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见这报纸名叫《万国时报》,以为上面刊登的必定都是国际大事,然而一看副刊内容,他皱了眉头:副刊上面除了花柳病广告,就是给优伶戏子以及胡同花魁拍马屁的文章。
“写是能写,只是我写不出。”
他如实告诉金玉郎:“我不认识名伶,也不认识花魁,想夸他们也无从夸起。”
说到这里,他怕金玉郎失望,所以思索了一下又道:“金先生想要捧谁,最好给我一张照片,我看着照片来写,应该能夸个八九不离十。”
金玉郎笑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本来我想自己写来着,可是试了试,还是写不出。
现在我没有照片,我先睡一觉。
等天亮了,我再去找照片给你。”
金玉郎嫌旅馆内的被褥不干净,大衣也没脱,直接就窝在那小床上闭了眼睛。
施新月将椅子搬到窗边坐了,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同时大气也不喘一声,怕扰了他。
如此熬到了上午十点多钟,金玉郎醒了,匆匆的出了门去,然后赶在下午之前又回了来。
他给了施新月三样东西,一样,是从一张报纸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个英武的青年将军,正是霍督理之玉照;另一样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上面用钢笔写了文章,文章的署名是“曲亦直”三个字;最后一样则是崭新的钢笔墨水和稿纸本子。
把施新月叫到跟前,金玉郎细细的嘱咐了他一通,施新月不吭声,只点头,等金玉郎把话说完了,他搬着椅子到桌前坐了,铺开稿纸,将钢笔吸饱了墨水,然后对着曲亦直那篇稿子,落下了第一笔。
他在模仿曲亦直的笔迹。
曲亦直的字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从小用功练习出来的,每一笔都不逾矩;正好,施新月在书写一道上,也是下过幼功,纵然不特意的模仿,他那字和曲亦直也有相似之处。
照着曲亦直那稿子抄了两页纸,他揣摩出了对方那运笔的力道。
然后将督理大人的照片摆到眼前,他另铺一张新纸,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他所写的这一篇文章,并不算长,若论内容,则是堪称恶俗。
他以着相当谄媚的口吻,先将督理大人的英姿赞颂了一番,然后笔锋一转,写起了八大胡同里众位佳人对督理的思慕之情——他可没明写督理大人去逛了窑子,一切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喻,字里行间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就是督理大人实在受人爱戴,至少全北京城的妓女都爱上他了。
这篇玩意儿,对于施新月来讲,不算难写,写过之后,他将全篇细看了看,感觉有几处笔迹不似曲亦直,所以又誊写了一遍,最后将稿子递给金玉郎,他说道:“请您过目。”
金玉郎嘴唇翕动,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了一遍,半路笑了好几次,读到末尾,他抬起头对施新月说道:“真恶心。”
施新月脸上一红:“我再重写。”
“不用不用,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篇稿子,真恶心。
要是谁在报上这么写我,我一定要吐。”
说完这话,他见施新月直直的望着自己,便将手里的稿子“刷拉”一抖:“怎么?怕了?” “我不知道金先生写这篇稿子,是何用意。
不过我不怕,我这条性命,是金先生救回来的,我早已做好准备,随时可将这条性命还给金先生。”
金玉郎向他一笑:“如果这篇文章真惹出乱子了,督理大人抓了你,你就把我供出来好了。”
施新月答道:“金先生,你无须拿话来试探我。
总之我这里,你请放心就是。”
金玉郎一歪脑袋,语调轻快活泼,像是要逗他:“要杀头的哟!你真不怕?” 施新月垂下眼,正襟危坐,双手撂在两条大腿上:“怕是怕的,只不过,我豁出去了,况且我前头还有那位曲亦直君抵挡着,真有了大祸,也未必会落到我身上来。”
金玉郎点了点头,走到桌前,靠着桌子站了:“其实我本来打算直接让曲亦直来写这份东西,可思来想去,还是信不过他,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会亲自来写。
不过我的学问不好,写得一定不如你。”
他指了指曲亦直的鼻尖:“你一定是老天爷指派给我的。”
施新月心中响起了四个字:以德报怨。
他曾是绑架金玉郎那匪帮中的一员,而金玉郎如今这样待他,金玉郎对他就是“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似乎就只能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虽然他是十分的不想死,他简直恨不得永生。
