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龙弯腰放下了肩上的金玉郎,金玉郎完全站不起来了,跪坐在了草地上。他仰头去看那士兵,而那士兵对着段人龙一晃枪口:“你也跪下!”
段人龙二话不说,立刻就跪了。
士兵将手指勾上步枪板机,端枪走到了二人面前,枪口抵住了段人龙的胸膛,他俯下身来,却是细看了金玉郎的脸。
“你是金家二爷?”他问。
金玉郎慌忙点头:“是我是我,你——你是来救我的吧?”
士兵一言不发,手指却是作势要扣扳机,可就在这一刹那间,段人凤从草丛中匍匐而来,纵身一跃扑向了他。他猝不及防,被段人凤扑了个倒仰,同时就觉手中一滑,正是段人龙出手抢了他的步枪。
两只手锁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惊呼被段人凤硬掐了回去。而段人龙手攥枪管高高举起,一枪托砸向了他。士兵的眼珠子猛然向外一努,惨叫也全被段人凤扼在了喉咙里。
段人龙一枪托砸断了他的右腕。
然后段人凤一点一点的松了手:“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往山上开炮?”
段人龙也蹲到了士兵身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刀尖抵上了他的眼皮:“你说实话。”
士兵哆嗦着答道:“好汉饶命,我也是奉长官的命令——”
段人凤开了口:“少废话,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开炮?”
“我是三十四团的,我们团长下令开的炮,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是奉命上山找人的。”
“找谁?”
“找金二爷。”
“找他干什么?”
士兵疼得发昏,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杀了。”
段人凤回头去看金玉郎,他们近在咫尺,士兵的话,金玉郎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段人龙又问:“为什么杀他?”
士兵挣扎着摇头:“不知道,长官怎么吩咐我们,我们就怎么办。”
“你们是从哪个方向上山的?”
“我们把山包围了,我是从东边上来的。”
段人龙一推段人凤:“听见没有?包围了。”
段人凤却是低声说道:“杀了他。”
“谁?”
段人凤猛的扭头反问了他:“你是傻子吗?谁要杀我们,我们就杀谁!”
段人龙拄着步枪站起来,抡起步枪就往下砸。段人凤向后一躲,躲过了飞溅的鲜血和脑浆。段人龙再次抡枪,这回他用枪托彻底砸碎了士兵的脑袋。段人凤向后退了又退,心里知道这人是非杀不可,然而依旧悚然。在此之前他们耍刀弄枪,杀人放火的狠话没少说,可说归说,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蟊贼,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段人龙拄着步枪,呼呼的喘气,回头望向妹妹,他忽然一笑:“有点儿意思。”
某种异于常人的性情,原本一直是隐藏在他骨子里的,此刻乘着血腥的东风,苏生了过来。他不怕,更不悔,甚至心胸一片畅达,单只是痛快,“有点儿意思”。这点儿意思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只能是向着妹妹笑。而他妹妹冷着脸,伸手向他一翘大拇指。
妹妹并没有从杀戮中得到快感,不过哥哥这活儿干得崭截利落,确实漂亮,值得一赞。
兄妹二人惺惺相惜完毕,一起望向了金玉郎。金玉郎静静的跪坐在草丛里,喃喃的自语:“我不明白。”
段人龙收了笑容:“还是不能走?”
金玉郎摇摇头。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随后说道:“那你给我们一个继续救你的理由,要不然,我们没道理带着你这么个扫把星逃命。”
金玉郎怔怔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自己赎自己好不好?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们带我去北京也行,去天津也行,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可以从银行里取钱给你们。我——我——”他六神无主的有了哭腔:“我给你们二十万,只要你们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段人凤忽然问道:“如果你死了,谁会继承你那很多很多的钱?”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眼泪:“大哥。”
段氏兄妹又对视了一眼,然后段人龙走回金玉郎面前,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很多很多,到底有多多?”
