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四五岁就能有如今的心机与能力,完全是他自己成长的结果,是他应得的。
南河半晌只是道:“那些我都未曾经历。但我知道,你不是克星。”
辛翳没想到她半天,说出了最切中他心底的一句话,像是一句承诺,像是笃定的知道。
辛翳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肩膀,声音微微发抖:“我不是!我不想是!所以我也不想让山鬼中任何一个人出事,不想让你出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而死——”
南河拥住他的后背:“不,你不能把周围人的离去都算在自己头上。只是你生存的环境更艰难,所以必然有人离去。这就像周灭商的筚路蓝缕,姬姓也有许多人离去,但周武王没有将这些死亡化作了自怨自艾,而更明白所有身边死去的人,都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期望。这些人走,就像是陨石天降最后闪一下,他们也在给你指明方向。若你真的是克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围在你身边。”
辛翳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南河柔声道:“等你有朝一日及冠,成为真正的楚王,那时候再不会有人说你是克星,会有更多人愿意围在你周围。”
辛翳似乎轻笑了:“及冠……好像很远。我要努力活到那一天才行。”
南河笑:“很快了。很快就要到那一天了。而且我很期待离开这里,回到楚宫之后。两三年来,天天脑子里都想着夺权,想着如何勾心斗角,我也要累了。”
她话说到一半,辛翳手臂忽然收紧,仿佛怕她辞职不干了。
南河笑起来:“等孔氏倒了,我就可以少想点阴谋,来教您一些真正的王道。也能开始施展我的抱负了。否则你也要觉得我只会那些阴谋了。”
辛翳着急道:“不会!我知道先生有大才,我知道的——”
南河挣开某个人越勒越紧的怀抱,笑道:“行行行,别夸我了。”
她和他面对面坐着,辛翳微微低头,看见了南河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蜻蜓眼吊坠,他也忍不住眉眼一弯,露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少见的柔和笑容,他伸出手指,捏住了那颗蜻蜓眼,笑道:“先生当年带上挂坠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挺不服气的,那如今我要你保证不离开,你愿不愿意。”
南河低头看了一眼挂坠,笑了笑,她捏过,用手指蹭了蹭,在她自己唇上贴了一下:“在你成为能够独挡一面的楚王之前,我发誓我绝不离开。”
她唇似轻吻了一下那蜻蜓眼,辛翳心底猛地漏了好几拍,耳后根都隐隐发烫起来。
但南河只是贴了一下就放了下来。
而辛翳心底也陡然生出半分不安来:她说的不是什么永远……而是在他成为独挡一面的楚王之前。那之后呢?她就要离开了?她就要走了么?
南河放下蜻蜓眼,这才看向辛翳的脸,他眼眶微微红着,显然她刚刚听见的那几声哽咽不是作伪。
……他一路走来,实在不易。
南河竟心底一片柔软,她竟然很欣慰。他时至今日,没有走歪,真的是太好了。
南河也没有多想,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微抬起下巴,轻轻亲了一下他额头:“祝愿你,以后都……一路顺遂。”
辛翳懵了一下,她松开手,他摸了一下额头,歪头小声道:“这是什么意思呀?”
南河一愣,后知后觉的有点不太好意思。确实这年头可不会有人随便去亲他人额头。
她也有点慌神:“在我们那儿……啊、不不,在我小时候,我睡觉前,我爹娘就会这样亲我额头一下……有的时候我哭了什么的,他们也会这么做!”
辛翳摸了摸额头,笑了:“是嘛?那以后我睡前,先生都要这样么?”
南河:“呃……这不太好吧……”
你又不是抱着洋娃娃听着童话故事才能入睡的小公主!谁要天天亲你啊,刚刚只是……只是看他哭的那么可怜人,她一时没忍住而已啊!
辛翳:“嘁。那下次哭了之后可以吧。”
南河挠了挠脸:“好。”
只是南河没想到,知道她病逝离开楚国之前,都没能再见到他再哭过一次。
而之后他再次流泪,却偷偷摸摸的,更不敢邀一个亲吻了。
辛翳鼻子皱了皱,他嗅到了点味道:“先生……你闻没闻到烧糊的味道,我们烤的野猪是不是……”
南河转过头去,看向火堆上已经烤黑的野猪,抱头道:“啊!烤糊了啊!今天真的要饿肚子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汪汪很不容易。
不过也是这样的经历,更能理解荀南河死后,各国说他是克星,他也自认是自己克死了南河的那种心情。
*
第72章 丘中有麻
南河其实对那段记忆最真切的片段,就停留在辛翳微红着眼睛, 轻抚过被她亲了一下的地方, 摸着额头看向她。她连那时候火堆的温度, 下雨的气息与他因发烧而微微烫起来的热度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往后几年,每次下起磅礴大雨,她都会想起埋头咬牙切齿说着过往的辛翳。
她在山洞里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恶劣情况,都没有再发生。
仿佛是老天爷也听到了辛翳的话,不忍再苛待他。
范季菩很快通知到了章华台外屈狸的军队,各个垭口其实都没有背叛,在得到消息之后派重兵进入章华台附近。骑兵弓兵, 列阵持盾, 搞得像是要全面开战了, 然而这大批的军队进来也是有好处的,孔氏的黑甲私兵无一人而逃,只是南河留意过,似乎并没有看见邑叔凭的幼子在其中。
难道是当日没有抓到辛翳就自知没有胜算, 独自逃走了?
