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尼罗
时间:2019-02-11 11:30:40

  “陆先生要五百万,可现在就是立刻把天津北京两边的产业全买了,也至多凑个一百万。玉郎,我知道你恨我,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也许还疑心我和大哥串通一气了要害你。我不辩解,只求你去向陆先生说几句好话,让他放了大哥,要不然,我总觉着是我害了大哥,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只要大哥能活着出来,我把我交给你,任凭你发落。你对我是打也行,骂也行,你让我死,我自己去上吊抹脖子,绝不赖活着碍你的眼。行不行?”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因为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思索停当,所以此刻是特别的心平气和:“行不行?”
  金玉郎依然病着,但是对着傲雪,他要了强,硬挣扎着坐了起来:“陆健儿向你开价了?他肯让金效坤花钱买命了?”
  傲雪答道:“可我实在是筹不出五百万——”
  金玉郎冷笑一声:“好,行,你们真是有本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能用钱压我。陆健儿要发财,我不能拦着,可你不要妄想让我出面帮你说话。我不出钱送他早死,已经算是他有运气了。”
  傲雪听到这里,听出了点意思:对于陆健儿的所作所为,金玉郎很不满意,自己唯有仰仗金钱的力量,才能让陆健儿不听金玉郎的话。说来说去,决定金效坤生死的因素,还是一个钱字。
  她站了起来,胳膊腿儿都虚软着不听使唤,看起来就是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晃晃的转身走出门去,她对金玉郎这一条路死了心——死了心,同时也放了心,要不然她一直疑疑惑惑,只怕陆健儿是和金玉郎串通了,要对金效坤先图财、再害命。
  傲雪吃了顿饭,打了个小小的瞌睡,然后决心继续出门奔去。
  她第二次去了陆府,没人见她,她给门房里的听差递了两块钱,听差尝了甜头,很积极的往府里打内线电话,说有位金二太太来访。通话完毕之后,听差很抱歉的走出来告诉她:“我们大少爷不在家。”
  傲雪一听这话,就下了决心,彻底不要这张脸了。
  她一屁股坐下去,扯起嗓子开始干嚎,且哭且拍大腿,吵着要让陆大少爷出来救命,要不然自己就要全家死绝。听差见了她这一套功夫,吓了一跳,陆府门口的卫兵也傻了眼,又因为傲雪一瞧就是个阔少奶奶,不是平凡的妇人,所以他们还不敢一枪托把她砸开。听差慌忙跑回门房,再次往府内打去电话,片刻之后,他出了来,有心搀扶傲雪起来,又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真的伸手:“太太,太太,您别闹了,里头让您进去了。”
  傲雪一听,立刻起了身。将周身尘土狠拍了拍,她跨过陆府的高门槛子,一路随着听差走了进去。
  这一回,陆健儿又派了张新面孔来接待她,这位新人倒是什么都知道,态度也和蔼可亲,傲雪向他哭诉自己的种种可怜和为难,他也陪着她连连的点头叹息。末了,他像怕谁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问傲雪:“金二太太,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不过,我说句残酷的话,我们大少爷手里攥着的人命就多了,花钱买命的不是您一家,您就是眼睛哭出血来,也……也没用啊!”
  说到这里,他向着傲雪苦笑了一下子:“金先生名声大,谁都知道他是个资本家,所以大少爷开口就要了五百万,可您说家里没有钱,这话我也信,好些个人家都是这样,外头摆个大架子,其实里头早闹了亏空。”
  他这话真是说到了傲雪心坎里,让她恨不得对着他大哭一场。而他思索着又道:“太太,我想问您一句实话,对于金先生,您是能救则救、力不能及就算了呢?还是说宁可为了他倾家荡产呢?”
  “当然是后者。人命关天,命要是没了,还留钱做什么?”
  “那您想没想过,房子、庄子、股票也都能换成钱呢?”
  “时间太急了,现在外头又总是打仗,庄子都不值钱,就算是要贱卖,也得慢慢的等买主,房子也是一样,尤其是北京的这一处,这样大的宅子,哪里是说卖就有人买的呢?况且若是卖得太便宜了,还是凑不出多少钱来。”
  和蔼的新面孔听了这话,沉默下来,出了半天的神。末了,他犹犹豫豫的说道:“要不然,我去向大少爷请示一下,看看您能不能拿房产地契抵钱。我劝劝他,就说您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妇人,他就别拿着五百万的价码卡着您了,您能拿出多少,他就要多少吧。”
  傲雪立刻问道:“这样的话,行吗?”
  对方又是一苦笑:“不知道行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大少爷和金先生又没私仇,所以……您明白吧?”