金玉郎一下子趴上了他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一百万。”
段人龙起立到了一半,听了这个数字,登时一晃,差点把他晃了下去。段人凤伸手扶住了金玉郎:“一百万身价的少爷,值得一救。”
第8章 大戏落幕
段氏兄妹不是一般的疯狂,也不是一般的狡猾。
他们狡猾起来甚至可以不动理智、全凭直觉,譬如段人龙在刚刚上山落草之时,就“狡兔三窟”,设计出了逃亡密道,虽然当时他只是闲极无聊,设计密道不过是为了玩。而密道刚一完工,他就因为忙于抢劫马帮,把这密道完全抛去了脑后。
他们兄妹全没想到密道竟会当真派上用场,如今踏上了逃生之路,他们也淡然,仿佛知道自己是天选之子,多么幸运都是应当。密道其实更像一条僻静小径,但是需要不停的钻山洞,东一拐西一转,弯弯绕绕的就下到了半山腰。
兄妹二人身体都好,段人凤又健康又轻巧,可以摸黑疾行。段人龙背着金玉郎,迈开大步也不觉辛苦。山中不时有枪声响起,疏一阵密一阵,吓得他们越走越快,接二连三的穿林钻洞,待到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到达终点,在几大块巨石之后停了脚。
段人凤像个半大小子似的,满头短发都被热汗浸透了,一绺一绺的贴了头皮。她将刘海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清秀面孔,倒是额头如玉。段人龙的领口也敞开了,蹲下来轻轻放下了金玉郎,他随即转身,开始对着地面刨坑。大块的巨石掩护了他们,巨石之下是一片陡坡,陡坡之下是一条细长土路,细长土路直通长安县,而顺着土路往长安县的方向走,半路还有一座小城隍庙。那庙里的城隍时运不济,因为不知怎么处于了要道,一旦过大兵,城隍老爷必定要让位给军官老爷,小庙也必定会被军爷占去歇脚。
段人凤听到了隐约的人声马声,于是抓起一团野草盖在头上,她试探着从巨石之后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土道上有军马有汽车,士兵从小庙门口一路排列到了土道上,又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护兵,簇拥了中间的两男一女。两男看着都不是凡人,一位是个军官打扮,昂着脑袋趾高气扬的;另一位更阔了,西装革履,是方圆百里都罕有的摩登先生。至于女子,虽然没有摩登先生那一份洋气,但也比长安县内的小姐们娇嫩许多,远远瞧着,只看她站得好看,又苗条又直溜,有点女子式的气派。
向下缩回了脑袋,她转身告诉金玉郎:“我好像看见你大哥了。”
经了昨夜的剧变之后,金玉郎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受了大刺激,一张白脸变成了土色,眼神也呆滞了,尤其是下巴和唇上有些泛青,忽然有了点胡子拉碴的意思。听了段人凤的话,他先是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言语,后来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他扶着巨石就要起身往外看。段人凤慌忙给他也盖了一头野草。抬手一揽他的肩膀,她控制着他慢慢露头:“看见了吗?是不是你大哥?”
金玉郎吐出了嘶哑的一声“是”。
段人凤来了兴趣,定睛细看山下的摩登先生,结果发现他们兄弟两个其实都是一路的长相,只不过金玉郎的面貌更柔和些,而他那大哥看着硬邦邦直挺挺,面孔和身材都像是刀砍斧劈雕刻出来的,整个人是介于英俊和刺目之间。
“你大嫂也来了?”她又问。
金玉郎摇了摇头:“她不是我大嫂,她是我未婚妻。”
段人凤惊了一下,偏巧这时那未婚妻忽然一抬手,用手帕触了触她大伯子的额头鬓角,分明是在给他擦汗。扭过脸再去看金玉郎,她见金玉郎定定的盯着那两个人,牙关咬紧了,目光也是直的。
她不由分说,带着金玉郎蹲了下去,然后一转身背靠巨石坐了,她说道:“别看了,仔细让他们发现。”
金玉郎的声音有些颤:“我真想去问问他。他是我亲大哥,我没招惹过他,他怎么忍心杀我?”
“那你去问吧,正好自投罗网,也好给你大哥省些事。”
金玉郎忽然向她一扭头,眼眶是红的,眼泪亮晶晶:“你闭嘴!”
没人敢这么呵斥段人凤,但段人凤看着他的眼睛,只觉自己和他心灵相通,他的惊惧迷惑、恐慌茫然,她全知道。既是知道,就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了。向着他伸过手去,她用掌心擦拭了他的泪水,他不躲不避,依然瞪着她,像是孩子对亲人发怒,恼是恼的,亲也还是亲的。
这时,一直蹲着挖土的段人龙大功告成,从地里挖出了两套学生装,还带着皮鞋帽子以及一只装了武器的小藤箱。他们两个若是想要乔装,以他二人的气质,真是装什么都不像,唯独能扮学生。段人龙就地脱衣,段人凤挪了挪背对了他们,也开始更衣。片刻之后,两人一手理头发一手戴帽子,成了一对大学长和小学弟。段人凤一边系着领口纽扣,一边端详着金玉郎:“哥,他怎么办?”
段人龙搓着手上的泥土,刚要回答,哪知身旁野草一动,探出了一只血淋淋的人头。段人龙一声没出,单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段人凤的心脏也一哆嗦:“你——师爷?”
人头下面连着个全须全尾的身体,段人龙透过鲜血仔细辨认,确定了对方真是他们的师爷。师爷的左半张脸被血块糊了个面目模糊,人倒是还挺有活力:“是我,你们逃命,带我一个,我又不想死了。”
段氏兄妹对视一眼,段人凤问哥哥:“带吗?”
