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尼罗
时间:2019-02-11 11:30:40

  迈步走到了金效坤身旁,他弯腰慢慢的蹲了下去,蹲到最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小看我了。”他低声的对着金效坤咕哝:“我可不是个一般人,我怎么会随便被个小兵打死?不会的,不可能的。”
  金效坤趴伏在地上,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侧过脸来看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刚毅的部下,告诉我的。”他向着金效坤一笑:“是他泄了密。”
  金效坤不相信果刚毅会故意的害自己,毕竟那一夜,果刚毅曾经拎着手枪冲出来救过他。所以尽管果刚毅先撺掇他谋杀弟弟夺取家产,中间泄漏秘密让他们兄弟成了死仇,最后又骗了他调用仓库存放烟土,害得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他决定先不计较。
  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我很后悔。”他对着金玉郎实话实说:“那时我是一时昏头……后来,看你活着回了来,我心里很高兴。否则,我一生一世都有罪,我也不想背着罪孽……活一辈子。”
  金玉郎笑了:“兴致不错,背着罪孽,也照样要活完一辈子,你可真惜命,真爱活。但你想没想过,当你活完一辈子的时候,死在荒山野岭的我,早连骨头都烂没了?”
  他伸出手去,用五指理了理金效坤的乱发:“背着罪孽活一辈子,真是苦了你了。弟弟不能让你吃这个苦,这回换我负罪,换你去死,好不好?”
  金效坤看着他,阳光透过门上的铁栅栏射进来,把他的面孔照耀成了惨白颜色。金效坤打了个冷颤,好像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弟弟的容貌,生平第一次发现弟弟这张惨白的面孔很恐怖。
  他垂死挣扎:“玉郎,请你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金家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离开北京,永远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不行。”
  金玉郎将金效坤的乱发向后拂去,极力想要恢复他的旧貌,同时说道:“我会想你。”
  金效坤苦笑了一下:“玉郎,你又何苦这样嘲讽我?”
  金玉郎向他一摇头,正色答道:“我没有嘲讽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真的会想你。不过没有关系,当我想你了,我就来看你。”
  金效坤瞬间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金玉郎收回手,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连傲雪那个傻娘们儿拿你的钱打了水漂罢了。你别生气,她现在还不知情,我这就回去告诉她真相,然后再把她扔进土窑子里去,让她给你赎罪。”
  说到“赎罪”二字,他又笑了起来:“我也赎罪,她也赎罪,只让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在大牢里长命百岁。背着罪孽你都能活一辈子,这回没有罪孽让你背了,你大概能活一万岁。你多活些年,我少活些年,你的二姑娘呢,大概也能熬到明年秋天,不过也难说,真要是染上杨梅大疮了,听说也快,一两个月就能把人活活烂死。”
  金效坤猛的扑向了他。
  金效坤又是伤又是病,本来已经是气息奄奄,可是听了金玉郎这一番话,他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再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冲进来的狱卒摁在了地上。金玉郎被他扑得向后撞了墙,扶墙重新站稳了,他看着地上这个拼命喘息挣扎的金效坤,不以为然的又一撇嘴,然后转身出了牢房。顺着走廊走出老远了,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嘶吼,那声音不甚分明,也不知道离得太远,还是他听错了。
  这一趟监狱之旅,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狂喜只爆发在了金效坤被捕那一夜,从那一夜过后,一切就都渐渐变得无味起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低着头迎着风向前走,心想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喜欢过这位大哥——究竟是喜欢还是需要,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曾经有那么个时候,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所以独自跑到北京来,真心实意的,想要做人家的好弟弟。
  然而金效坤不搭理他,他没有观众。没有观众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是。
  金玉郎走出了监狱大门,陆家的汽车就停在大门外,汽车夫见他出来了,跳下来为他打开后排车门,他抬腿刚要上车,可紧接着向后一转身,弯下腰一口接一口,把早上喝的热粥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他擦了擦嘴,感觉五脏六腑都松快了些。汽车夫有点慌:“金二爷,您这是怎么了?用不用上医院瞧瞧去?”