之后所有人都在上山寻找辛翳, 都想邀这份救了楚王的功劳。但辛翳与南河实在藏得太好了,还是他们看到大军驻扎章华台附近,自己走下了山。
一切都幸好,辛翳只烧了一天,就渐渐降温,野蒜汁的及时消毒也没有让他手掌的伤口再恶化下去。
只是她脚腕本就崴伤, 又在辛翳睡着时外出寻找草药,导致伤的更严重了,最后还是由辛翳背着她才下了山。
然而他们这里是幸运的,其他的山鬼少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与辛翳之所以没有人追击,就是其他山鬼少年引开了大部队,十几个少年中,有三人在当夜被杀,受重伤者又有一人,下山之后没有熬过几天就去世了。
而翻山越岭送信去的范季菩途中遇见了山中野兽,胳膊上也被咬了个血窟窿,失血到他那张南寨长大的古铜色肌肤的白了个色度。
辛翳不想让山鬼们出事,最终还是没能避免……
但一切也都在他们回到郢都的时候结束了,因为在郢都等着他们的是孔氏满门的人头。长久以来终于得报大仇的辛翳竟然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在邑叔凭死后第一次上朝的时候,他沉默的摸了许久那冕冠的九旒。
感觉那时候还像是在昨天,但如此快,五年多过去,他真的迎来了加冠。
然而加冠礼怕是要在白天举行,她可能没有办法看到他加冠礼的场面,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就算白日能去参加,怕也只能在祭台下的人群里远远的瞧上一眼罢了。
章华台的雨一夜没有停,南河早早歇下,梦里都是这些年他们在章华台的回忆。
而辛翳晚一步来章华台,明明是他自己的加冠礼,也是楚国今年的大事,他却成了姗姗来迟的人。辛翳本来想快马加鞭赶在夜里到达章华台,但毕竟是雨下的大了,耽搁了。等他到达章华台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雨后初晴,天边大亮,蓝如水洗的天幕下,章华台的宫人已经在重新修缮过的楼阁之间穿行。
偶有屋檐滴下昨夜的雨水,掉落进回廊下绿的惊人的庭院里。
辛翳心情大好,一路快步,走回章华台内宫去,要不是因为两侧都是低头行礼的宫人,他真觉得自己脚步轻快的能在长廊来个大跳。
因寐夫人的居室被安排在和他回廊相连紧邻的地方,为了大君的脾性,连她身边的宫女都被临时撤换。这会儿,宫里人都要腹诽了。
之前说大君不愿见到女子,但也没见着他对寐夫人拔刀杀人啊。
既然都能见寐夫人了,怎么宫女就不行。
难不成就只对那张脸免疫?
这会儿看着辛翳脚步轻快不打招呼的迈入寐夫人的宫室,宫人跪成一地,不敢抬头。
寐夫人内间开了扇小窗,因她天一亮就昏睡不醒,宫人都替她盖好轻薄软被,将头发挽好。这会儿晨光映在她背面上,她两只手臂放在被褥外,宽袖滑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辛翳满身昨夜未干的雨水,走过去,他在脏兮兮马鞍上磨了一整天的尊臀没敢坐在她床边,辛翳就蹲在她床沿,看着她安逸的呼吸着,睡得无知无觉。
要不是听见她说过的话,他真不肯信她魂魄不在此处。
他伸出手,戳了戳她脸颊。
脸颊比她冬天的病容丰腴多了。
辛翳蹲在那儿看了许久,手撑在床沿微微倾身过去,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额头。
应该也不算亲,他只是有模学样的用嘴唇碰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情的睡颜,轻哼一声:“看在你守信的份上……”
而在同时的另一边,南河也已经抵达少梁,此时正跪坐在桌案前发呆,忽然似感觉到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额头。
耳边有人唤道:“大君……大君!”
