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滑过金玉郎的左臂,他向后倒了下去,在教堂那古旧的地板上,他砸出了一片血与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金玉郎迟疑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闭了眼睛,心想自己只不过是先走一步,不会把金玉郎落得太远,金玉郎这个问题,就等到双方都上了黄泉路,自己再回答吧。
金玉郎呆呆的看着陆健儿,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嘡啷”一声,他右手的匕首落了地。
忽然间的,他回过了神,想自己还是得跑,于是撒腿冲向了后门,然而刚一推开后门,一粒子弹就击中了门旁的砖墙,碎屑险些崩了他的眼睛。他慌忙向后一撤,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了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气浪将他直接掀回了门内。他慌忙关门后退,而巨响接二连三的响起,隔着教堂的玻璃窗,他就见外面火光连着火光,整个世界似乎都落进了大火里。
他没法子再出去了,只能是接连的后退,退到最后,脚下一绊,他一屁股跌坐下去,身下起伏不平,正是他坐到了陆健儿的尸体上。伸手摸上了陆健儿的脸,他拍了拍,带着哭腔呼唤:“陆兄,哥哥,你别死,你起来。”
他拍了满手黏腻的鲜血,心中悔得作痛。不该杀陆健儿的,如果陆健儿还活在他身边,那他现在至少不会这么怕。外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大火?陆健儿毕竟是见多识广,也许自己跟着他一起走,真能逃过这一劫。抬手抓了自己的头发,他忽然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深深的低下头大吼了一声。
下一秒,一颗炮弹落在了教堂窗外,金玉郎后方的一整扇玻璃窗随之炸了开来,吓得他抱着脑袋紧闭了双眼。玻璃碴子像疾雨一样打向了他,他咬牙硬顶了住,随即站了起来,迈步跑向了楼梯。
他想二楼也许会更安全些,然而当真上了二楼了,他环顾四周,还是心慌得很。转身咚咚咚的又跑了下去,他弯腰拖了陆健儿,拼了命的把他也拖上了二楼。拖上这么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什么用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把陆健儿拖到墙角扶起上身,他给这具尸体摆了个坐姿,然后自己也在一旁靠墙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他瑟瑟的发抖,同时盼着奇迹降临,比如陆健儿突然复活。
震人心魄的爆炸持续了整夜,整座教堂都在颤动。天光微亮的时候,外面渐渐寂静下来,然而依旧还是有枪声。
奇迹并没有发生,陆健儿的尸体已经僵冷了。
金玉郎紧挨着陆健儿,头脑已经被彻夜的大爆炸震得昏沉迟钝。他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无路可逃了,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看自己会不会死,或者说,是会怎么死。
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是不止一双马靴踏上了地板。金玉郎依稀听见了,然而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他一直在耳鸣。
直到楼梯口那里有人走了上来。
他觅声望去,认出了来人就是段人龙。
段人龙穿着灰呢子军大衣,周身整洁得很,几乎就是一尘不染,可见在昨夜的战斗中,他一直都是纯粹的指挥者,并没有亲自上阵。
右手握着一根指挥鞭,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一边在卫兵的簇拥下走向金玉郎,一边把军帽帽檐向上抬了抬。目光从金玉郎身上划过,他认出了窝在墙角里的陆健儿,随即一挑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
停在这二人面前,他微微的弯了腰,伸出指挥鞭挑了挑陆健儿的衣襟。在已经硬结了的大片黑血之中,军装前襟上依稀可见几处匕首扎出的孔洞。
用指挥鞭敲了敲陆健儿的脸,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的转向了金玉郎:“死了?”
金玉郎满身满头都是尘灰,右手和右袖子血迹斑斑,看着也已经不大像活人。抬头望向了段人龙,他“嗯”了一声。
段人龙歪着脑袋,斜睨了他:“你干的?”
他点点头:“嗯。”
段人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金玉郎:“小子,你这是转着圈的杀啊?”
金玉郎仰脸看着他,不言不动。对待段人龙,他不存侥幸之心,因为段人龙和陆健儿不同,陆健儿的冷酷是后天习得的,而段人龙是天生残忍。
段人龙笑够了,审视着他又问:“为什么杀他?”
“恨他。”
“恨他?他也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再次点点头:“是。”
“他又怎么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伸手扶墙,一点一点的起了身,为的是能够平视段人龙。酸痛寒冷的双腿站直了,他凝望着对方的脸——到了这个时候,尽管他知道段人龙对自己不会存有任何慈悲,但他还是在寻找生机。
“他答应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可是你没有死,他骗了我。就因为你没有死,段人凤才会离开我,我好好的一个家才散了。所以我恨他。”
“那我该死不死,你一定也很恨我吧?”