金玉郎给施新月留下了几张钞票,让他可以在旅馆里叫客饭充饥,然后又走了。
他相信施新月会乖乖的留在旅馆里,等待自己的安排——不靠自己,他靠谁去?况且他就是想跑,恐怕也舍不得那只昂贵的假眼珠子。
假眼珠子的定制周期很不短,够他等一阵子了。
揣着那篇稿子,他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是相当之忙,先是又去了见了陆健儿,二人共同赏鉴了他怀里的那份妙文,然后在天黑的时候,他去了报馆。
报馆内的编辑们,在这个时间里,正是忙到了一个高潮,排字房的小徒弟一趟一趟的来回跑,连曲亦直都无暇来恭维二爷了。
曲亦直不来向他献媚,旁人知道他不过是过来玩的,也想不起来搭理他。
他先是在外头来回的溜达,后来看到排字房的小徒弟从曲亦直所在的大办公室里取了几张稿子出来了,便特地走到曲亦直跟前问道:“你忙完了没有?” 曲亦直受宠若惊:“二爷这是等我呢?马上,马上,就差一篇了。”
金玉郎不置可否的走了出去,见那小徒弟站在门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们怎么总是来回的跑?派一个人守在这里,等那帮人把稿子写好了,一起拿回去不好么?” 小徒弟连忙笑着向他一弯腰,算是个潦草的鞠躬:“先生,厂里得提前拿了稿子排版,要是等先生们全写完了再排,时间上就不够了。”
金玉郎拿过了小徒弟手里的那一沓稿纸,作势翻看,这时房内响起了曲亦直的呼唤,正是最后一篇稿子也作完了。
小徒弟慌忙跑进去取了稿子,出来时,金玉郎将手中的稿纸也还给了他。
然后目光一转,他盯住了房内的曲亦直,甜蜜的抿嘴一笑。
金玉郎请曲亦直出去吃了顿夜宵,然后二人分手,各回各家。
这一夜,金玉郎没有睡好。
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天亮,他起床往陆府打去了电话。
一听到陆健儿的声音,他开口便问:“情况如何?” 陆健儿答道:“我刚亲眼看了报纸,一切顺利。”
“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就等着看戏吧!”
第51章 风雨如晦
《万国时报》的报馆经理,是在这天早上八点钟,才看到那篇署名“曲亦直”的妙文的。
经理一瞧见文字里头嵌着“督理”二字,心里就先感觉到了不妙,及至将文章读完,经理满脑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立刻就往金宅打去电话,要找东家金效坤。
然而接电话的人乃是金宅仆人,告诉他金效坤昨晚去天津了——只知道是去了天津,到底住在哪家饭店,就不知道了。
经理放下电话,心里乱糟糟的思忖了十分钟,然后把正要出门上学的两个孩子叫住,让太太火速收拾了行李细软,又嘱咐了老妈子留下看家,然后全家挤上一辆汽车,一溜烟的开往火车站,买最近的一列火车票,去了济南。
去济南的原因,并不是他在济南有什么可投奔处,他单只是想火速离开直隶地界,免得像前辈一样,也被督理打入大狱。
而在登车之前,他还在百忙之中,向金家在天津的药厂发去了一封急电,让金效坤早做准备。
金效坤这位东家待他一直不错,他不能这么一声不响的自己开溜。
上午八点半钟,今日的《万国时报》通过陆健儿的手,传递到了直隶省公署马秘书长的手中,马秘书长乃是督理大人跟前天字第一号的宠臣,随便出入督理府,可以轻松的把它放到督理大人的餐桌上。
上午九点钟,督理大人一边吃早餐一边读报,吃到一半,忽然暴跳而起,把桌子掀了。
据当时在场的副官讲,督理大人这一手实在惊人,那桌子到底是被督理掀翻的,还是被督理踹翻的,已不可考,反正就是“轰隆”一声,等众人回过神时,大餐桌子已然四脚朝天。
中午十二点,一队大兵开到万国时报的报馆,把报馆封了。
下午一点钟,报馆经理的家门也被大兵撞了开,大兵找了一圈,只抓住了两个看家的老妈子。
下午两点钟,霍督理愤怒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产生了困惑,特地将马秘书长叫到跟前,问他:“那个金效坤,是不是和我有旧仇?” 马秘书长含笑回答:“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然后马秘书长娓娓道来,将金家满门介绍了一遍,表明金家和霍家没有世仇,金效坤本人和霍督理——除了前几个月《万国时报》曾经登文章批评过霍督理的新政之外——也几乎就是没有交集。
霍督理一听这话,怒火的烈焰越发熊熊,当场气得头痛。
马秘书长好似一朵解语花一般,立刻搀扶督理坐下,并给督理摩挲前胸拍打后背,口中劝道:“大帅别恼,那金效坤是个生意人,绝没有理由几次三番的向大帅您挑衅。
他敢这么干,怕是里头有什么蹊跷。”
说到这里,他放轻了声音:“有人说,他一直在和连师长合伙做生意,恐怕,连师长现在就是他的靠山。”
