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欲哭无泪的三娘之外,他们还招揽了十来位豪杰,其中有他家佃户的癞痢头儿子,有村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光棍,有长安县街上几个要饭的半大孩子,还有他们在中学时认识的几个顽劣同学,其中还有一位国文先生,这位先生五年前恋爱失败,受了刺激,精神一直不大好,总想自杀,段人龙就去见了这位先生,说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如同我上山去,活一天就给我当一天的师爷,要是哪天打仗打死了,也正好省了你自杀的麻烦,岂不美哉?
先生一听,没感觉美哉,不过教书先生的生活他也确实是过腻了,故而一时糊涂,听了段人龙的妖言,真跟他走了。
段人龙负责人事工作,拉起了这么一支队伍,段人凤拿了大把的洋钱出去,也买回了几杆光绪年间的汉阳造。人有了,枪也有了,段氏兄妹正要去复仇,哪知道这时传来消息:匪帮内讧,仇家死了,匪帮散了。
兄妹二人听了这个消息,沮丧了足有一天之久,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他们地也卖了,娘也卖了,对于家乡已经了无牵挂,故而按照原定计划,他们跑去了那内讧匪帮所在的山头,鸠占鹊巢,成为了山中的新一代土匪。
土匪都是要有个名号的,他们的名号就是雌雄双煞。双煞自占山为王以来,专抢山下过路的马帮,一共抢了六七回,每次都是倾巢而出,气势逼人,而且不多抢,既让马帮不敢不给,又让马帮感觉自己犯不上为此和他们拼命。这个“度”,是由段人凤来把握的,她有点天生的小聪明,狐狸似的,让她讲理论,她讲不出,可她有直觉,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见好就收。
抢劫马帮,他们算是个小行家了,所以贼人胆大,他们头脑一热,生平第一次绑了票。这票绑得很是轻松,反倒让双煞有点心虚。而在这个清晨,他们面对着气喘吁吁的小叫花子,心虚的程度又增长了八成。
“他大哥是带兵来的?”段人龙问。
小叫花子是他们的眼线,这几天一直在长安县城里晃,此刻连连点头:“对,来了好些个兵,全都有枪,领头的除了姓金的,还有个团长。团长官最大,县保安队那帮人觉都不睡了,半夜在城门口等着,就为了迎接团长。啊还有县长,县长也去了。”
双煞对视了一眼,怀疑自己这回是用力过猛、捅破天了。
然后这两只煞又一起转过头望向远方,远方的小山头上立着一小片草棚土屋,是他们的山寨,其中一间格外宽敞一点,算是他们的聚义厅,厅外空地上有个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青年对面又有一把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摆着一碗打卤面。青年一手扶着碗边,一手拿了筷子,正挑了面条往嘴里送。
段人龙打发走了小叫花子,然后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怎么办?难道他们不想出钱,打算强攻?”
段人凤环顾四周,没找到安放屁股的地方,于是背对着她哥,也在大石头上挤着坐了:“不应该。看金玉郎的意思,十万大洋对他家来讲,算不得大数目,他家没理由为了十万大洋,拿他的性命冒险。”
“那他大哥就是怕咱们言而无信,拿了钱又撕票。”
说完这话,二煞再次扭头远眺,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打卤面,单手攥着一叠草纸,他正往聚义厅后的草丛里走。二煞盯着他那翩翩的背影,猜出他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拉野屎去。金二爷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质,根本不用人看守,让他逃他都不逃——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逃。
每天清晨,二爷都准时起床,因常年娇生惯养,生活不能自理,所以由二煞负责他的洗漱更衣等事宜。然后二爷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亲自吃饭,肠胃运行良好,吃完了就拉,拉完了回来洗手喝水,在聚义厅门口的草丛里扑蚂蚱,一扑能扑半天,自娱自乐,像个乖娃娃似的,令二煞相当省心。
段人龙目送他进了草丛,收回目光转过脑袋,他发现妹妹还在望着金玉郎发呆,便问:“你总看他干什么啊?瞧他好看,看上他啦?”
段人凤转回了前方:“放你的屁。”
段人龙喟叹了一声:“虽然你我二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可若想和他结亲,还是有点高攀,除非——”
他欲言又止,段人凤背对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换个身份。”
段人凤一时哑然,段人龙也沉默了。他们兄妹先前在县城里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见识过文明世界的,如今在山旮旯里做了大半年的山大王,即便没有惹出大乱子,山中岁月长,他们也是越过越觉无聊,尤其是在绑了金玉郎之后,看着金玉郎的穿戴言谈,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已经在山中活成了野人。
他们抢劫过好几支马帮队伍,证据确凿,按法律讲,都是戴罪之人,所以土匪的身份,还不能单方面的想丢就丢,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招安,然而人家要招安也是招安那种独霸一方的大匪头,像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县政府是不肯认真的打,否则都不必动用驻军,单凭一支保安队,就能把他们剿了。
段人凤忽然开了口:“哥,你说那十万大洋,我们真能拿到手吗?”