“我对你不是恨。”
段人龙饶有兴味的一笑:“不是恨,是什么?”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变了心。在杀你之前,我没有亏待过你,我拿你当我的亲人看待,可你忽然就讨厌起了我,还不许段人凤和我好。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因为我发现你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坏种,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跟你走。”说到这里,他微笑着一耸肩膀:“现在看来,我想得不错。凭你这个杀法,我妹子要是真跟了你,恐怕迟早也是得死在你的手里。”
金玉郎起初想要用往日情谊软化段人龙,可是听到这里,他心中一股恶气猛的顶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胡说!要杀也是段人凤杀我,她在济南已经杀过一次了!我怎么会杀她?我爱她都来不及我怎么会杀她?你讨厌我你就直说,你想我死你就直说,你别他妈的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算是对不起天下所有人,也没害过段人凤!不信你就把她叫过来,你让她自己说,我金玉郎对她到底是怎么样!”
段人龙也瞪了眼睛:“你连她亲哥都要杀了,还敢说对得起她?”
金玉郎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昏过去,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公然的胡说八道?这段人龙究竟是无耻无理到了什么地步?
“是你要拆散我们!”他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是无缘无故的就要杀你吗?我杀你是为了我和段人凤的家!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段人龙被他气笑了,笑的同时,他一指挥鞭抽上了这小子的脑袋:“你杀老子还杀出理来了?”
这一鞭直接抽出了飞溅的血点子,金玉郎痛呼一声抱了脑袋,整个人也随着这一鞭的力道向旁一栽。靠墙忍了几秒钟的疼痛,他放下手看着满掌的鲜血,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一只眼睛被血糊了,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转向陆健儿,他扑下去把手伸进了对方怀里——他忽然想起来,陆健儿身上有枪。
他准确的摸到了那把枪,甚至也准确的解开了手枪皮套上的暗扣。可在拔枪的时候,他受了阻碍。
因为陆健儿的手臂搭在腰间,僵硬不可移动,再一次挡了他的路。
第121章 仇人相见
金玉郎没能立刻拔出手枪。
其实拔出了手枪也没用,他根本不会用枪。然而他要被段人龙气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和他拼命。
手枪卡在了陆健儿的手臂之下,而段人龙没有再给他用力拔枪的机会。弯腰抓住他的领子,段人龙轻轻巧巧的将他拎起来抡了出去。一抡之下,段人龙发现他如今轻得出奇。他直飞出去撞上了另一侧墙壁,未等他落地之后爬起来,段人龙已经走过去,弯下腰一手抓了他的后衣领,一手抓了他的腰带,把他举起来向着地面狠狠一掼。
这是个摔孩子的摔法,他摔出了金玉郎的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刺激了段人龙的神经,他忽然发现这种杀戮方式非常的美妙,非常的适合自己和金玉郎。从相识的第一天起,金玉郎在他眼中就是“小”的,小二爷,小糊涂虫,小混蛋,小坏种,他的“小”没有让段人龙生出任何怜爱之情,反而正是因为他的“小”,段人龙才越发认定了他是天生的邪祟,是彻底的不可救药。
他决定活活摔死这个小东西。
再次举起金玉郎,这回他把这具轻飘飘的身体砸向了窗户。窗子被金玉郎砸得吱嘎一声,然而依旧紧锁着未开,于是段人龙走过去,专门花了一点时间打开窗闩推开了窗扇,然后在呼呼灌进来的寒风中,他又拎起了金玉郎。
金玉郎的眼睛全被鲜血蒙住了,在一片鲜红的朦胧中,他伸手向旁抓了一把,是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想要去向陆健儿求援,随即意识到陆健儿已经死了,他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声:“哥哥。”
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他向上又去抓段人龙的军装,段人龙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所以他慌了神,整个人都抖索起来,声音也颤得变了调子:“龙……”
段人龙抬头打量了窗户,窗户方正宽阔,窗下院内的地面也是坚固平整,教堂虽小,举架却高,二楼的高度也已经很可观。
一切都令他十分满意,以至于他再也等不及,扯开金玉郎的两只血手,他双臂运力举起这小坏种,将他大头冲下,掼向了地面。
金玉郎下意识的抬手抱头,几乎是一头砸在了地上。
段人龙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就见金玉郎落地之后一动未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心念一动,他转身走向陆健儿,弯腰从陆健儿怀中硬拔出了那把手枪。低头将手枪摆弄了几个来回,他对这支银光灿烂的手枪一见钟情,三下五除二的将子弹上了膛,他扭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心里说道:“谢了。”
然后他走到窗前,举枪对准了瘫在楼下的金玉郎。这把枪已经归他所有,现在他要试试这把枪,看它是不是表里如一的漂亮。然而就在他将手指搭上扳机的一刹那,一辆汽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直冲到了教堂楼下,随即在刹车声中车门一开,有人从中跳了下来,正是他妹妹,段人凤。
段人凤是伶伶俐俐的一身黑,下车之后,她一眼先看到了二楼窗前的哥哥,然后顺着哥哥手中枪管的方向,她看到了地上那个扭曲蜷缩着的血色人形。
迈步走到了那个人形跟前,她蹲下来,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了他的面目。她不知道段人龙是如何的整治了他,反正一定是没轻饶。他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微微的还在喘气,气息很弱,只剩了一丝两气,血沫子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眼皮并没有闭严,黑眼珠露出一半来,木然的不转。
看过了金玉郎,她站起身仰头对着段人龙喊:“先让他把孩子交出来!”