霍督理皱了眉头:“什么生意?” 马秘书长吐出两个字:“烟土。”
督理大人登时浓眉紧锁,因为督理本人虽然偶尔会被新闻界批评为军阀,但从私德方面,霍静恒督理几乎就是完美,吃喝嫖赌抽这五毒,督理自己是一样不沾,也看不得别人沾。
所以《万国时报》写他饱受全城妓女爱戴,他气得暴跳如雷;连毅在他眼皮底下做烟土生意,他也同样是看不得。
“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霍督理最后问道。
马秘书长垂手侍立,看着是特别的有规矩:“回大帅的话,这是我从陆师长家的大少爷那里打听来的,陆家大少爷也是个稳重的人,我想,应该不会胡说八道。”
霍督理陷入沉思,半晌没言语。
而就在霍督理沉思的空当里,曲亦直作为首犯,在家门口的烧饼铺子里买烧饼做早餐时,也被大兵捉拿了去。
报馆里不曾露面的其余人等,倒是因此逃过了一劫,因为霍督理还算是比较的讲理,冤有头债有主,他并没打算将报馆全体职员都投入大牢。
晚饭时分,在督理大人的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之时,天津的金效坤终于看到了那封告急的电报。
药厂经理是早收到了电报,然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报馆那边找东家,怎么会找到了自己这里,及至把电文译好了一看,药厂经理吓了一跳,立刻开始全城寻觅金效坤,最后,他是在法租界的果公馆里,才终于堵住了他的东家。
而在他见到金效坤时,因见金效坤沉着脸,似是藏了满怀的心事,便问道:“您已经知道了?” 金效坤见了他,还以为药厂那边出了事情:“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药厂经理这才把电报双手奉上:“您看看吧,万国时报又捅娄子了。”
金效坤读了电报内容,脸上瞬间又黑了一层。
正巧这时果刚毅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路溜达到了他身旁,见他捏着一封电报,气色不对,就问经理道:“怎么了?仓库有事?” 经理知道果刚毅乃是东家的头号挚友,故而如实答道:“是北京的报馆。
今早的报纸,也不知道是谁乱写文章,又骂到霍督理身上了。”
“不是——”果刚毅转向金效坤:“你那个报馆是不是有毛病?不隔三差五寻个死就难受?总骂静帅多没意思啊,干脆直接去骂大总统得了。”
金效坤迈步就要走:“这是大事,我得回去。”
果刚毅一把拽住了他:“骂了静帅还想回去,你也有毛病吗?我要是你,我现在都不敢出租界!”然后他转向经理:“老赵,你给我打听打听去,打长途电话要是不行,你就专门给我跑趟北京,看看报馆那边怎么样了?还有家里太太,要是家里也不太平,就让太太赶紧回娘家,或者把太太接来天津。”
金效坤被他抓住了胳膊,行动不得,听了他这话,连忙又加了一句:“还有玉郎他们两口子。”
赵经理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出了去。
金效坤盯着赵经理的背影,等赵经理出了大门了,他转向果刚毅,开口说道:“这不对,报馆前几个月经了那么大的一场风波,几乎关门,里头的人现在为了保住这份饭碗,都是只有小心没有大胆的,老张尤其谨慎。
他们没理由犯这样的大错。”
所谓“老张”者,就是已经快到济南的报馆经理。
果刚毅见识了老张这样的行动力,也承认这人一定谨慎,至少不会冒失。
“肯定是有人在里头故意捣鬼。”
他问金效坤:“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我最近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你全看在眼里,我除了欠债不还,得罪过几位债主之外,还能有什么仇家?” 说完这话,他甩开果刚毅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果刚毅扭头望着他,却是说道:“会不会是玉郎?” “他?” 说了一个“他”字之后,金效坤一时间讲不出下文来。
金玉郎是他的心病——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是他的心病。
本来这一块病已经蛰伏着没了症状,然而昨早小刘那一番话,让他这块心病又翻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来天津找果刚毅,也是想要问问他,那一夜他究竟有没有将山上土匪全歼,他们二人的谋杀计划,究竟有没有可能泄露? 这两个问题,果刚毅一个都回答不出,又被他追问得不耐烦,正筹划着明天请他返回北京,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药厂的赵经理带着噩耗而来,他还真不敢就让金效坤这么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