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转移了金玉郎的注意力,因为他立刻就翻出了一大叠崭新的汽车画报,都是他今天从汽车行里带回来的。把蜜饯罐子打开,再将画报也放在桌上摊开,他让段人凤边吃边看。段人凤看了几眼,不感兴趣:“我看都不错——不要那个蓝的,那个蓝,蓝得不正。”
金玉郎立刻就将印着蓝色汽车的画报挑出来扔到了一旁:“那你看这一辆,这叫苹果绿,绿得还挺好看吧?”
“还可以。”
“春天开着它出去郊游正合适,是不是?”
段人凤思考了片刻,末了点点头:“春天夏天都合适。”
“那就选它?汽车行里有现货,我明天过去交了钱,就能直接把它开回来。”
“汽车房收拾出来了吗?”
“收拾出来了。”
“那你明天就去把它开回来。”
然后她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我要去躺一躺了,就怪你老不许我出门,我现在略走点路就要累。”
金玉郎兴致勃勃的整理着桌上画报,忙里偷闲的抬头向她拼命一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每逢段人凤把他说得无言以对时,他就这么拼命的向她一笑,让她没法继续和他一般见识。
段人凤不理他,上了床躺下,心里明白他这一笑的用意——除了这一笑之外,他其余所有行为的用意,她现在也都明白了。怪不得他爱她,原来她真是他的知音,不过是一闪念的工夫,她就将他那恶行的前因后果全想通了。哥哥没有说错,他真是个天生的坏种,他们兄妹其实也坏,然而还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几乎不是人。
她一直认定了他是真爱自己,可现在她不敢再领教他的真爱了。她刚发现他的一切情感,都是暗藏杀机。
他不知道人活着需要做妥协留余地,他也不承认人世间应该存在悲欢离合,他只要自己称心如意,只要欢与合。
段人凤闭了眼睛,想要杀了金玉郎,一了百了,可她现在杀不动人,纵然杀得动,没有了哥哥在身边,她也像是缺失了一半——勇气缺失了一半,胆量缺失了一半,没那个铤而走险的本事了。
金玉郎决定了新汽车的款式与颜色,又去清点了家里的现钞,预备出了一万块钱,这一天就算是大功告成,没了别的事。走去后院打了会儿秋千,他有点无聊,可是不敢去惊动段人凤,自从段人凤显了怀之后,他总觉着她好好的一个人,忽然肚子变大,肚皮绷得紧紧的,一定难受。于是不管段人凤自己感觉如何,他先替她痛苦起来了,只愿她躺着歇着,再别额外的受累。
糊里糊涂的混过这一天,他夜里和段人凤同床共枕,心里想着新汽车,快乐得简直睡不着。好容易在后半夜入了睡了,他忽然一激灵,又睁了眼睛,看到了歪在一旁的段人凤。
卧室里没开灯,段人凤的一只手搭在他的咽喉上,见他醒了,她说道:“把你的枕头摆好,别这么窝着脖子睡觉。”
然后她收回了手,他也换了姿势,迷迷糊糊的说道:“我是不是打呼噜吵着你了?”
段人凤躺了回去:“你端端正正的躺着,就没呼噜了。”
金玉郎果然就端端正正的躺了,怕自己又吵了段人凤。
翌日上午,一切如常,唯有段人凤微微的有点胃疼,可能是吃多了生冷瓜果。金玉郎想要陪她去看医生,但她认为金玉郎还是应该去买汽车,有了新汽车了,再坐着汽车出门,舒舒服服的去看医生也不迟。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金玉郎便依言出了门。而段人凤在家中四处走了一圈,四处的看了看摸了摸。仆人以为她是在检查各处是否清洁,也不在意。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她穿戴整齐,挽着个大皮包出了来,嘱咐仆人道:“我还是胃里不舒服,得上医院瞧瞧去。等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就是,别让他担心。午饭也不用预备了,买汽车是个麻烦事儿,先生总得下午才能回来。”
仆人答应下来,她又道:“你去胡同口,给我叫辆洋车过来。”
仆人领命而去,不出三五分钟,洋车到来,她昂着头,迈步出门,坐上洋车走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金玉郎开着新汽车回了家。
新汽车扁而长,他花了不少工夫才把它从后门开进了汽车房。兴高采烈的下了汽车走去前院,他没看见段人凤,而仆人迎上前来报告道:“先生,太太胃不舒服,出门看医生去了。”
金玉郎一愣:“看医生?没等我?”
仆人思索着回答:“可能太太是特别难受,等不得您了?”
“什么时候去的?”