段人龙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段人龙一转身,用胳膊肘一拐妹妹:“哎,咱们要是拿这十万大洋赌个前程,你敢不敢?”
“你想怎么赌?”
“赎金不要了,咱们和姓金的交个朋友。”
“哪个姓金的?夜里进县城的那个?还是草窠里拉屎的那个?”
“都行。”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她哥哥——她生得俊眉俏眼,面孔苍白单薄,樱桃小口也没血色,照理来讲,她本应该长成一位林黛玉式的清秀佳人,然而可惜得很,她遗传了她爹的浪子灵魂,并且性情比她爹还要更冷酷一点,旁人看着她,只觉得她病怏怏的挺诡,加之她自从进了山后,穿没好穿戴没好戴,辫子也剪了,头发短得像个小子一样,所以诡彻底掩盖了美,尽管众匪皆是老少光棍,但并没有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段人龙的面貌和段人凤类似,只是高了一大截子,不言不动的时候有点书生相,一活动起来就显出了野气和痞气。二人面无表情的对视了片刻,最后是段人凤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第5章 金玉郎
段人凤翻过一座小山头,走到了金玉郎身后,金玉郎正跪在树下草中扑蚂蚱。他将扑蚂蚱当成大事看待,凝神屏息的做伏兵,虽是听见她来了,但也顾不上回头。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忽然弯腰出手在草尖上一抄,随即把手伸到了金玉郎面前。
手是攥了个空心拳头,金玉郎立刻双手合拢捧住了她的拳头,于是她掌心向下一松,一只翠绿的小蚂蚱就落进了金玉郎手中。
金玉郎仰起头,向着她一笑,阳光透过老树枝叶,洒了他一身斑驳光影。光影浮动,映得他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漆黑瞳孔之中,有水光闪烁。
他这一双被浓密睫毛簇拥着的大眼睛,常让她联想起被参天林木环绕着的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就是因为见过了他,她才发现原来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所以她对他格外的冷淡,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只是要自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她开口说道:“你哥哥到长安县了。”
金玉郎双手虚虚的交握,手心里有个小蚂蚱蹦蹦跳跳:“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我吃面的时候,你们在那边山头上不住的看我。我就猜到你们一定是在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可说呢?无非就是我哥哥带钱来赎我罢了。”
他沾沾自喜,有点孩子气,于是段人凤尽管打算冷酷到底,但再一开口,还是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你还猜到什么了?”
“没了,也没什么可猜的了。我哥什么时候上山送钱,我就什么时候跟他下山回家。”
“你这么笃定他能拿出十万大洋?”
金玉郎显然是被她问懵了,冲着她眨巴眼睛:“为什么拿不出?我家有钱。”
段人凤一屁股坐了下去:“知道你家有钱,没钱我们也不绑你。可你大哥若真是只想赎你,为什么又带了个什么团长和一大队兵?他究竟是想赎你,还是想抢你?”
金玉郎也坐了下去,双手还困着那只小蚂蚱:“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哥肯定不会不管我,他对我一直都挺好。再说我自己也有钱啊,他给我花十万,我回家还他十万就是了。”
他的头脑相当简单,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不是事,都被土匪绑到山上了,他还有闲心玩草虫儿,好像不是来做人质的,而是来度假的。段人凤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傻子似的,简直对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两人之间绿光一闪,是他一时疏忽,让小蚂蚱从他的指缝中逃了出去。他扬手一抓,抓了个空,于是大大的“唉”了一声。
段人凤抓了一只大蛐蛐,放进一个拳头大的蛐蛐笼里,给了金玉郎。然后她翻山越岭的回到了兄长面前:“白问一场,小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段人龙抬手一捋头发,妹妹沦为不男不女的假小子了,做哥哥的倒还风采依旧,头上甚至还抹了一点生发油,让一头短发可以柔顺的向后趴伏下去。捋过头发之后,段人龙眺望远方,轻声说道:“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抓的这条鱼太大了?”
“还不是。”段人龙向着远方群山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反正就是感觉不对劲。”
他这话说完没有半天,山下就开来了大队的士兵,看那阵势,分明是要围山。雌雄双煞虽然富有冒险家的精神,但理智尚存,知道自己的斤两,故而二人心中惴惴,腿肚子都有点要转筋。偏在这时,一名喽啰跑来报告,说是山下来了一位小刘先生,奉金家大爷之命,要和大当家的见一面。
段氏兄妹无论是发疯还是犯傻,全是共同行动,但因为段人龙年长两岁,所以算他是山寨中的大当家。段人龙听了喽啰的话,没急着露面,而是又和妹妹嘁嘁喳喳的密谋了一番,然后才摆起大当家的嚣张气势,昂首挺胸的去见了小刘。
对待小刘,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听闻小刘这一趟来是想和自己敲定明日交钱放人的时间地点,他便答道:“你来得正好,要不然,我也打算去找你们。”
小刘一听,吓了一大跳:“找我们?二爷出事了?”
