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陈胜从牙缝中挤出两个来,森冷道:“你向天借了胆子,还敢来我军中。”
陈胜的诘问本在张耳预料之中。
张耳躬身,不慌不忙道:“大王息怒,当初之事,多是误会……”
谁知道张耳这不慌不忙的态度,落在陈胜眼中,便如一勺油浇在了火上。
陈胜抄起案上半满的青铜酒樽,“咣”得一声掷在张耳脑袋上,“这也是个误会——滋味如何?”
张耳被砸得头晕眼花,有液体顺着头发耳朵湿漉漉流下来,不知道是酒还是血。
孔鲋大惊,忙劝道:“大王息怒。”
关键时刻,还是辩士蒯彻出场,大声道:“大王是要与张耳一起死吗?”
陈胜一愣,这才正眼看向跟着进来的蒯彻。
蒯彻上前一步,大声道:“张耳这样的蝼蚁之徒,死不足惜。可是大王有鸿鹄之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与张耳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死在一处,岂不叫人痛惜?”
这话陈胜听着既悚动又顺耳,一愣之下,恢复了理智,问道:“你便是给武臣献策,使他收了燕赵三十多座城池的辩士蒯彻?”这是孔鲋方才通报时介绍的。
蒯彻道:“正是。”
陈胜坐下来,道:“我怎么会跟张耳死在一起?我死之前,会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叫野狗乌鸦分食。”
蒯彻大笑,道:“张耳这等小人,肉臭不可闻,连野狗都不愿意吃的。”
陈胜听这话真是太顺耳了,因问道:“那你说该如处置张耳?”
蒯彻道:“应该等大王尽收天下之后,把所有背叛过大王之人都烹杀了,叫张耳吃他们的人肉,涨腹而死。”
陈胜大笑,抚掌称善,请蒯彻上座,又问道:“那依先生高见,我要如何才能尽收天下呢?”
蒯彻不急不慢道:“大王振臂一呼,天下义士云集,可见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然而如今章邯大军压境,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大王应该召集四境可用兵马,便如张耳这等小人,也有刎颈之交如陈余,在赵国为高官,能率十万人马来勤王。若善加利用,大王亦有百万雄师,何惧章邯?”
陈胜盯着他,身子后仰,道:“你是来为张耳说情的。”
蒯彻面不改色,道:“我是来看大王雄踞天下的。”
陈胜目光在蒯彻和张耳两人身上游移,面色也变幻不定。
张耳伏在地上,忽然心生后悔,若是好好在咸阳做个少府属官,总比丢了命强呐。
可是转瞬又想,大丈夫生于世间,若是做不得一番事业,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良久,陈胜终于拿定了主意,看着张耳道:“我听说,刎颈之交的朋友,连对方的手指长什么样子都能记得。”
孔鲋还没听懂。
张耳却已经明白过来,叩首道:“请大王赐兵刃。”
陈胜将随身的匕首丢过去。
张耳手持匕首,睁着眼,咬牙冲自己左手小拇指直斩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断落的小拇指在地面上跃动。
“大王,”张耳颤抖着笑道:“血誓在此,永不相负。”
陈胜见他对自己这么下得去手,也不禁颤了颤眉毛,别开眼睛,道:“给你的刎颈之交陈余送信。”
第59章
却说阴暗发霉的马厩内, 夏侯婴和李甲这对难兄难弟,并肩抱膝缩在墙角。
夏侯婴这会儿顾不上自己身处险境,倒是要计较李甲拿到叔孙通信件一事, 委屈道:“陛下竟然单独把叔孙通的信件给了你, 还要你给孔鲋。我以为咱俩出来,明明是以我为主的。陛下怎么会越过我,单独给你布置任务呢?”
他有一种“失宠”了的心酸感。
李甲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那个……我跟你再说个事儿,你听完可别生气呐。”
“完了。”夏临渊瞪着一双大眼睛, 道:“既然你这么说, 我听完是一定要生气的。我这个人气量小的很。”他看李甲仿佛要闭嘴,忙道:“你说啊,你要是不说,我肯定更生气的。”
李甲的笑容里掺杂了几丝微妙的抱歉, “其实,陛下还给了我一道密旨……”
“什么?”夏临渊一下子跳起来, 冲到李甲面前,“陛下还单独给了你一道密旨?我不知道的?”
