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笑道:“你们的住处是早已备好的,这便去看看是否合心意……”他似乎还要陪着去。
刘萤忙道:“陛下日理万机,些微小事儿,便不要劳动了。”
胡亥还要坚持,身旁的侍从却奓着胆子道:“陛下,右相等人都在章台殿等着呐……”
“那就让他们等!”胡亥道。
刘萤力辞之下,胡亥这才独自起驾去往章台殿。
这边刘萤带着拓曼去皇帝为她备下的广陵宫。
这广陵宫,原是咸阳宫殿群中的一组,是先帝所置楚宫的一部分。
刘萤原籍楚地,这安排可以说是包含心意了。
去广陵宫的路上,刘萤抱着拓曼在銮驾上,细细打量着儿子的面色,问道:“怎么了?”
拓曼手中还攥着弓箭——那是嬴祚送他的礼物。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小嘴儿不吭声。
刘萤温柔摩挲着他的脖颈,低声道:“不管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娘呀……”
拓曼长睫毛“呼”得翘起来,露出含泪的眸子。
刘萤心中一痛。
拓曼扎到母亲怀中,哽咽道:“娘,我想家。”
刘萤只觉呼吸一滞,好似一枚冰锥扎进了温热的心窝里。
她僵了半响,眼中也有了泪,轻声道:“拓曼,这就是家呐……”怀中温热的小肉团紧紧搂着她,声声叫着,“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娘,我想父亲了——他还没有睡醒吗?父亲什么时候能再教我射箭?拓曼想他。”
拓曼大哭起来。
刘萤只能无力得安抚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精力不济睡着了。
抵达广陵宫,刘萤抱着拓曼下了銮驾,却见府前人头攒动,无数过去的旧交的马车都停在府前,守着的车夫与仆从跪了一地。
“见过长公主殿下。”门内的人小跑着迎出来,“小臣刘正,乃是陛下给殿下的公主府长史,全凭殿下驱使。”
刘萤蹙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刘正笑道:“这都是听说殿下您归来,前来送拜帖的。”
“只是送拜帖,就这么大阵仗?”刘萤道:“我还以为正主儿都来了呢。”
“的确来了几位。”刘正笑道:“不过都知道您千里归来,讲究人不敢这会过来叨扰。来的那几位,小臣都请他们在门房上等着了——殿下今日见么?”
“不见。”刘萤抱着熟睡中的拓曼,让开了侍女要接走拓曼的手,又道:“一个都不见。”
“喏。”刘正压低了声音,不敢惊扰拓曼,轻手轻脚下去安排了。
待到入夜时分,刘正又来汇报,将拜帖一一呈上。
刘萤守着仍在熟睡的拓曼,在昏黄的烛光下翻阅,见拜帖上虽有几个旧交,更多的却是她叫不上名字的朝中官员。
她挑拣了几份旧交的拜帖出来,回眸望见拓曼的睡颜,叹了口气,最终只将吕雉的拜帖留下来,其余的都放了回去。
刘正会意,知道这便是明日只见汉王太后了。
刘萤示意刘正跟出来,低声道:“我久不在咸阳,不知汉王太后如何了?”
刘正揣摩了一番刘萤问话的用意,小声笑道:“汉王太后一向都好,身体康健。太子妃殿下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落地便被封为皇太孙,女儿也封了公主。汉王也已经娶妻。原本按照制度,汉王太后上个月就可以返回封国了,听说就为了等您,特意留在咸阳没离开呢。这汉王太后,对您的归来,可是期盼已久。”
刘萤低声道:“那就明日一见。”
第224章
吕雉特意延宕近半月, 等到刘萤, 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叙旧。
次日广陵宫中,吕雉与刘萤隔了五年再会面, 也都是百感交集。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 将她细细打量, 叹道:“殿下受苦了。”
刘萤一笑带过,道:“我刚回来, 许多事情都不明白了,所以也怕见了人闹笑话, 今日只敢先见一见王太后——姐姐待我宽和, 纵然闹了笑话,也只在你我之间。”
吕雉笑道:“我也是这般想。”
于是两人入座, 屏退左右。
刘萤先笑道:“我不在咸阳,汉王大婚,也未能前去恭贺。”
吕雉道:“他小孩子成亲罢了。当初带他来咸阳, 多少家的淑女都不中意,谁知道最后竟是与他表姐投契,凑做了一堆。早知道, 省了我多少工夫。”
汉王刘盈最后在母亲的安排下, 娶了大舅父的女儿。
这正是吕雉想要的结果——她的儿子越来越与她离心离德,她需要一个新的吕氏来拴住她的儿子。
刘莹低头微微一笑,又问临光侯好。
临光侯便是吕雉的妹妹吕嬃。
吕雉笑道:“这普天下,我只羡慕她一个了——什么事儿都不操心,想要什么了就来找我, 华服美食,孝子贤孙,真是过起神仙日子了。”
“那当真是好福气了。”刘萤莞尔。
两人寒暄过后,吕雉切入了正题。
“有一桩事,悬在我心中已久,苦于没有知心人讨论,更不敢冒然捅出来叫众人知晓。”吕雉坐到刘萤身边来,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今日只你我二人,你跟姐姐说句心底话,你看楚王韩信这人如何?”