“将近中午的时候。”
金玉郎抬腕看了看手表,脸上变了颜色:“那不是已经走了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仆人被他问得走投无路,只能是继续思索:“兴许医院人多,太太得等呢?”
“她去哪家医院了?”
“那不知道。”
金玉郎气得一跺脚,然而也没办法,只能是坐在家里等待,如此等到了傍晚时分,他慌了神,先出门到附近的巡警阁子里,向巡警报了案,然后又把全部仆人——包括厨子——全派了出去四处找人,自己也开出新汽车,连着跑了好几家外国医院。
他奔波了一夜,一无所获。凌晨时分,他回了家,人是懵的,一颗心则是如同落进了火里。呆呆的站在院中,他不住的想要咧嘴作出哭相,厨子见了,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先生您别太着急,您再想想,太太在北京城里有没有亲戚朋友什么的?”
“没有。”金玉郎摇摇头:“她现在只有我。”
厨子和其余仆人对视了一眼,试着步的又劝:“那您先回房歇歇,太太应该没事,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仇家?”
金玉郎的耳朵里轰轰响,厨子说十句,他依稀只能听见一句。梦游似的回了房,他往床上一趴。一张脸埋进枕头里,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枕头上还留着段人凤的气味。在枕头上缠绵的蹭了蹭,他蹭去了自己的眼泪,也蹭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点声响让他猛的抬了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鼓溜溜的信封。
慌忙坐起来打开信封,他从里面倒出了一团污迹斑斑的破布。将破布展开来铺在腿上,他看清了上面那五个大字,还看清了包在里头的一条白金项链,项链带着个心形的小坠子,是段氏兄妹随着他初到北京时,他送给她的。
他直瞪着这块破布,一时间竟连动都不能动,只从喉咙里发出哀鸣。与此同时,南下的列车,已经将段人凤送进了济南火车站。
段人凤坐在二等车厢里,旁边的人是张福生。张福生双腿夹着个半新不旧的手提箱,里头装着些旅人常用的零碎以及几件衣服。衣服乱糟糟的缠裹在一起,保护着里面成捆的大额钞票。
钞票都非常新,有交通银行发行的中国钞票,也有外国银行的美元英镑,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扎一扎,出了银行的柜台,就直接进了她的大皮包。这事办起来并不难,因为金玉郎对她向来是毫无防备,他的存折和印章就扔在卧室里的小抽屉里。而在她去银行取钱之时,经理见她取款金额巨大,还想打电话向金玉郎确认一下,然而谁也不知道金玉郎正在汽车行里流连,经理根本找不到他。
将能取的钱全取了出来,她抓紧时间赶去了西车站。最近的一班火车是往济南去的,那她就去济南。横竖她也无人可以投奔,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找个能够安身的地方,让她先把腹中这个小孽障生下来就行。
她现在看肚子里的这条小生命,就是个孽障。
第89章 爱恨情仇
金玉郎知道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他想不出,但是结果已经摆在了他的大腿上。他痛苦到了极致,紧闭双眼仰起了头,将全身筋骨都绷紧了,仿佛非要如此用力,才能和那痛苦对抗。一口气屏住了,他直憋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缓缓呼吸着睁开眼睛,低下头又去看腿上的那一块破布。
那布是薄薄的汗衫料子,上面又是血渍又是煤灰,画着张牙舞爪的五个大字,看着令他心惊。如梦初醒似的,他忽然抓起这团布向地上一掼,随即将那条白金项链抓起来缠在手上,站起来冲了出去。
从汽车房里磕磕碰碰的开出了新汽车,他先是开向了火车站,开到半路他一打方向盘,调转方向又去了陆府。陆府这个时候刚开了大门,家里莫说主子们,就连仆人都大多未醒,只有一个老头子抱了苕帚,在门前慢慢的扫落叶。金玉郎在他面前紧急刹了车,推开车门跳下来抓住了老头子:“带我去见大少爷!”
老头子认识他,这时就答道:“金二先生,我们大少爷这时候还没起呢,您先进去坐着等等吧。”
金玉郎一把搡开了他,然后拔腿就往里冲。老头子此刻负有看门之职,慌忙要去追他,追了两步不追了,因为陆府的大管家打着哈欠往外走,正好和金玉郎走了个顶头碰。金玉郎抓住大管家,对着大管家聒噪去了。
金玉郎状如疯魔,说自己找大少爷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管家被他吓了住,只好硬着头皮去把大少爷叫了起来——幸好大少爷昨晚是独宿,他擅自进去叫醒大少爷也无妨。而陆健儿平白无故的被扰了睡眠,见到金玉郎时就没好气:“出什么事了?”