南河猛地回过神来,师泷跪坐在桌案左手边,似乎有点担心,道:“咱们才刚到少梁,秦王估计不会现在就见我们,要不大君先歇息一下?”
少梁在两国边界,是两国交易的重镇,数年前因秦王襄助,淳任余将此城赠与秦王。不过少梁的易主,似乎也没改变什么,少梁还是以前一样的熙熙攘攘,秦国并未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
然而对于沿途护送他们到少梁的士兵而言,到了少梁却跟回了家似的,一路戒备一下子放松。驻守在秦国的士兵帮他们装卸车马,帮随队的军队在少梁城外的空地扎营。
秦王也早就派人打扫房舍院落,虽然秦国也是和晋国也一样的简素朴拙,准备的院落也不过是乡绅民居,但南河与群臣也可以直接驱车进去入住。这一条龙到家的服务,让南河还没见到那位秦王,心里就忍不住生了好感。
都说秦人质朴淳厚,倒真不是假的。
这要是秦人遇上贼精的齐人,估计会被骗的裤子都不剩了吧。
她坐进来还没多久,岁绒与靥姑正在收拾床铺衣裳,宫之省将车内用物都取出来。
师泷说着秦王估计不会来,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院外的通报,扯着嗓子喊得卫兵还没喊完,一阵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口。南河一抬头,就看到正门处,站着个穿棕色胡服的男子,五十岁上下,个子并不高,瘦长脸蓄胡须,胡须有些杂白,梳秦国发髻,若不是他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还有那鹰一般的眼神,他打扮的就像个护院。
南河还从未见过秦王,但此人一来,她心底便道:一定是了。
他生的瘦脸薄唇的严肃样子,见了她却笑了,一笑,神色便显出几分忠厚可亲来,他道:“舒?多少年不见了,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这几年任余都没把你带出曲沃啊。”
南河连忙站起来,并袖抬手恭敬行礼。
秦王笑:“生分了,以前总叫我其叔。”
秦国仍是秦氏赢姓,名秦其。
毕竟是来会谈,既有旧日的情分关系,她必定不能生分,自然道:“如今是私下的场合,没得外人,您便当我是小辈撒娇,多唤您几声其叔。”
秦其笑起来,道:“印象里舒还是垂髻小儿,坠着两个小辫撒欢要卫兵带着去少梁的江边钓鱼,如今已经气度非凡了。”
南河微微转眼,也看见了秦其斜后方一步,与他同行之人。
她定睛一看,才微微一愣。
虽需要花点功夫才能确认,但秦其身后一身戎装身材瘦高之人,确实是个……女子!
她大概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一身劲健男子戎装打扮,肌肤微黑,脸上也有些淡淡伤疤,五官和秦其有几分相似,但眉眼更有一种女子的盛气凌人。此女面上带着一块黑皮制成的眼罩,遮住了左眼,露出的另一只眼凤目狭长,细眉挑高,唇角似笑非笑,看似有些懒散的倚着门站着,整个人却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锐利骄傲。
这人是?
她在秦国有些名气的人里想了一圈,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秦其笑道:“这是小女,单名璧。”
她略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女子未婚,在这年头确实不好称呼,按照秦国公主的叫法,以她的排行,应该叫她季嬴。
但此女也算在列国里有名气的人物了,她不愿叫季嬴这种指代赢姓女的模糊称号,自认她应该以氏名行走人间,就自称秦璧。这一下子,天下都知道这位秦国公主闺名为璧了。
可她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总要出席一些列国会盟的外交场合,许多国家的不愿意叫她秦璧,觉得这名字太不规矩,简直男女不分,不成体统。
就因为如何称呼这位公主,在不少会谈上就发生过冲突。
秦王为了折中,便给此女封地蓝田,按公子来算,她可被尊称为蓝田君。
蓝田君就成了这位秦国公主对外常用的名号了。
若说历史上有以封地为称呼的战国四公子,那当世也有仅两位以封地为称呼的女公子。
一位就是为其父征战四方立下累累战功的蓝田君秦璧,另一位就是前些日子魏国和齐国联姻的那位年近四十膝下有子的大龄公主舞阳君。
南河知晓秦璧在秦国的地位,秦其说她闺名,南河可不敢叫,老老实实行礼道:“某见过蓝田君。”
秦璧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唇,抬手利落的行了个武夫的抱手礼,道:“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了,那时候舒弟还因为被我的马儿惊到,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呢……谁能料到,转眼已成了晋王。”
南河:……卧槽?还有这种老底儿啊!
虽然不知道这秦璧的话是真是假,但反正当年的人不是她丢的,南河只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