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临走时的一件小事,让她心里别扭了一下——临走时,金家全体都出来送行,而她在坐进汽车的一刹那里,忽然听见奶妈子小声的管教金宝儿,好像说的是“别打爸爸”。她当即向外望去,正好看到金宝儿从金效坤的肩头收回了一只小手。
汽车夫从外面给她关了车门,然后跳上车来,发动了汽车。她向金效坤和傲雪挥手告别,心想也许自己是听错了,把“伯伯”听成“爸爸”了。
段人凤回到北京,开始等待哥哥。
她的居所,乃是一处清静的大院落,不知道段人龙是从何处接洽而来的这座宅子,反正宅子里尽管空空荡荡,大门口却是已经安排了卫兵站岗,颇有一点驻京办事处的架势。段人龙说来不来,她等得百无聊赖,有心再回天津金宅住几天,又怕自己这边刚到天津,那边哥哥就进了北京,到时自己还得折返回来,不够麻烦的。
她越住越无聊,白天炎热,阳光能晒死活人,她只能缩在房内避暑,缩到了这天傍晚,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出门溜达溜达。
她现在活得挺谨慎,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跟着至少两名保镖,保镖之一是张福生的眼线,她知道,但是看破不说破。她实在是不想再结婚了,否则凭着张福生对她的一片深情,她想自己就是真嫁了他也行。
爱不爱的,倒无所谓。反正她是爱过了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虽然后来她发现她的沧海,其实是一眼毒潭。
走过了一条大街,她发现纵然太阳落山了,四处也还是热,为今之计,要么回家吃冰吹电风扇,要么去电影院里享受冷气。那个空旷的“家”,她是住够了,所以决定抄近路去电影院。带着两名保镖一头钻进小胡同里,她拐弯抹角的正想快走,结果没走几步,她就被一场热闹挡了去路。
这场热闹可不高雅,是一群人在前方的死胡同里打架——第一眼看着是打架,定睛再看,原来是一群人在打一个。暮色黯淡,那群打架的人都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们穿得都不赖,最次的也是一身绸缎裤褂。段人凤这在战场上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不会对这种小打小闹感兴趣,依着她的意思,她是要拐弯继续走她的路。然而就在她将要经过之时,那个挨打的人忽然向外冲了两步,仿佛是要逃,于是后头有个小子追上来,一棒子抽上了他的脑袋。
段人凤猛的站住了。
她看清了那个挨打的人,那个人是金玉郎!
她不知道金玉郎认没认出自己,因为那一棒子在他头上抽出了一声闷响,他顺着那一棒子的力道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没了知觉。那一伙人围上来还要打,段人凤开了口:“住手!”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的胖子,抬头打量了段人凤,他一个“滚”字刚要出口,段人凤身后的保镖一撩衣襟,向他露了腰间的手枪皮套。
胖子立刻把那个“滚”字咽了下去,但是气色依然不善:“这位小姐,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走你的路,别管闲事。”
段人凤问道:“你为什么打他?”
胖子以为她是要打抱不平,登时愤愤然的冷笑了:“我打他?我杀了他都应该!这小子勾搭我的姨太太,不但要人,还他妈的要钱,从那个娘们儿手里弄走了五千,我不揍他还留着他?”
段人凤冷飕飕的“哦”了一声,然后垂眼看着地上的金玉郎:“他都坏到这步田地了?”
胖子看了她一眼,没摸清她的路数,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子来,他决定继续复仇:“老子就是不要他的命,也得花了他这张脸。他不是能靠着脸吃娘们儿的饭吗?老子今天就砸了他这个饭碗!”