  金玉郎扶着汽车,定了定神,然后弯腰钻进了汽车里:“没事,不用去医院,直接回家吧。”
  金玉郎现在只想钻进热被窝里,好好的睡一觉。睡醒了再去看傲雪的好戏。然而汽车一开到陆家,他便被陆健儿留了住。他以为陆健儿要对自己发表什么高论,然而陆健儿坐在暖气充足的大客厅里,单只是沉吟。
  陆健儿自然是不肯白白去帮金玉郎的忙,可他也没想到金玉郎如此诚实,真就把金效坤的全部身家都送了来——包括金宅的房契。这样的兄弟,未免好得有些过分,让他简直想把自己那个庶出的五妹介绍给他,让他和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成为亲戚。
  陆五小姐,虽然是庶出,然而模样性情都可以排第一等,除了一个“庶”字之外,没别的毛病。况且金玉郎自己不也是姨太太养的吗?但话说回来,这金玉郎也不是十全十美,这倒不是批评他没事业没官职,而是陆健儿总忘不了他的冷酷一面——报馆里那个姓曲的替罪羊,和金玉郎可是一点怨仇都没有的,结果无缘无故的就被他害进了大牢里。而看金玉郎的态度,他好像是把这人彻底忘了。
  陆健儿自己下狠手收黑钱,无所不为,但他自己已经是蛇了,没必要再往身边招揽一只蝎。这件事使陆健儿心目中的金玉郎“白璧微瑕”,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一别扭。
  但话说回来,既是微瑕,那也就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漫长的沉吟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金玉郎在这热屋子里坐久了,坐得直犯困,差点入了睡。听了陆健儿的问话,他抬起头:“往后?”
  然后他又低了头:“我想找处合适的房子,好好的结婚过日子。要不然,生了病都没人管,真是可怜。”
  陆健儿一听“结婚”二字,才想起来他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朋友。那样的女人,玩一玩倒是还行,娶回家做太太,可就成了笑话。
  “真要结婚?”他问。
  金玉郎抬手揉了揉眼睛:“当然是真的。不过要先找房子,还得先和家里那个离婚,戒指也还没买呢。”
  “我看你不要急,等金效坤一案的影响过去了,你再操办喜事也不迟。要不然,哥哥蹲大牢,弟弟办喜事,看着不大像话。”
  金玉郎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倒也是,那我先找房子。”
  陆健儿仔细看了看他:“你怎么病了这么久还没好?”
  “在家里住不安稳,心神不定的。”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些更实际的问题:“等我找好房子搬了家,你就把那老房子收走吧,除了那处房子之外,其它的那些股票地契,也该尽快转到你的名下。怎么转我不懂,是不是也得立个字据什么的?”
  “昨天不是来了个赵经理吗?这些琐事,全交给他办得了。另外——”陆健儿一边审视着他,一边说道:“酬金的话,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无需太当真。金效坤的财产,你我五五分,毕竟你还没有成家立业,手里多存几个钱,将来一家人也能过得舒服些。”
  “我不要。”金玉郎一摇头:“他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和他反目的,我恨他,是因为他对我不好,他要杀我。”
  陆健儿笑了一下:“你这是在赌气?”
  金玉郎没留意到对方那个罕见的笑,单是觉的疲惫,恨不得就地躺下:“我是赢家,只有高兴的份,哪里还有气?我说不要就不要,这不是客气,是我的真心话。”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陆兄,我得走了,再不走,我就要——”
  后头的话没说完,因为他一头栽向前方,竟是昏过去了。
  陆健儿慌忙叫了家庭医生过来救治金玉郎,如何忙乱,姑且不提。只说在那冷冷清清的金宅里,傲雪从早上开始等,等到了下午,任何消息都没等来。那赵经理认了陆健儿做新东家,也不再管她的事。
  她等得心慌,只觉一分一秒都难捱。捱到最后,她见金玉郎不知所踪,便独自又跑去了陆府。
  在陆府门口,她吃了闭门羹。她没了主意,于是扭头又跑去了京师第一监狱的门外——结果吃了第二顿闭门羹。
  在这之前,她四处奔波着筹钱救人,心里满满的全是烦恼,一天一天倒也过得很快;如今终于大功告成、只等监狱放人了,她空落落的回了家,却是度日如年,不知道怎样忍受这分分秒秒。
  一夜过后,她又去了陆府。眼看门房里的听差还要给她钉子碰,她急了,扯起嗓子想要理论,结果刚嚷了没几句,巡逻的巡警过了来,将她一路押去了区里。到了这时,她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了,但是又不敢真去明白,不敢相信人心能够这样的险恶。
  她被扣在了区里,区里也有那用铁栅栏围着的简易牢房,她就在那里头,和个偷了客人皮夹的暗娼共坐了半天。半天之后,她得了释放,不敢再去陆府,于是又想赶夜里的火车去天津,找一找果刚毅。可是走在大街上,她就感觉空气异常,大街上竟然连着过了好几队荷枪实弹的骑兵。她匆匆回了家,收拾了行李就要去火车站,结果刚一出门便知道自己去不成了。
  整座北京城被戒严了,处处都是大兵,不定哪里就会传来枪声。家里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回不来。
  傲雪在家里来回的走,走了一夜。
  翌日清晨,她又跑了出去,这时戒严已经解除,她四处探听了一番,得知昨日城里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政变:霍督理把陆军部的谭次长给毙了,而她那位远房小叔叔连毅师长也被霍督理的部下堵在了家里,差一点也送了命。昨日一番混战过后,连毅杀出城去,逃了个无影无踪,而他那些部下,也是逃的逃降的降,作鸟兽散了。
