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绝大多数的人可能都没有真的当面见过他,但绝大多数人都是随他一同变老,在他的庇护下长大,大政在民不在朝,晋国的每一场战争与改革,都是这些人与淳任余一同度过的。
能在死后有淳任余这种待遇的人物,并不多啊。
南河摸了摸断指上还包扎的棉带,微笑:“也是因为君父保护我,我才只断了头发,伤了小指。”
那老农低头看向南河掌心手背上还没完全掉痂的细小伤口,想说什么,嘴笨又说不出合适的话。小晋王在这时候,仿佛就是先王还在眼前似的,没有再自称孤,十分顺嘴的自称“我”,语气且带着孩子似的谦卑。
南河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田地周围聚拢过来的百姓,道:“其实我想过,我宁愿自己死,保护君父只伤了小指该多好。”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不像是她的性格会说出的话,反而像是她说出了舒的心声。
舒……她在这里鸠占鹊巢,而舒又在哪里?
南河整顿了一下心情,问几句去年耕种与收成的事情,不止那老农,连周围围观的百姓脸色都黯淡了些。
南河叹气道:“去年的灾情,大家都过的不好,活到今年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农神情更灰暗:“今年还不知道收成如何……”
南河:“一定会好的。孤会尽快令各地县、里租借农具和耕牛,司农也会去各地考察,今年的纳粮也不会再像战时那样高。孤有一种预感,今年必定风调雨顺!”
她说话时有一种笃定的语气,承诺里也有具体的措施,周围的百姓面上神色也轻松了些。
老农到底是王城脚根下的,也不止傻乐,道:“那打仗怎么办?楚国会不会快要打过来了?”
南河:“不会。孤有应对的办法,但现在重中之重,是要大晋上下的百姓有地可耕,有粮可吃。要是大家都饿的没有力气,还提什么打仗。就算真的是有战役,那也是为了自保,不会是去年那样全国动员。”
师泷碎土到一半,听见了南河与老农的对话,忍不住抬起头来。
她倚着铁耜,神态自信且坚定,不论这一刻是不是在百姓面前的作势,但所有的百姓与大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离开她。
南河朗声道:“只是如今我站在这儿,有君父的战绩与荣光在先,又有君父的选择,我必须要要求自己能够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我知道大晋如今难关当头,但我也有信心和在这里耕耘生活的所有人一起,度过难关。灭国的耻辱与惨痛我们都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阻挡的了我们。”
她语气算不上激昂,却像是与自己的亲人说一件毋庸置疑绝不改变的事。
南河微笑:“我相信一场战争,一次干旱不会摧毁大晋祭台上燃烧几百年的火烟,更不会摧毁素以坚韧素朴为名的晋人。晋人扛得住这些,我作为淳氏的子孙,也扛得住。”
那些百姓神色有些触动,但大家都是勤恳耕作的农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只那老农半晌道:“我是不会离开这块地,离开汾水。就在那座山脚下,还葬着先祖和亲人,还有我曾经为大晋复国战死的老父与长兄。”
南河神情有些触动。
光着脚站在田地里的百姓也纷纷道:“我们不会走的!这地方养活了几代人,这才多大点事,我们就要跑走么!”
“就让他大楚来!一个蛮夷,还能毁了我们!”
当南河放下农具穿上木屐,在百姓的簇拥下走过田垄,在两旁果树簇拥的道路上,宫之茕带人正等候着她。群臣纷纷走去乘坐自己的马车,南河也登上车去,宫之茕凑上前来,她挥了挥手:“别着急,到云台再说。”
待马车驶回宫中,到了云台的台阶下,宫之省也备着轿子在等待了,南河钻出她至今无法适应的低矮车厢,走过去对宫之省摆了摆手,干脆坐在了台阶上。
南河用软巾擦了擦脚,就坐在云台长长的台阶上,对着站在她旁边的宫之茕招了招手:“你也坐。”
宫之茕:“臣不敢。”
南河:“怎么,还嫌台阶脏?”
宫之茕这个人也不太爱笑,南河跟他开句玩笑,他依然绷着脸,但还是坐下了,压低声音道:“……舒还活着的几率已经不太……高了……臣已经寻过各处了,汾水周围的大小县、里都找过了,连她的半点消息都没有。”
南河心里一颤。若不是前一天从领导口中得知了舒还在的消息,她此刻心底不知道要有多难受……多自责……
但如果她还活着,却在这样的搜查下还没有被找到,那就说明她可能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南河心里难受起来了。她年级还那么小,十七八岁不过是现代孩子刚刚高中毕业的年纪,去到温室一样的大学都还有很多人适应不了,她却要带着伤流落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而且在这个时代,贵族与普通的百姓生活差别极大,语言不通,无法交流,而且晋国境内还面临着饥荒……
南河几乎不敢想象了。
她更感觉自己像是鸠占鹊巢……
宫之茕道:“我们还会继续找,请您别……伤心。这时候您更不能软弱。”
南河半晌才点头:“这次你亲自出去找,确实让你受累了。但请也让各个县里注意着消息。”
她正和宫之茕说着话,就看到师泷的马车从外宫的城墙外驶进来,师泷急匆匆下车,南河叹气。宫之茕微微斜过眼去:“大君现在觉得师君烦了?”