说着他弯下腰,一手握刀,一手抓了金玉郎的短发要让他抬起头,一抓之下,他愣了愣,因为没想到金玉郎会是满头鲜血,短头发湿淋淋滑腻腻,竟然让他抓不住。他低头再去细看,这才发现方才手下那一棒子打得狠了,这小子的血已经渗进了土里、和成了泥。
段人凤旁观到了这里,真想拔腿就走。然而她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这人我认识,所以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是你杀人偿命,与我无关;第二条是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悄悄的滚蛋,我负责给他收尸。”
她向着胖子一抬下巴:“选吧。”
胖子没犹豫,起身对着后方的手下们一招手,他贴着墙边就开了溜。段人凤侧身给这一群人让了路,心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自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趁热给他一枪,直接送他上西天算了。
第138章 天意
因为金玉郎还有一口气,所以段人凤把他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他被那些人打得鼻青脸肿,半张脸全是血,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医生带着看护妇跑过来,忙忙碌碌的给他处理伤口注射药水,她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回他大概真的是要死了。
要死了,也该死了,否则继续活下去,也无非活成个拆白党兼男妓。他的每一步堕落都是在挑战她的极限,他再这么活下去,她也扛不住了。
她盼着他快点死,但当医生说他失血过多的时候,她还是花钱给他买了两磅血。
除了这两磅血,还有医药费和住院费,医生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百十来块钱陆续的花了出去,她最后疲惫不堪的走出医院,抬眼望向天边,看到了一缕霞光。
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忙碌了一夜。
医院的院子里砌着青砖花坛,她在花坛边坐下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呼出青烟,她抬眼盯着袅袅烟雾,感觉自己是在玩火——即便金玉郎下一秒就死了,这一秒她也还是在冒险、在玩火。
况且,谁知道金玉郎下一秒会不会死?祸害活千年,万一他就是不死呢?
一天过去了,金玉郎还活着。
活是活着,但也只剩了悠悠的一丝两气,紧闭双眼的躺了,他没有意识,也没知觉。段人凤坐在病床边,见他从薄毯子一侧露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倒是一点伤也没受,白白净净的纤长秀丽,有一点女性化。她试探着抓住了这只手,然后将它紧紧的握了住。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触碰过他了。
她望着他,渐渐的含了眼泪。对于这个人,对于这份爱,她终于是要熬到头了。
又过了一天,她等来了段人龙。
段人龙风风火火的进了北京,本打算要和妹子好好的展望一下前途的,万没想到妹子在北京没闲着,竟然又和小畜生有了联系。他起初打算直接去宰了那个小畜生,以除后患,及至急赤白脸的和妹子交谈了几句之后,他镇定了下来:“已经要死啦?”
“医生说是脑出血。”说到这里她想了想,想不起医生所用的那些医学术语,故而用自己的大白话,继续解释道:“那一棒子可能是打得太狠了,没开瓢,但是震得他脑子里头出了血。”
段人龙有点诧异:“脑子里头不是脑浆吗?还有血?”
哥哥没知识,妹妹也不是个有学问的,被哥哥问得懵了住:“那……医生是这么说的。”
做哥哥的又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不知道,可能死,也可能不死,说不准。”
“那咱们还得等着给他办后事?”
“办就办吧,不过就是一口棺材的事。”
“我不是舍不得那口棺材,我是……”
段人龙皱着眉头措词,措到最后还是没词。他不肯承认自己是见了金玉郎如见鬼,甚至害怕自己一旦给金玉郎办了后事,这小畜生的魂魄还要继续纠缠自己。原本他是不信鬼神的,但金玉郎有点邪性,他感觉死后闹鬼这事,金玉郎干得出来。
“找他大哥。”他给妹妹出主意:“这事应该归他大哥管。”
在哥哥面前,段人凤对此事表现得相当冷淡:“行,那就找他大哥去。”
段人凤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天津金宅,把金效坤叫了过来。
金效坤在接到电话之后,立刻赶乘最近的一班特快列车,当天就赶到了北京。而在他到达医院之时,段人龙也刚刚打听出了金玉郎这大半年来的生活轨迹。
这轨迹的起点,是某条胡同里的一片火场废墟,金玉郎就是从那里走了出来,先是在六国饭店里过了一阵挥金如土的快活日子,然后开始不定期的消失又出现,出现再消失。他也闹出过几桩桃色新闻,但那新闻都是甫一出现便被人花钱压了下去,始终不曾在社会上掀起过什么波澜。
金效坤进门之时,段人龙也在病房里,正向妹妹报告金玉郎这些时候的所作所为。那所作所为,因为大多都是神秘不可知的,所以讲起来倒也容易,三言两语便说尽了。接下来兄妹二人沉默相对,全都琢磨着那个“起点”。
那个“起点”,让他们都有了似曾相识之感。
未等他们琢磨出眉目来,金效坤进了门。双方见了面,金效坤无暇寒暄,直接奔了病床,俯身看着床上的金玉郎,他未曾开言,先叹了口气。
然后他直起身转向段氏兄妹,低声说道:“这样也好。他若是活着,大家全要提心吊胆,所以……”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也好。”
段人龙有军务在身,所以趁着金玉郎还没咽气,离开医院办公去了。金效坤也趁着金玉郎还没咽气,出门去棺材铺订棺材。段人凤没有差事,便独自留在了病房里。
偷情似的,她先是关严了房门,然后才坐回床边,又握住了金玉郎的手。
“玉郎。”她轻声开了口:“你知道吗?大家都在盼着你死,包括我。”
她又说:“我是个胆子大的,什么都不怕,但我怕你;我哥胆子更大,敢顶着枪林弹雨打冲锋,可是他也怕你。你不是坏,你是疯。”
她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然后她笑了一下:“你当然不知道。疯子从来不承认自己疯。”
这时,她所握着的那只手,食指微微的一勾。
她低头望去,就见那只手抽搐似的又是一哆嗦。她慌忙又去看他的脸,然而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脸依旧是死的、冷的、无表情的。
她长久的盯着他,盯到最后,她凑到他的嘴角,轻轻的吻了一下。
然后她松开手站起来,出门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对金玉郎做了一番检查,末了却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段人凤听医生那意思,似乎是他若下一秒醒了,那很正常,如果下一秒死了,那也很正常。
医院是好医院,医生也是正经医生,所以段人凤虽然认为医生这话还没个屁有价值,但是忍住了没有撒野。医生一走,段人龙回来了,是特地的过来告诉妹妹:“这小子要是醒了,你就立刻离他远远的,听见没有?”