吕雉突然如此郑重其事提起韩信,叫刘萤不能不谨慎。
刘萤歪头思量着,轻声道:“不知姐姐是问楚王,还是问韩信?”不等吕雉回答,刘萤又道:“若是问韩信,我要告诉姐姐,他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吕雉盯着她,问道:“若是问楚王呢?”
刘萤垂眸,道:“若是问楚王,我要告诉姐姐,他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朝廷的栋梁之才,纵然我远在胡地,也时时听得楚王英名。”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松了,她苦笑道:“你这么告诉我,我便不敢把心底的这桩事儿宣之于口了。”
刘莹面色平静,睫毛轻轻的起落间,心中已转过千般心思。
“姐姐的心事,对太子妃娘娘也不敢吐露么?”
“不敢。”
“对陛下就更不敢吐露了?”
“更不敢。”
刘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姐姐是要借我之口,告诉陛下。”
吕雉也不回避,诚恳道:“我再想不出第二人,能将此事转告陛下,又不引火烧身的。”
“看来这是一桩糟糕的大事儿。”刘莹红唇轻启,淡声道:“事涉楚王。”
吕雉道:“正是。我深知其中危险,所以不能不顾你的意愿,就直通通告诉你,把你牵扯进来。”
“请直言。”刘莹笔直跪坐着,微笑道:“姐姐为我顾虑,足感盛情。然我既受陛下深恩,便不可畏难躲避。”
吕雉早已忍耐多时,却仍是先赞了她一句,才道:“为了准备与匈奴这场战争,朝廷早在三年前就更改了收税制度。从前各诸侯国、列侯封地的产出,先归于封地主人,再分给朝廷。自三年前,改为先送入咸阳,再由朝廷统一调拨。”
刘萤颔首,道:“的确如此。”
吕雉道:“这本是为了增强帝国的能力,使其能在对外战争中利占据优势地位,从而保护境内黔首、使帝国得以长治久安的办法。这道理我明白,所以当初陛下一提出来,我立时便响应了——淮南王吴臣与楚王韩信也都答允了。自此而后,每年我们都把税金运入咸阳。而我们的付出也没有白费,朝廷对匈奴的战争果然胜了——”她攥紧刘萤的手,道:“当然,这离不开你的智勇双全。”
刘萤勉强一笑。
吕雉叹道:“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然而谁知道上苍不让我这老婆子安享晚年,竟然叫我无意中发觉了楚王在此中蒙蔽朝廷的劣行。”她说是无意之中,实际则不知派出了多少探听消息、查访真相的小卒子。
“楚王蒙蔽朝廷?”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吕雉道:“楚地运入咸阳的税金牛车中,装得满满的,全是石头!”
刘萤愕然道:“石头?”
“对,全是石头,盖房子都嫌不够周正的破石头!”
刘萤微微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事实在太过滑稽。
吕雉又道:“你久在胡地,恐怕不清楚朝廷如今的人员安排。这些年来,楚王送来咸阳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个个都得陛下重用。其中有个叫桑不俊的,早年是楚地商人之家的账房,不知怎么入了楚王的眼,被送入咸阳到了陛下面前——因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儿,又力推陛下的盐铁新政,先做副史,如今已是执掌天下税金的大司农。我虽不知这楚王究竟如何蒙蔽陛下,但其中少不了大司农桑不俊的手笔。”
刘萤缓过神来,道:“你是说楚王韩信与大司农桑不俊勾结,以石头取代税金?”