倒也不是烦,她就是总觉得自己是个交不起房租天天被房东追着的住客。师泷一来,必定带着一大堆让人头疼的事儿,还有他本来性格跟她也不是特别相合,南河又怕他瞧出破绽出来,自然有点累了。
师泷手里拿着几卷竹简,他穿着大袖深衣,袖子最长的地方垂下来几乎快从蹭到地面了,阔步走过来。
南河:“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有一堆事儿。说罢,我也收到不少消息了。”
师泷:“秦国打算在少梁会盟。老地方。您会去吧。”
南河在楚国的时候,就听说过秦晋两国每隔两三年就会双方国君会面一次。这回淳任余死后,秦国就主动表现出修好会面的意思,让南河也觉得心里松了口气。春秋时候国与国之间亲密诚信的遗风,大概只在秦晋两国之间还存在了。
而且四月老晋王下葬,怕是秦国国君也会亲自前来参加葬礼。
南河点头:“去是必定要去的,此次与秦国会面,也有许多事情要商议。”
师泷:“另一边,赵国也提出了会谈,态度十分友好,还有意将女儿嫁给您……”
逼婚的事儿她先装没听见,南河皱眉的原因是:“赵国?赵国会与他国会谈?”
赵国近十几年在北部逐步壮大,挤得燕国都成了边陲小国,幅员辽阔军力强盛。
如今列国的版图,简单说来就是肉夹馍。
赵国北境辽阔,东西跨度大,占据了从榆林到保定,包含山西北部、内蒙古东部和整个河北等一大片地域,是北边那块馍。楚国则占据长江周边几乎所有地区,从川蜀到江东,北部最远伸手到了黄河上游,南部还有几大重镇一直到长沙一代,民族混杂,横踞天险,是南边那块馍。
而秦晋魏齐宋和其他小国,就是被夹在里头的肉了。
但也是秦晋魏齐宋这些小国,占据的地方才是土地肥沃,文明繁荣,华夏正统之地。楚与赵其实都算是被排挤在中原之外。
楚国被认为是蛮夷,没改革之前动不动被各国联手放血割肉,但各国都鄙夷楚国没有文化不出君子,几乎从不把楚国牵扯进会盟、谈判之中。
而赵国则是在这些年主动跟所谓的“中原正统”划清界限,几乎不会面不来往不通婚,唯一的交流就是在战场上。不过赵国也会从各国寻找各种人才,荀囿当年就算是其一,不过很多人进入了赵国也就再没了消息。
总之,在这个念头还能如此神秘……或者说是闭关锁国的国家也不多了。
南河当时就想,或许赵国一直在境内为统一的大战做准备,毕竟各国的军备、人口互相大概都了解,可是赵国境内如今是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赵国,会主动跟晋国会谈?
还是说赵国也像是楚国一样,发现如果要吃黄河沿岸的各国,最好从晋国吞起?
师泷倒是也思量过这个问题,道:“赵国这些年打仗倒也是堂堂正正,不至于在会盟的时候突袭对方国君罢。不过赵国前一段时间开始活络起来了,与齐、魏都有过沟通,或许是也打算与中原各国搞好关系。”
南河点头:“要不我先回公文,和气一些,先不拒绝,让赵国的来使送回去。不过如果要跟各国会谈,必定还是要先见秦王。”
这会儿正是云台被日落夕阳笼罩的时候,师泷看南河没有起身的打算,也坐在了台阶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耳垂。宫之茕对她行礼默默走开了,南河过了一会儿,看着外宫的空地被云台的庞大阴影笼罩,道:“我说的编户齐民的事情,相邦回去考虑了么?”