段人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我怕他干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段人龙走得很急,进了病房之后还在喘粗气:“这小子离吃人不远了。刚才那个谁,说开煤炭公司的那个谁他妹妹,上半年就跟这小子好过,好了没几天,他妹妹就带着钱跑了。别人都说他妹妹是私奔,那个谁气得和他妹妹断绝关系了,也没找她,结果那姑娘就没消息了。还有这回揍他的那个老小子,他姨太太也失踪一个多礼拜了。”
段人凤花了一点工夫,才从满篇的“那个谁”之中提取了中心意思,领会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并未感觉惊讶。
这时,段人龙咽了口唾沫,气息平顺了些,又道:“还有他那个太太,就是姓陆的那个,我打听出来了,他太太白天失踪,晚上他家就着了火。你说这——”
他一摊双手,后头的话不用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段人凤回头向着病床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哥哥一耸肩:“这不稀奇,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疯子。”
段人龙向着病床一指,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赶紧让他去死。”
“我不杀他,也不救他。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段人龙盯着妹妹,没多言语,只说了四个字:“妇人之仁。”
段人凤好脾气的微笑了,段人龙依旧凝视着她,看她脸上那个微笑,简直堪称凄惨。
他知道她心如明镜,只是下不了手。那小畜生若是活蹦乱跳意气风发,她还未必有这样的仁慈,然而那小畜生此刻偏偏是只剩了一口气。
那小畜生对她以柔克刚,她心如明镜,无计可施,所以只能凄惨的微笑。
段人龙和她兄妹连心,她凄惨,他也无言以对、只觉悲凉。
第139章 光阴
金效坤定下了一口棺材,又捎带着让棺材铺联系了裱糊匠,订了一批纸人纸马。在裱糊匠开工的同时,他出城去看了坟地。
该他办的他全办妥了,现在只差了金玉郎的一死。然而这一天,段人凤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金玉郎大概是不死了。
当听到“不死”二字时,他的心往下一沉,以为这个孽障是清醒过来了,然而等他到了医院亲眼一看,又发现事实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金玉郎确实是醒了,半睁着一双眼睛,他面无表情的仰卧在病床上,不认识人,也不说话,似乎是有意识,也似乎只是换了种昏迷的方式。唯一能证明他那“醒”的现象,是他偶尔会动一动手指,有时候还能蹬一蹬腿。
他,段人龙,段人凤,三人围着病床站了,瞻仰遗容似的低头看着金玉郎,全都有些懵。这是他们全未设想到的第三种情形,他们都以为金玉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生、就是死。
最后,段人龙先开了口:“这怎么办?”
余下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段人凤见金效坤始终是一言不发,便答道:“没办法,看着办吧!”
如此又过了三天,金玉郎有了进步,懂得吞咽和咀嚼了。
他木雕泥塑似的半睁着眼睛,依旧是不认识人,但当有盛着汤水的小勺子触碰嘴唇时,他会机械的张开嘴。
医院的病房,再高级也就是这么一间,段人凤在里头住得憋闷,便在征求了医生的意见过后,将金玉郎接出了医院。段人龙对她的所作所为是相当的不赞成,气得对她不闻不问,而如此单方面的和妹妹冷战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因为要出京办军务去,临走之前放心不下妹妹,所以又单方面的和妹妹讲了和,自己找上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