  傲雪明白:没有私仇,所以金效坤的死活,对于陆健儿来讲并不重要,陆健儿要的只是钱。
  “那就拜托您了。”她自觉着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非催促了对方不可:“那您现在就去问问大少爷吧。我在这儿等着。大少爷若是点了头,我也好马上行动去。”
  和蔼的新面孔离去,足过了一个小时才回来,一进门就对着傲雪含笑点了头:“恭喜您,大少爷今天心情好,我劝了他一场,他最后是全盘同意了。”
  傲雪猛然站了起来,眼前立时有了阳光,整个世界都亮堂了。
 
 
第63章 歧路
  陆健儿精得很。
  他不露面见傲雪的人,也不亲手接傲雪的钱,说起来真是天下第一清白。傲雪需要把钱、以及值钱的房产地契股票交给金玉郎,若是双方交割之时需要签字画押,那么签字画押也是金玉郎来办,反正金家的钱就是在金家两兄弟之间流转,和他陆某人没有分毫的关系。
  钞票和金银细软,谁拿着就是谁的,倒也罢了,可是房子庄子以及股票,都记在金效坤的名下,落到金玉郎手里也是无用,所以傲雪又得了一次和金效坤见面的机会,这回她不是单枪匹马的去,还有个天津药厂的赵经理,赵经理不知道药厂换了东家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留在药厂,可他是跟着金老爷子长起来的“老人儿”,到了如今,他虽然不很明白金家这场内讧的详情,但是天然的,他认为自己应该站到金效坤这边,他总觉着金效坤是好人,虽然金效坤偷偷的跟着大兵们做烟土生意,有损阴德,但赵经理认为这是金效坤的本事,换了旁人,就绝得不到这么个发横财的机会。
  赵经理不是很信任傲雪,但是别无选择,如今也就只有她还肯为金效坤奔波。把金家几处工厂的经理召集起来,他主持着开了个小会,末了作为总代表,他带着鼓溜溜一皮包的文件,跟着傲雪一起去了北京。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他见到了他的前东家、金效坤。
  冬季天短,那监狱上空格外的阴云密布,牢房里暗得简直像夜。赵经理进门之后,和当初的傲雪一样,特意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金效坤。两只眼睛将金效坤一看清楚,他抱在怀里的皮包差点脱落了下去——确实是不能等了,确实是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不立刻把金效坤赎出去,这人就完了。而金效坤从一堆稻草里缓缓的抬起头,尽管早已经冻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可心里还清醒着,还认得出傲雪和赵经理。
  这个时候,赵经理和傲雪蹲了下来。赵经理连句寒暄问候的话都来不及说,心头只剩了“人命关天”四个字,两只手哆嗦着,怎么也打不开皮包。傲雪小声说道:“大哥,为今之计,只能是破财免灾了。你若肯,就签字。”
  金效坤早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大大的破财,可是要破到什么程度,他想不出,如今见了赵经理那一大包文件,他心头仅存的一点热气又消散了些许:把家里能筹到的钱全拿出来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卖房子卖地吗?那他出去了可怎么活?
  这是个焦灼人心的问题,可求生欲又让他不由自主的伸了手——远的不想了,先活下去才是要紧的,就算出去之后真是一无所有了,他还以先去找果刚毅暂做靠山。
  对,要先活下去。
  他简直看不清楚那文件上的内容,赵经理把文件铺在地上,手指抵着一行行文字,喃喃的向他解说,他握着钢笔,因为纵然面前摆的是一张卖身契,他也得照样签下去,所以抖颤着就要去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了一道道波浪线,他的手已经不听了他的使唤。傲雪含泪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帮他稳一稳,然而一握之下,她握住了满手心的烫热。
  她吓了一跳,慌忙又去摸他的额头,额头也是火烫的,他在发高烧。
  将一声惊呼压进心底,她没敢开口,此时此刻她救不了金效坤,那她就宁愿让金效坤糊涂着往下熬,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他不知道,也就不会怕。将金效坤手中的钢笔抽出来,她转向赵经理,轻声说道:“不签字,只画押行不行?”