吕雉道:“其中关窍我还未想明白,但楚地的税金车里打开却是石头,此事千真万确。只不知是全部车里都如此,还是只有一部分。”
若是一部分,还能说是楚王私自行事,少缴税金。
若全部都是石头,除非陛下是傻子才会不知道。而当今陛下岂止不是傻子,他简直是全天下最难糊弄的人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而如果皇帝明知楚地送来的石头,却视楚王为心腹,那只能说明,此事即便不是皇帝授意楚王韩信去做的,也至少是君臣二人的默契行事。如此一来,却置汉王、淮南王与百名列侯于何地?
吕雉准备好的话已经说完。
她端起案几上的果酒,轻呷一口,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一种大事过后的松弛之色。
与她相反,刘萤却是明眸微眯,红唇紧抿,陷入了沉思。
若按照吕雉所说,税金一事,分明是皇帝与楚王唱了一出双簧,引得底下人纷纷中计。而吕雉不知从何得知了内情,不甘不忿,却又不敢跟皇帝挑明——这也的确不是聪明的办法,一着不慎,再无回旋的余地。所以吕雉等来等去,等到她刘萤来做这个传信的人。
“好酒。”吕雉赞了一声,叹道:“楚王雄踞江东,能征善战,不可小觑。他也当真胆子了得,敢做这等欺上枉法之事,可叹陛下一时为小人蒙蔽。”她自始至终都把皇帝给摘出来,不愿与皇帝正面起冲突,“陛下与楚王的情谊,天下皆知。所谓疏不间亲,若论亲厚,纵然我是皇太孙的外祖母,与陛下是秦晋之好,却也敌不过曾与陛下同生共死的楚王韩信呐。当初陪同陛下流亡的功臣们,我熟悉交好的,也唯有一个你了。”
刘萤仍是沉默思索着。
吕雉觑着刘萤面色,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楚王势大,唯陛下能使其服膺。陛下在,则天下安——可若是陛下不在了呢?我不能不为皇太孙着想。”
刘萤已是想通了,微笑道:“我明白,姐姐不必剖白自己。我送走姐姐,即刻便入宫,把此事上报陛下。”
吕雉大喜过望。在她想来,纵然与刘萤有些情谊,然而这事儿当真棘手,恐怕刘萤要推拒,没想到她径直应了下来。
吕雉拍着刘萤的手,沉声道:“好妹妹,此事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来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刘萤并不在意,起身送她,低声道:“王太后这话就见外了。楚王以石代金,犯下大错,若不是您发觉,不知朝廷还要流失多少财富——这可都是要用之于民的税金。我相信,陛下得知此事,只会赞您高义,绝不会因与楚王的情谊,而徇私遮掩的。”
吕雉一噎,仔细看了刘萤两眼,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说套话,还是真的这般认为。
刘萤送走吕雉,果然立时便入宫面圣了。
胡亥听说是她来,忙放下手头的事儿,让正觐见的官员去偏殿等候,先单独见了刘萤。
刘萤转述了吕雉所说,不增不减,不偏不倚。
胡亥听完,却是一笑,眉毛都得意得翘了翘,道:“朕就知道她忍不住。”
刘萤讶然道:“陛下您知道汉王太后知道?”
这话说得绕,两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不等胡亥说话,刘萤已是想过来,更加讶然道:“……是陛下引她发觉的?”
“朕可没这么说。”胡亥抚了抚眉毛,望着她笑眯眯道:“朕就知道她会去找你,唯一担心的便是你不来见朕。”
刘萤无奈笑道:“臣的确想过拦下来……”毕竟这事儿细想便知,只能是皇帝与楚王合谋的,若是真问到皇帝脸上,固然如了吕雉之意,然而岂不是坏了皇帝原本的计划。
胡亥笑道:“那怎么又想通了来告诉朕呢?”
刘萤愣了愣,轻声道:“臣不知是否该来传这个话,然而转念一想,此事延续下去,总是于天下、于黔首不利。臣此来,就算见罪于陛下,却也顾不得了……”
胡亥很自然得笑道:“朕怎会罪责于你呢?”
也许因是笑着,也许因是这份随意,他多年来上位者的威势敛了,竟有几分温柔。
刘萤睫毛微微一颤。
却听上首皇帝又道:“这是你为国为民的一片纯然之心。”笑意淡去,又回到君臣奏对的格局,仿佛那一语温柔只是她的错觉。
第225章
刘萤收敛心神, 问道:“既然是您的人知会了汉王太后——那么, 陛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呢?”她顿了顿,深思之下,担忧道:“汉王太后心思缜密,又多疑虑——万一她察觉是陛下安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