段人龙皮笑肉不笑:“我要是说我们和你家二爷一见如故,这些天相处成了朋友,这算不算是出了事?”
小刘意意思思的陪笑:“那……当然是挺好,反正……我们二爷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爱玩爱闹没心眼儿,大孩子似的。您和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我们?怕是没那个福气啊。”
小刘乃是机灵人物,这很会接话,这时就试着步儿的笑道:“大当家的,恕我直言,我听说您原来也是财主家的儿子,还在县里读过好些年书。我不是很明白您为什么会落草为寇,但如果您不是这个土匪的身份,那您和我们二爷交个朋友,双方常来常往,是完全有资格的,我们二爷也一定会愿意交您这个朋友的。”
段人龙一耸肩膀:“这不还是没那个福气?”
小刘只是笑:“我嘴笨,说不明白,总之,我就是觉得您少年英俊,在这穷山沟里当土匪,实在是埋没了您。”
“我当土匪,是因为我爹死在了土匪手里,我是想以毒攻毒,给我爹报仇。现在呢,我的杀父仇人已经自己上西天了,我这土匪当不当的,意思也不大了,加之这些天和你家二爷谈了谈,我和我妹的心思就更是有点变化。你们二爷说了,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你们二爷肯给我面子,我当然也得给你们二爷面子,我要是再拿朋友的命换钱,就太不够意思了,是吧?”
小刘一听,感觉对方这话风不对,一颗心开始怦怦的乱跳:“那大当家的意思是——”
“十万大洋,我看在你家二爷的面子上,不要了,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你家二爷,不为别的,只怕他半路磕了碰了,你家大爷要把账算到我头上;让你家大爷明天上来一趟,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让你家大爷亲自领走你家二爷,你家二爷半路是被蚊子咬了还是被老虎吃了,可就都赖不着我们了,如何?”
小刘一听,激动了:“哟,大当家的,您这也太——太——太那什么了,这让我怎么谢您呢?”
“不用谢,你让围山的那些兵撤了,我敬你一尺,你也敬我一尺,就行了。”
小刘总觉得金玉郎是土匪从自己手里绑去的,自己罪不可赦,如今见事情竟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机,立刻就对着段人龙连做了几个大揖,他又问道:“大当家的,我能不能见二爷一面?”
段人龙把眼皮一耷拉:“要见明天见吧!”
他这个模样看着不善,有凉薄凶恶之相,小刘立刻就不敢啰嗦了。而在小刘告辞离去之后,段人龙也赶紧起身,去找了妹妹。
下午时分,天气潮热,段人凤正陪着金玉郎玩纸牌。山上没有什么娱乐,连一张稳些的正经方桌都没有,所以金玉郎要么是和虫类为伍,要么就是坐在阴凉屋子里,和段人凤打牌。段人凤起初懒洋洋的,对他爱答不理,连着赢了五局之后,她扫了金玉郎一眼,看他微微的红了脸,像是要输不起,就暗暗做了手脚,隔三差五的也让他赢一次。
段人龙把妹妹叫了出去,两人细细的商议,这一谈甚是漫长,几乎谈到了地老天荒,倒是很谈得拢——他们兄妹二人一会儿一个主意,然而几乎永远谈得拢,疯狂得十分同步。前一阵子两人谈起绑票,一拍即合;如今他们这票没绑好,引来了大兵要剿匪,那他们审时度势,又是一拍即合,决定先服个软,事过之后再脱了这一身土匪皮,回归城市、做那二十世纪的现代青年去。
兄妹二人商议完毕、重回了金玉郎面前。这时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晚饭,外头天也黑了。独自坐在一铺小炕上,他怡然的仰头问二人:“是要睡觉了吗?水呢?”
他自己的手表不知丢去了哪里,所以每天晚上一见段氏兄妹端着凉水联袂进门,就知道是要洗漱睡觉了。上床之前,这一对兄妹会将他分成上下两部分,段人凤负责给他洗脸洗手,段人龙负责给他洗脚。起初他们也不相信一名二十出头的健全青年,会连脸都不会洗,后来他们亲眼见识了金玉郎那个水漫金山式的洗法,才重新权衡了利弊,决定还是每晚抽出十分钟帮他一把,要不然金玉郎能把房里的土炕给淹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