  部下里头,当然就包括谭次长的亲外甥、果刚毅团长。
 
 
第65章 恩公
  傲雪独自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就觉着自己要疯了,此刻不疯,在将来的某一刻,也会疯。
  陆府门口的卫兵和附近的巡警编织成了一张大网,严密的将她隔绝在了外头,她哭过了也闹过了,没有用,她甚至也拿绳子去人家大门口上吊了——然而连大门的边都没摸到,站岗的卫兵薅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搡,她跌坐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没个人样。
  她身上穿着英国料子的洋装大衣,脸上涂着法国脂粉,手里挽着南美鳄鱼皮的小漆皮包。这些天她为了尽可能多的博得一些青眼,为了在四处求援时尽可能多的被人高看,她总是这么全副武装的出门,把自己装扮得富贵逼人。如今在那灰土地上慢慢的爬起来,她蓬着乱发转身离去,不走不行,那卫兵高举了步枪,骂骂咧咧的作势要砸她。
  于是她就只能独自在街上走。果刚毅这人失踪了,她再没了可指望的靠山,冯家对她也是大门紧闭。她还不敢相信自己是受了陆家的欺骗,直到这一天下午她回了家,看见了账房小刘。
  自从金效坤入了狱,傲雪就成天在外头跑,看家的重任全落到了小刘肩上。对待这位二太太,小刘向来是最忠心的,傲雪也习惯了他的忠心,所以这时坐在小刘面前,她见他表情古怪,欲言又止的,便问道:“怎么了?”
  小刘直接递给了她一张报纸:“您自己瞧吧。”
  傲雪有日子没读过书报了,接过报纸展开来,她看到了一段离婚启事。
  金玉郎登的离婚启事,单方面的宣布他和她从即日起一刀两断,双方解除婚姻关系。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无所谓,没关系,面无表情的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她正要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动作忽然僵了一下,她猛然回头,将报纸拿起来又展了开。
  这一回,她看清了报纸主版上金效坤的大照片。
  照片下面是长篇新闻,她将那新闻一字一句的读了一遍,然后双手开始抖颤,抖得报纸刷啦啦响。
  金效坤因为犯了走私烟土的重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傲雪抓着这张报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没有哭,单是觉着一颗心落进了火里,那火把她活活烧了个撕心裂肺。原来世上的人就有这么坏,她又被他们骗了!她先是将金效坤的人给他们送上门去,后是把金效坤的钱给他们送上门去。金效坤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在她手里了!
  双手紧紧的攥了拳头,她痉挛似的面目狰狞,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于他,她再也没脸提那个“救”字了,她也无法杀了陆健儿和金玉郎为他报仇,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死。
  她得赶紧去死,不死不行,她这样的害人精,活着等于丢人,纵然金效坤不怪她,她自己还知道羞耻。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她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跑,沿路有仆人见了她,全都像小刘一样嘴巴沉默、目光古怪——这二太太天天吵着弄钱救人,结果就救出了这个成绩?那么那些钱呢?弄来的钱又都干什么花了?
  仆人们到了哪个宅门都是干活吃饭,没有必要去质问主人,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杆秤让他们对傲雪冷眼旁观,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傲雪穿着她起了褶子的英国料子大衣,脸上涂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法国脂粉,肩膀上挂着南美鳄鱼皮的漆皮包,手里攥着一张抓皱了的报纸,直着眼睛在大马路上疾行。
  她心里纯粹的只是急,因为认定了自己应该速死,多活一秒都是多余。急匆匆的走了许久,她心里渐渐的明白了点,眼睛也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她发现自己是走到了护城河岸。远近都是树木,如今这个时候,叶子脱落尽了,树木的枝枝杈杈全指着天,好像是一林子枯骨。
  望着树木,吹着冷风,她心里越来越清楚了。迈步走向前方,她最后在河边停下来,叹了口气,心里想要将自己这一生的事再回忆一遍,可一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还是早死了干净。死,都赎不清她的罪,她简直不能去想那活着的金效坤,要如何熬过他这一生一世。他是何等样人,怎么能将余生都葬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这样急,既是急着死,也是急着逃。她闯下了这样塌天的大祸,死都是便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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