段人龙轻轻拍了拍双手的土,也是迟疑:“带吗?”说着他转向师爷:“要不你还是死了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死吗?现在机会来了,我劝你不要错过。”
师爷连连摇头,摇得血珠子乱飞:“不不不,我现在不想死了,还是活着好,死亡太可怕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段人龙也嘀咕道:“麻烦。”
段家这两只煞看管着金玉郎和师爷,在巨石之后静静的蛰伏,于是金效坤自始至终,完全没有察觉到弟弟的存在。
这一带的山,劈开了都是石头,石头太常见了,以至于让人见了也只当是没见。沉着面孔站在路上,他想悲痛,可又怕自己悲痛得虚伪,反倒会让身边这位证人生疑,所以索性板住了脸——他这一路的长相,单是板着脸,就已经是足够的肃穆森煞了。
果刚毅是在天亮之前下的山,见了金效坤和傲雪之后,他痛心疾首的大说大讲,讲这帮土匪果然是心里有鬼,要不然为什么一看山下来了军队,就要吓得要连夜逃亡?
“火力还挺猛!”果刚毅告诉他们:“县保安队都是吃屎的货,山上土匪弄了那么多枪,他们还在城里乐呢!要不是老子这回带兵铲除了他们,过两年这帮土匪敢下山打县城!”
金效坤问他:“玉郎呢?”
果刚毅立刻收了大嗓门,痛心疾首的程度则是加了倍:“你家二爷……可能是凶多吉少了。”他移开目光,面露悲哀之色:“我的小兵在山上找了半夜,没找着你家二爷。”
金效坤当场向后一晃,还是傲雪及时出手,扶了他一把。她的心其实也凉了,但是没有大惊,因为早从后半夜起,她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金玉郎不是她理想的丈夫,可丈夫再不理想,终究还是个丈夫。没了这个丈夫,她就成了大姑娘守望门寡。况且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得了个痛快?还是被土匪零碎折磨死的?
她对金玉郎没有私情——不必有私情,单是凭着他们从小就相识,这点情分便足以让她落泪。怔怔的跟着金效坤和果刚毅,她糊里糊涂的走到了外面路上,忽然发现金效坤正在出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她手中那要用来拭泪的手帕便临时转了方向,落到了金效坤的头上脸上。金效坤面无表情,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猛的神魂归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她收回手,又恍惚起来,有人扶了她的手臂,是要请她往哪里走,她乖乖的迈步走了,结果是一路走回了庙里去。
这回她坐了下来,感觉自己其实不必忍着眼泪,甚至是应该哭一哭,可在心底,她总不愿承认自己对金玉郎有感情,所以尽管是能够哭出来,但她不好意思哭,像她那大伯子一样,她只怕旁人慧眼如炬,会误以为她是虚张声势、不哭强哭。
他们是在这一天的中午,才真正落下泪来的。
果刚毅把整座山都搜遍了,找到了许多七零八碎的胳膊腿儿,他择其修长者而拼之,勉强拼出了一具与金玉郎身材相似的尸首,只是实在是没有脑袋。没有脑袋就没有脑袋吧,他把这具尸首摆进棺材,抬去向金效坤交了差。金效坤走到棺材前,向内望了一眼,然后当场昏迷了三分钟。果刚毅含了一大口茶水,“噗”的一下子把他喷醒,他水淋淋的睁开眼开始垂泪,傲雪走过来也想瞧瞧,金效坤抬手挡住了她:“回去,别看。”
傲雪只看到了棺材里的一只脚,那只脚血糊糊的,足以吓得她后退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再不哭就不合礼数了,于是转身背对了众人,她用手帕捂了脸,正式开哭,明面上哭的是金玉郎,暗地里哭的是自己——原来一直看不上金玉郎,一直怕着嫁他,现在好了,金玉郎死了,她不必怕了。只是嫁他虽不好,可再不好也总强过守望门寡。她今年才十八岁,一生一世的事业还未开始,但是已经成了克夫的不祥之人,往后如何再嫁?将来纵是真遇着可心可意的郎君,只怕也是要无缘了。
哭着哭着,她又想起了金玉郎的好处来。他是糊涂不上进,但他也不招灾惹祸;他是显然的不爱她,可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从来没怠慢过她。
他对她一直不算坏啊!
傲雪哭得昏头昏脑,金效坤也顾不上她了。如此在长安县城内又过了一夜,两人上了汽车返回北平,汽车开得慢,后头又跟了一辆大骡子车,车上拉着金玉郎的棺材。
汽车上路不久,金效坤叫了停,对着傲雪说道:“我去坐果团长的汽车,你在这里凑合着躺一躺,歇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