段人龙收回手,用手枪柄轻轻一磕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的感叹:“啊,我忘了!”
可不是,金玉郎的身后,还藏着个不知所踪的崽子呢!
调转枪口对着天空,段人龙还是开了一枪,然后把手枪揣回了怀里。回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有点惋惜,感觉陆健儿死得不值——陆健儿要是死在了战场上,或死在了自己手里,也算是他快意恩仇一场。可他偏偏是死在了金玉郎的手里,简直是死得荒诞可笑。
对着陆健儿叹了口气,他向着卫兵伸了手:“刀。”
卫兵立刻拔出佩刀奉上,而他接过佩刀走向陆健儿,单膝跪下,将僵硬了的陆健儿放倒在地。
然后他挥刀斩下了陆健儿的头。
从裤兜里掏出一条丝绸手帕,他给陆健儿擦了擦脸,然后丢下手帕,他抓着头发拎起人头,转向了卫兵。将人头滴溜溜的扔向了卫兵们,他发了话:“找根杆子把它挂起来,示众。”
卫兵们吓了一跳,但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惊恐来,站在最前方的卫兵责无旁贷的接住了人头,没敢言语,双手保持着接人头的姿势,他快步下楼去找杆子。而段人龙又踢了那无头尸首一脚:“把他埋了吧。”
然后他也下楼出了教堂,在前院和妹妹会合。兄妹二人围着金玉郎,一起低头看了半晌,末了段人龙开了口:“是不是摔坏了?”
段人凤横了他一眼:“你就不好问完再摔?”
“你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还敢对我顶嘴,我一急眼,就动了手。”
“没涵养。”
“我还是太年轻。”
段人凤低头望向了金玉郎:“不会是要死吧?”
段人龙没回答,心里有点怕金玉郎死,因为金玉郎一死,北京城那么大,他上哪儿找他那个外甥崽子去?这几个月来,他和妹妹没少互相埋怨,段人凤当初撤离县城的时候,以为他爱那个崽子,必定会想着带上,所以自己就空着手和张福生先走了一步;段人龙则是因此第一次骂了妹妹傻,说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兄妹二人还险些为此打了一架——幸有张福生在中间拦着,没打起来。
“福生呢?”他换了话题。
“马上就到。”
“我现在一看这小子,心里就发慌。你可给我放明白点儿,别让他再骗一场。福生那人真挺不错的,反正我是看上他了,将来你要再嫁人,嫁给福生就挺好。”
“不嫁更好。”
“随你的便。”
话音落下,他一招手,招来了一名副官和两名勤务兵:“找副担架,把他抬走,让军医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
副官答应一声,和勤务兵合力运走了金玉郎。段氏兄妹停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说道:“我看其实就是你故意想把崽子扔了,但你不好意思承认,所以回头就赖到了我身上。”
段人凤道:“你放屁。”
第122章 沉重事实
金玉郎认为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一时摔懵了而已。
他不知道,在意识到自己“摔懵了”之前,他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而在一日一夜之后,他睁了眼睛,心中混混沌沌的,不知此时是何夕,此地是何处。他先前百伶百俐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是如何的明白,如今糊涂得人事不知了,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了,他却又无端的自信起来,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的发懵。
谁摔的他,他还记得,是段人龙。可段人龙怎么就从天而降把他摔了呢?他可就想不起来了。回忆往事,最近的一桩大事件是他和陆淑媛的婚礼,后来……后来他应该是和陆健儿出征打仗去了,那么问题又来了:陆健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