“你之前不知道……”
“是什么密旨?”夏临渊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李甲垂下头去,对着手指,道:“其实现在告诉你已经迟了。就是陛下密旨里告诉我,说张耳和蒯彻归顺之心不诚, 他俩有机会一定会背叛我朝, 叫我多加留意, 小心行事。又说你为人天真,一旦知道了恐怕会露了痕迹,叫我看情况,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不要告诉你……我,我也没想到那张耳这么快就叛变了呀!”
“我本来打算咱们进来之后,跟张耳他们分开住下了,再告诉你的。”
夏临渊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也没了埋怨皇帝的心思,道:“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咱俩又被关在这马厩里。那个什么孔鲋,我看多半也不是好东西,跟那个张耳、蒯彻是朋友,肯定也不会救咱们。呜呜,前面千难万险都走过来了,难道要死在陈县这个小地方?”
马厩里阴暗潮湿,还有马粪草料等混杂的奇怪味道,这些都还能忍耐。
可是有一样,就是圣人也忍不了。
那就是饥饿。
夏临渊和李甲在马厩里被关了半天,就已经饿得腹中如雷。
“我真羡慕云鹤和小毛驴。”夏临渊擦擦眼泪,“每次咱俩被关起来,云鹤都有专人喂养。每次我被放出一看,云鹤给养得比之前还精神。”
李甲笑道:“毕竟那鹤着实稀罕。”
夏临渊又道:“也不知道小毛驴怎么样了?”他说到这里,像往常呼唤小毛驴一样吹了个口哨,忽然听到隔壁马厩响起一声熟悉的“咴儿”。
“小毛驴!”夏临渊冲到马厩旁,拼命伸出半个脑袋,却见隔壁马厩里拴着的正是小毛驴。
“李甲,你快来看!小毛驴住的地方比我们好多了!”
可不是么!
夏临渊和李甲被关的这处,是废弃的马厩,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而隔壁小毛驴所在的马厩,乃是陈胜在此地称王后,下人新修的,住的乃是给陈胜拉车的骏马。
新马厩比寻常人家的屋子还要干净气派。
也难怪底下人会把小毛驴拉去,安排在“豪华酒店”入住。
因为夏临渊和李甲两个不谋生计的,即使是因为财政窘迫,不得不把马卖了换成驴子,挑选时的第一选择还是外貌——他俩选了一头通体雪白的小毛驴。
此刻,小白驴叼着鲜嫩的草料,斜眼瞅着拼了命才伸出半个脑袋的夏临渊,好不得意。
“哎,混得不如一头驴!”
两人缩在废旧的马厩里,一直到深夜时分,都没有人来给他俩送饭。
倒是隔壁的新马厩里,晚饭时分很是热闹了一番,先是有人牵马进去,又有人给马梳洗、上新草料,比伺候县令还精心。
这会儿陈胜正与张耳进行“亲切的沟通”,双方“坦诚地交换了意见”,哪里顾得上这俩小俘虏吃没吃饭这种小事儿。
可是夏临渊却已经快饿出神经病了。
他倚在窗边,拼命伸出半个脑袋,瞅着隔壁新马厩里,埋头吃得正香的骏马,咽着口水跟李甲说道:“你看那匹马,要是烤着吃,一定香极了。你吃过烤马肉吗?还有烤马蹄,还有烤马尾——对,你看,它的尾巴总之这么扫来扫去,上面的肉一定特别紧实好吃!”
李甲趴在地上,小声道:“你别说了……”口水要出来了啊。
夏临渊的目光从马尾一路荡到马头、马嘴……甚至是马槽里的草料。
一阵夜风吹来,草料间有种豆类的香气。
“真是奢侈,还给马喂豆子。”夏临渊摸了摸憋下去的肚子,一面咽着口水,一面盯着草料间圆滚滚、香喷喷的豆子,忽然,他灵机一动,“咱们可以吃豆子啊!”
说干就干!
他俩用手边能够得着的稻草树枝等,做了一个延伸的“胳膊”,在隔壁骏马的怒视下,把原本属于马的草料,一捆一捆挑到自己这边来,捡着里面的豆子,吃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夏临渊一面捡豆子,一面抽着鼻子道:“我从来不知道,豆子有这么好吃。”
李甲吃到半饱,一看隔壁几乎空了的马槽,和洒了一地的草料,有点担心,“明天管马的人看到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夏临渊吃饱了,舒舒服服往稻草堆上一躺,闭着眼睛晃着腿,“风大吹得呗。”
也许是第一次在李良那里做阶下囚有了经验,夏临渊这次并没有陷入极端的情绪,吃饱就睡着了。
倒是叫李甲有点刮目相看了。
他忽然怀疑——陛下重用夏临渊,是不是看中了他的潜力?