  赵经理其实也已经慌了神,一听这话,才想起来从皮包深处往外掏印泥盒子。等他把盒盖打开了,傲雪也挪到了金效坤身旁,一手捏住了金效坤的右手拇指,她帮着他蘸印泥,摁指印。
  金效坤不知道自己一共摁了多少个指印。每摁下一枚红印子,他的财产就消失了一部分。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种种不易,眼泪就向内流,一路流到了心头。慢慢的扭头看了傲雪,他见傲雪是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一直以为她是个高身量的大姑娘,从来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蹲成这么小小的一团。她低着头,颧骨耸着,面颊陷了,他入狱不到十天,她却老了十年。
  就因为世上还有这么一位二姑娘,他才会承认老天爷对自己,还不算是赶尽杀绝。
  摁完了无数个指印之后,赵经理飞快的将文件收拾起来装进皮包。牢房的门开着,门外是狱卒,门内是赵经理,傲雪只能轻声说道:“大哥,你一定要保重,自由的日子,可就在眼前了。”
  金效坤无力抬头,只能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傲雪也不肯停留,同着赵经理出了牢房,两人又一同赶回金宅,见了金玉郎。
  金玉郎睡了一天,刚睡醒,依旧是病怏怏,箍胳膊箍腿儿的洋装全脱了,他换了一身柔软的灰鼠皮袍,皮袍领口翻出短短的一圈灰毛,托出了他那张雪白的脸。怔怔的望着赵经理和傲雪,他像是个刚生下来的什么活物崽子,眼前的一切,他全是初见,既不认识,也不好奇。
  赵经理先前没和金玉郎打过交道,如今见了他这副又冷又呆的神气,不禁有些发懵。还是傲雪先开了口:“玉郎,我——”
  她刚要说出“我们”二字,转念一想,又把那个“们”字憋了回去——不能说我们,显着她和金效坤是一派的,她得换个说法。
  “玉郎,赵经理刚从监狱回来,已经把事情全办好了。”然后她扭头去看赵经理,赵经理这时回过了神,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说道:“这里头还有几分文件等着二爷签字,二爷把字签了,事情才好继续往下办。”
  金玉郎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赵经理行动起来,将他那皮包里的一沓子文件取出来翻翻找找,又取出钢笔拧开笔帽,指明了位置让金玉郎签字。金玉郎带看不看的签了名字,赵经理在一旁站着,陪着小心又道:“接下来,二爷还得去趟——”
  金玉郎一抬手:“停,别跟我说,我病着呢,哪儿也不去。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找你的新东家说去。”
  赵经理依旧是陪笑,同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金玉郎抬头看了看屋角的大座钟,然后说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坐家里的汽车,带着这些玩意儿去见新东家吧。反正我是哪儿也不去,我只管签字。”
  赵经理连连的答应,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该走,而金玉郎扫了傲雪一眼,忽然烦躁起来,把手里钢笔往桌上一拍:“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等着看我死吗?都给我滚吧!”
  傲雪和赵经理当即滚走,赵经理连钢笔都不敢要了。这二位前脚一走,金玉郎后脚就脱了皮袍上了床,继续睡他的大觉。很久没有这样漫长沉重的病过了,他认为这也是自己深受老天眷顾的表现:要病的话,只有现在病是最合适,若是这病早来半个月,他不就没那个精气神收拾金效坤了吗?
  段氏兄妹好像是死在天津了,这些天一直是没动静,尤其是段人凤,也不过来瞧瞧他。他心里有点恨,但又不肯太恨,怕自己法力无边,会害得段人凤在天津会遭雷劈。
  “不来也好。”他想:“订婚戒指还没定呢,来了也没法求婚。况且,我也还没忙完。”
  想到一个“忙”字,他赶紧闭了眼睛,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希望明天病情好转,能让他利利索索的出门去。
  金玉郎这一觉,睡得很好。
  他反锁了房门,为了安全,宁可不要仆人的伺候。傲雪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完全不知道。翌日上午睁了眼睛,他拥被而坐,望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几乎不像冬日,这让他笑了一下,感觉周身轻松了许多,人也是无暇的水晶玻璃人,那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心房都照亮了。
  他要热水,洗头洗脸,喝了一小碗热粥做早餐,然后趁着这股子热劲儿,他穿最厚的呢子大衣,脖子上也搭了羊毛围巾。带着微微的一点汗意,他出了门,自己开汽车去了陆府。
  陆府早有人预备了汽车等着他,他在陆府换了汽车,那汽车载着他驶向了京师第一监狱。金玉郎坐在车上,眼睛半睁半闭,等车停了,他下了汽车随着人走,眼睛依旧是半睁半闭,因为他要保存力量,他的眼睛,是留着去看金效坤的。
  那夜一别,十余日未见,全怪傲雪动作太慢,要不然,他们兄弟早就能相会了。
 
 
第64章 曾知否
  金玉郎进了牢房。
  这是上午十点多钟,一天之中,牢房里面顶数此刻最亮堂,所以他一进门就瞧见了金效坤,金效坤昏昏沉沉的抬起头,也看清了他。
  引路的狱卒将房门虚虚的关掩了,一声不吭的守在外头。金玉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低头凝视着金效坤。两只黑眼珠定定的盯死了对方,他仿佛是看糊涂了,以至于向左一歪头,又向右一歪头。
  换了几个角度轮番的看,还是看得糊涂,因为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金效坤,而这个匍匐在地的金效坤,看着不像金效坤。
  “我不是坏人。”他忽然说了话:“只要你肯稍微的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当你是我的亲大哥。爹娘全没了,我正需要一个新的亲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他在一刹那间一撇嘴——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委屈得简直要哭。
  一刹那结束,他恢复了常态:“你是有机会的,可你不珍惜,你还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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