底,闫清封印后有些咳疾,传了太医来,太医说这是累出来的,要闫清多歇息,若是再不调理好身子,恐怕会像先帝一样落下隐症。
闫清思虑了几日,直到闫梓带着奏折来寝殿探望他,才提起精神来一一指点。
闫梓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眉眼张开了些,少了几分稚气,更添了稳重,待议论完政事,闫梓慢慢将奏折收起来后,突然道:“儿臣心中有个疑惑,还望父皇为儿臣解惑。”
哪怕是再危机的事情,闫梓也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模样,闫清便笑道:“你问就是了。”
“儿臣无意中听到一个传言,说景文王故去前,曾藏了一子,后来那个孩子下落不明,父皇难道不彻查一下么?”闫梓道。
闫清扬起的唇角落下,将闫梓注视着。
闫梓继续道:“儿臣还听闻,景文王早逝好像还与父皇有关,父皇如此仁德,怎会做残害手足的事,所以儿臣不信,当即将嚼舌根的人处置了。”
“这些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连先帝都理不清,你又怎么知道其中的细节,去多加揣测?”闫清闭上眼,道:“朕乏了,你退下。”
闫梓看向闫清的目光很炙热,很复杂,仿佛急需闫清一个否认,但他终于是没有多纠缠,拾起奏折走了。
闫清躺在床上长长地叹出一声气,抬起胳膊压在眼上,他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何先帝要立闫梓为太子。
先帝那日睡在床上,背对着他,用一种很轻的声音对他说:“朕输了……但你未必赢得了。”
过了元旦,闫清并没有重新处理政务,而是以身体有恙为由,将朝务交给闫梓暂代处理,王知深在一旁辅佐。
闫梓虽年幼,但他是闫清亲手教导长大,又得了王知深的倾囊传授,自然将事情处置得很妥帖,闫清执政用爱迂回,与那些大臣们各方周旋,而闫梓则果敢,一板一眼。
病好了后,闫清再次执政,朝堂上风平浪静,四海太平。
而闫梓再也没有提起景文王的事,哪怕闫清知道,闫梓一直在悄悄查当年的事,甚至还派人出宫寻找卫氏。
安始十一年年初,闫清在早朝宣布了亲自南巡的事,并命闫梓监国。然后在大臣们还没来得及上书劝谏的时候,带着秦珠贤就离开了皇宫,往南边去了。
秦珠贤也没想到闫清就这样带着她走了,她还是临行前一晚才被告知要走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去与太后商议,就被闫清带走了。
一路说是南巡,实则就是闫清游山玩水。两人换了便服游逛在街上,买点小玩意,吃各地的美食,玩心大起,还偷偷跑去衙役看官员审案。让随行护驾的俞广等人头痛不已。
江南气候温暖,两人雇了小舟行驶在江面上,好似新婚的小夫妻,甜蜜温存的模样让旁人羡慕。
两人玩了小半年都不肯回京,太子连发了五道书信催促,闫清这才带着秦珠贤回去。
一回燕京,闫梓就将所有的事情归还闫清,仿佛终于解脱了似的,而且看向闫清的眼神也再不是半年前那么复杂,透着猜疑,而是像儿子看不懂事的父皇一样,依赖又无可奈何。
闫清便又开始执政,秦珠贤也继续掌管后宫。俞太后猜到了俩人是玩去了,并没有怪责,还让秦珠贤保养身子,早上诞下孩子,秦珠贤只是一味的笑。
安始十三年,闫清改了税收令,不再有税收不清楚,时高时低的现象。百姓们安居乐业,更加繁荣昌盛。
而刚刚颁布了税收令,闫清便又要去南巡了。
太子带着诸位大臣来劝谏,可抵不过闫清是皇帝,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于是闫清再次带着秦珠贤走了。当年俩人都没玩够,所以还想再去一次江南。
这一次整整玩了一年才回京,凌晨仪仗悄悄回宫,闫梓没等天亮就来了,想要趁早交还政务,他好落得清闲,却见寝殿外有许多太医,还听闻皇上重病,情况危急。
闫梓如遭雷击,见王知深沉着脸从寝殿走出来,对他道:“臣要去翰林院拟旨,太子也早做准备。”
“拟什么旨?”闫梓茫然地看着王知深,
王知深叹气摇头,道:“继位圣旨。”
皇帝回宫后卧床不起,翰林院整日忙碌,众人大约都明白了会发生什么,好在闫梓执政许久,朝中并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
然而闫梓并没有一丝喜悦,反倒带着诸位大臣开坛祭祀,祈求皇帝早日病愈,并且不许翰林院颁发圣旨。
秦珠贤将外头的事说给闫清听,闫清叹道:“不枉我如此爱护教导了他。”
然后半夜召来王知深聊了半夜,第二日一早,王知深颁发了继位圣旨,皇帝重病,将皇位传给太子闫梓。
闫梓拿着圣旨怒气冲冲地来找闫清,可宫里哪里有闫清的身影,李松颤颤巍巍地说,皇帝与皇后又走了。
闫梓深知上当,可天下之大,国务繁重,他只好派人去寻找太上皇与太后的下落,对外依旧称太上皇在宫里治病。
安庆三年,俞长英老将军寿终正寝,闫清与秦珠贤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小包子。
见到闫清,闫梓红了眼眶,那是对自己父亲深深的思念,闫清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长大了,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有了父亲的夸赞,闫梓心中雀跃,按下不提,他已经习惯了帝王的稳重。
俞太后见了夫妻二人后,笑着说:“比以前恩爱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