一连数日,都没有人来过问他俩。
夏临渊和李甲就靠着半夜偷马粮吃度日,他俩倒还好,就是豆子吃多了,排气系统比较通畅。
可怜隔壁的骏马,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了。
却说张耳自断手指,博得陈胜的机会,立刻就派人送信给刎颈之交陈余。
就在等陈余回信的时候,陈胜这边却又有坏消息传来。
原来章邯和李由在荥阳大败原吴广大军之后,又一路东来,与陈胜大军第一波短兵相接,就杀了陈胜这边的上柱国房君。
虽然对陈胜大军还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可是这兆头实在糟糕。
陈胜出入间,越发阴郁。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这日陈胜乘车巡视,也是安抚将士人心,谁知道拐弯之时,拉车的马竟然体力不支,一下子跪倒了。
陈胜大怒,跳下马车,冲着御夫庄贾就是一通猛踹,骂道:“连几匹马都养不好,你干什么有用?废物!”
庄贾把头埋在地上,不敢说话,忍受着陈胜的拳脚。
陈胜发够了脾气,整整衣冠,道:“把那匹跪马拉下去煮了,今晚给将士们加餐。”
庄贾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这几匹骏马都是庄贾亲自挑选养育的,绝对不会出现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地的情况,是夜,他亲自来马厩查看。
平时不仔细看还好,这仔细一看,可不就看出问题来了吗?
稀稀拉拉的草料,从马槽一路掉落至旁边废旧马厩窗口。
“里面是谁?”庄贾问守门的人。
“不清楚,是孔鲋大人那边送过来的,只说叫好好看守起来,别叫人走了。”
庄贾推门而入。
李甲是早已听到脚步声,翻身站到墙角暗处戒备着。
而夏临渊刚吃饱,正躺在稻草堆上睡得香呢,身边还散落着没捡干净的豆子。
庄贾一见之下,大怒,上前揪起夏临渊,不等李甲反应过来,反手就是一耳刮抽在夏临渊脸上。
他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没廉耻的小贼!连马的口粮都好意思偷!害得我被大王痛打一顿不说,还害得我失了一匹爱马!”
他是做惯了粗活的人,浑身都是力气,揪着夏临渊,就好比大人举着小孩,挥起摔下,直把夏临渊打得七荤八素。
这庄贾突如其来,李甲一时也愣住了,顿了顿,才想起要上前解救夏临渊来。
“别动!”
庄贾只觉颈间一凉。
李甲的鱼肠剑已经横在庄贾脖子处。
夏临渊这才回过神来,只觉脸上火辣辣剧痛,腰好像也被摔断了一样,忽然间委屈无边,放声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道:“我有什么办法?被关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没人送饭!每天只好吃几粒豆子,才能不被饿死!那个守门的跟个死人似的,平时锁着门都不见人的,叫他拿点吃得来,只当听不见,说是孔鲋交待了,只要人别死了都行。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就这么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吗?隔壁的马吃得香,我们连匹马都不如,呜呜呜……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爹宠娘疼的,凭什么送上门来给你们欺负……”
夏临渊是真委屈,哭的也是真心酸。
他不像李甲这种公子哥出身,父亲是个太医,也就是小户之家,又只他一个儿子,自幼娇惯的。
可以说在遇见胡亥之前,夏临渊的人生过得舒服极了,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他只要按部就班过日子,就比绝大多数人幸福。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
那就是所有人都叫他“夏无且的儿子”,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而这一点遗憾,似乎也在他伸出手,与皇帝握住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可是夏临渊万万没想到,与皇帝的握手,并没有那么容易。
成名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夏临渊没有准备好。
所以他委屈,所以他此刻在这阴暗的马厩里坐地大哭,像个孩子。
听着夏临渊的哭诉,庄贾却愣住了。
因为真情总是共通的。
“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就这么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吗?”
“……我们连匹马都不如……”
“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爹宠娘疼的,凭什么送上门来给你们欺负……”
夏临渊的哭诉,一句句扎入庄贾耳中,就像是从他心里掏出的话。
可是只怕他自己也想不了这么清楚明白。
白天陈胜踹在他身上的伤处又隐隐作痛。
从前无数次,陈胜让他跪在地上,而后陈胜踩上来——他鞋底泥巴的味道叫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