金玉郎答道:“我太太知道了。”
陆健儿听了这话,稍微的来了点精神——看好戏的精神:“她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又怎么样?和你离婚?还是要找你报仇?”
“她走了!”
“走了?”陆健儿点点头,做出评论:“走也应该。”
金玉郎冲到了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睡袍前襟:“陆兄,我不能让她走,我可以向她解释,我还能解释,我一定可以让她同情我原谅我。现在我求你帮帮忙,帮我把她找出来,只要能够见到她,我就一定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陆健儿低头看着他,见他脸色惨白,眼睛通红,满口的“可以”和“一定”,简直就是疯疯癫癫。对待这样的金玉郎,他身为朋友,就不便继续看热闹了,试着把金玉郎的双手扯了开,他说道:“帮忙可以,不过她要是已经离了北京,我就没办法了。”
金玉郎连连点头:“好,好,你就帮我找找北京城里,她怀孕了,她不舒服,她肯定走不远。”
陆健儿派出人马,满城的寻找段人凤,火车站自不必提,连大小旅馆都搜遍了。金玉郎坐在陆健儿的书房里等消息,一整天里就只喝了点水。陆健儿冷眼旁观,暗自纳罕,没想到他还真是个情种。
等到了傍晚时分,陆家人马陆续的回来报告,每一批都是一无所获。等最后一批人马报告完毕了,陆健儿关上房门,对着金玉郎说道:“玉郎,我看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坐在这里长吁短叹,而是要多加小心,提防你那太太杀你个回马枪。”
说完这话,他见金玉郎垂头呆坐着,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便坐到他身旁,拍了拍他:“听没听见我的话?你小心点。”
金玉郎终于抬头望向了他:“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消息提供给你,余下的事情就全包在你身上吗?”
陆健儿一听他忽然质问到了自己头上,便立刻暗暗的起了戒心:“我这话说错了吗?难道我让你动手出力了不成?”
“我告诉你,段人龙临死之前留了一封血书,我太太就是收到了那封血书才走的!这封血书是怎么传出来的?段人龙那帮人不是都死绝了吗?”
陆健儿被他质问得一时没了话:“这……”
“我不管是有人活着逃出来给我太太送了信,还是你的人里头有内奸,我只知道我该做的我都做了,是你毁了我的家庭,是你害了我!”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也许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恨我,因为我不听你的话!你的人在火车里乱开枪,完全不顾我的死活。你也想杀我!”
然后他扑向陆健儿,开始发疯。
陆健儿生平第一次见识了金玉郎的真正战斗力,结果发现如自己所料,这小子还真不是块打架的材料,平时他的言谈举止都偏于文弱,倒也算是一种藏拙。
金玉郎真是疯了,豁出命去对着他乱踢乱打。陆健儿看了他这个只攻不守的打法,发现自己随便挥出一拳,都能打出他的内伤来,因为实在是胜券在握,所以反倒有点不好下手,如果对方是个和他势均力敌的壮汉,那就好办了,那他早和对方拳来脚往的打起来了。
稍微费了点事,他设法抓住金玉郎的手腕,将他反剪双臂按在了写字台上:“我可怜你丢了老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也给我冷静冷静!”
金玉郎猛的一个打挺,从他手下跃了起来:“都是你们害我!全是你们!你们就是看不得我过好日子!你们就是故意的要让我妻离子散!”
然后他为了摆脱陆健儿的钳制,向前一挣一冲,结果用力过猛,不但挣脱了陆健儿的双手,还一头撞上了前方的墙壁。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他捂着脑袋,靠着墙壁慢慢的溜下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差一点就昏了过去。
陆健儿将双手插进裤兜里,挺有耐性的看着他,心里微微的也有点生气,但是气得有限,因为对于不听话的、非要和段人凤结婚的金玉郎,他此刻真是忍不住要幸灾乐祸。
金玉郎在墙上狠撞了一下子之后,倒是渐渐的清醒过来了。
他依旧是恨陆健儿,这究竟是理所当然的恨,还是一时迁怒?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的完美家庭已经毁灭了,最爱他的、肯为了他死的女人,也逃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段人凤如果不再爱他了,那么她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他的恨字上头,又加了个悔字。悔恨啊,悔恨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恨”通常是冲着别人的,“悔恨”则常是对着自己来的。悔恨的金玉郎没了精气神继续发疯,捂着头上的一个大包,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转身推门走了。
陆健儿没追他,也没留他,随他去,倒要看他能闹到什么地步。
金玉郎一走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他一点音信也没有,陆健儿派人到他家门口看了看,他家大门紧闭,从早到晚也不见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