师泷转过脸去看了她一眼,南河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远处的城郭。
师泷轻声道:“臣想了。听说靠近上阳附近许多村落都已经空了,都举族举家搬到了楚国境内。而楚国也在这两年实行了编户,听说他们连身份都已经在楚国录入,怕是也不会被放回来了。”
南河之前就与他说,想要对百姓人口进行详细的编户,各家男女姓名年龄甚至体貌特征,连带家中拥有的田地甚至牛羊农具都要做详细的核查。而后为了鼓励开垦拓荒,税收不按土地面积来算,而按照家中可劳动的人数来算。
这样不论是能征兵的数量,能收粮的数量,都能由曲沃的朝堂掌握实时的动态,也能够为战争、灾荒做出长远的计划打算。
更重要的是掌控人口,进行编户和更正规的税收,就需要更完善的县衙与里长的设立,地方村落中低层官吏的普及,也能进一步削弱大小氏族在当地的控制力。
师泷:“这项政令本是没有问题,但大君说要将它当成必须贯彻的国策……那在地方就需要设立很多县衙与里长,需要提拔很多的官员。这也都不是问题,只是我这两天都在思考,其实这个政令下去,迟早会变个样子。“
南河没说话,她心里有数。
师泷:“只要用人口来定税,地方氏族可能会大量侵吞土地,趁着荒灾更去以粮食来交换百姓的土地,让百姓没有土地可种。就算百姓平民再去垦荒,但垦荒到真的收成可能需要几年时间,这期间就可能因为无粮被迫为奴……而地方官吏再怎么样也大不过氏族,就算刚正不阿的人也不敢与地方氏族起冲突,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泷盯着她,南河神情并不吃惊,她轻声道:“你一向很会在朝堂上说话,我知道,你提出问题的时候,永远心里都已经想好了答案。那你打算怎么来保证这个政令的实行?”
师泷低下头去:“如果是臣,就会要求编户的每一户下,平均每个人拥有的土地是有上限的。当然一般百姓都不会能耕种那么大的土地,这个上限是来限制氏族的。如果哪一户超过了上限,从他所拥有的土地中,选良田充公。公田属于大君,暂管于县衙,公田每年要借给家中有伤残老兵的军户、或者是受灾遭遇不幸的人家,县衙则要每年将公田的使用汇报朝廷。”
南河微微点头:“不错。不单是公田,属于公家的农具和耕牛也可以借出。虽然这个方法也会让人钻空子,但也算好。”
师泷:“是臣也觉得会有人钻空子,所以可以派朝廷官员随意到各个县内进行督查。只有曲沃的官员才有能力和地方氏族对抗。”
南河:“可以,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可以在他手下设立更大的部门,用来监察地方官员。”
师泷神情微微有些激动:“而且也可以削弱氏族的食邑,否则光是食邑就占据了不少本应该用于军饷或灾荒的税收粮食。”
南河转过脸来:“善。整体收税可以教往年有所降低,编户下会有更多的隐藏户口被放在台面上,降低每户的税收可以让更多百姓愿意配合,但朝廷整体税收却反而会上涨。不但如此,登记农具和耕牛可以防止犯罪偷盗与私造兵器;给家中有伤残老兵和在伍军人的民户大幅降税以鼓励入伍;给有军阶的大小军官免税以鼓励战场拼搏厮杀。编户齐民就像是云台的石基,有了它,才有以后更多征兵、造甲、收粮政策的实行。”
师泷因她列举的政令而心潮澎湃。之前就说只要太子登位,就有他大展宏图的日子。果然来了。
他道:“那臣这几日再考虑一些,关于监察地方官员的事情,还要与郤君商议,之后就写案牍递交给大君。”
南河应了一声,这才转过脸看了一眼师泷有些兴奋的面容,道:“但这些都无用。都无法防范。这些政令迟早会变形,氏族侵吞土地,百姓流离失所,开始逃户装死避税,是必然的结果。”
师泷懵了一下。
第53章 淇奥
南河微笑:“没,我只是说一个必然的事实。这些政令都会有腐烂的时候, 可能很快就因为你没有注重实施的细节而漏洞百出, 也可能坚持了数年之后才开始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在这里思考再多, 就算是我们有通神之才也无用。你我想避免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但我不是说就不做这件事了。”
师泷沉默的瞪大眼睛。
南河笑起来, 垂下细软的睫毛:“我只是要你做好与天斗与人斗死磕到底的决心和斗志,也要有处处陷阱一不小心就全面崩盘的谨慎与仔细。在政令实施后出现问题的时候及时补救,想出办法来缓解。提前告诉你这些事情必然的结果,也只是希望如果政令没有按照你想象中贯彻,你也不该吃惊或丧气,而是要……充满耐性,充满斗志的做好和这些头疼事死磕一辈子也赢不了的打算。”
她说完了, 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多么像个先生, 也愣住了, 叹气又笑道:“我只是这么说。”
师泷呆了半晌道:“殿下……”
这个语气和谈吐让他感觉熟悉且震惊。上一个让他听了之后如雷贯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