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能干的事情,多着呢。
皇帝不愿多说,李斯便也不再多问。
“陛下,此前您交待要开启东巡。”李斯虽然知道拦不住,却不能不尽劝导之责,“如今四境不平,盗寇流走,陛下此时出行,白龙鱼服,恐有不测之虞呐。”
胡亥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劝的。”他顿了顿,反问道:“先帝生前三次东巡,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第63章
先帝东巡, 李斯是伴驾近臣, 又是朝廷重臣, 怎么会不知道先帝用意。
可是此刻要回答皇帝的问话, 李斯便不能显得自己太过明白了,因一抚胡须, 徐徐道:“先帝之时,四方初定,威加海内,东巡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胡亥道:“你这是往简单里回答。”他也不拆穿李斯的为臣之道,绕着封土缓步慢行,一面抚摸着怀中小二郎的狗头, 一面思索着道:“我朝地处西壤, 若不是祖先与鲁国等通婚,又引进百里奚等人才, 如何能有后来的霸业?那百里奚在东方诸国也不过是二流人才罢了, 当初来到我朝,于国力大有益处。可见当时我国文化, 实在落后于东方诸国。后来先帝一统六国,可是俗话说十里风不同, 更何况国与国之间?”
“先帝东巡,是以皇帝过处之威压, 推行天下一统之大道。”
“便是今日用兵, 士卒所过驰道, 也多是先帝东巡之时所修筑。如今国库吃紧、人力匮乏,只能暂停驰道修筑,各地奏报驰道多有损毁。道路若不通,两地人民便不能交互往来;往来既少,便生隔阂。隔阂既生,那么六国之后复辟便有了民意基础。这是朕最不愿意看到的。”
“当初先帝第一次出巡,在二十七年,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走的是从前祖先东进之路。”
“先帝第二次出巡,在二十八年,所巡者乃六国故地、东方诸郡县,泰山封禅、刻石立碑,天下俯首。”
“先帝第三次出巡,在二十九年,因遇张良博浪沙刺杀,所以东过定陶、住琅琊而归。时日不长。”
胡亥道:“先帝自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二年起,连续三年出巡。这是你所说的,当时天下初定,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在此之后,先帝还有两次出巡。一次是三十二年的北巡,先帝命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尽取河南之地。北击匈奴,修千里直道,调十万大军往榆林戍边。”
“另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是三十七年的出巡。先帝在外将近一年,历巡山东、江东诸地。”
“想先帝一统天下之后,共出巡五次,其中东巡三次,这才真正称得上是‘天子巡狩四方’呐!”
李斯也感慨道:“先帝为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实在是呕心沥血。”
这个年代的出行,不比后世高铁飞机五星级宾馆的旅游。
纵然是帝王之尊,也只能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即使帝王出行,有特别修筑的驰道,可是在外日久,旅途奔波,就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不必还要登上名山大川,留下碑刻铭文。
这点胡亥深有体会。毕竟原主在继位后立刻东巡了一趟,现在记忆深处还恐惧于当时身体的酸痛。
可是先帝以两倍于胡亥年纪的高龄,还要数次出巡,足以说明出巡对于维护帝国统治的重要性。
皇帝巡幸,过处,使得刘邦要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使得项羽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使得安陆小吏要作为他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记一笔“廿八,今过安陆”、流传于两千多年的后世。
这就是皇权的震慑力。
而皇帝过境之时,多有优抚政策,又是一种增进皇帝与黔首之间情感的好手段。
放到后世,就好比一号领导人巡视到你的家乡,于是你们迟迟不能解决的回迁问题突然解决了,你们个个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同时如果你能在街边看一眼,甚至拍张照,就是能够跟子孙吹嘘一辈子的东西了。当然了,就好比皇帝巡幸,能在街边迎接的黔首都是筛选过的一样,后世的你也多半没法在街边拍照、最多能在新闻里见到。
李斯当然很深刻地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然而他不能不劝年轻的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先帝在时,虽有宵小,多不成气候。如今……”
“如今就成气候了?”胡亥一哂,道:“真成气候的你还没见呢。”
等项羽聚起百万大军,诸侯并起,逼近函谷关的时候,才真叫成了气候呢。
胡亥摆手,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先帝在时,有二十多个儿子。如今朕只有一根独苗,还把兄弟都给杀了。万一朕有个闪失,独苗再夭折了,你就是想辅佐个新主,都不知道该推举谁合适,是不是?”
李斯虽然已经适应了皇帝大胆的说话方式,闻言却还是吓了一跳,颤声道:“陛下天神庇佑,老臣岂敢作此想?”
“拉倒!”胡亥也知道他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因笑道:“出巡是必须要出巡的。这一个个造反的,都是胆子比天大的,如不是亲见了朕,怎么肯诚心归顺?便譬如泗水郡那个刘邦,打着归顺的旗号,做着造反的勾当,打量朕真拿他没办法呢。再者,章邯这仗是越打越顺了,眼看要打到从前齐国的地界去——齐国是当初六国之中最后一个灭国的,几乎是束手就擒,当地民力不曾遭受什么损失,万一反弹,恐怕比楚地还要难办。”
李斯垂眸静听,知道胡亥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在章邯、甚至他的长子李由身上。
便譬如当初灭楚之战,王翦率军六十万,先帝会亲自督战。
如今章邯执掌士卒数,甚至超过当日王翦,又叫帝王如何安卧?
话说到这么明白的地步,李斯便不能再劝了。
李斯道:“还是陛下见得明白。老臣这便着手准备陛下出巡之事。”
“哎,你也不要死脑筋,咱们知道是朕出巡,你准备之时却不要这么办。”
“陛下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想割朕脑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干嘛还吆喝是朕要出巡啊?咱们悄悄的,就打个……唔,李斯与公子代朕出行的旗号。咱们每到一地儿,先体察民情,走访一下他们那些造反窝点,等到必要之时,再亮身份。”
“陛下您这是要微服私访?”
“也不算。朕就借着……”胡亥一愣,兄弟都给他杀光了,想借个皇亲国戚的名头都不好找人,“就借着子婴长子的名号,朕与他差不多大。”
微服私访,有利有弊。
仓促间,李斯也不愿再与陛下辩论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大,应道:“喏。”
回宫路上,李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着白胡须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
胡亥奇道:“朕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斯看起来,却比他更惊讶,白胡须一抖一抖的,问道:“怎么,难道右相大人还没来得及上报给陛下知晓?”
“何事需要上报?”
“那蒙氏子找到了啊。”李斯语气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卖了同僚冯去疾的负罪感,反倒是笑道:“对不住右相大人了。他必是想着明日给陛下个惊喜,却叫老臣先道破了。”
胡亥对于他俩之间的暗涌,只想呵呵,当下顾不及计较,喜道:“那蒙氏子果然寻到了?若不是李卿提起,朕都还不知道。”
李斯抚着白胡须,老神在在道:“据闻右相大人是已经寻到人了。想必不日便会引荐于陛下。”
胡亥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当初跟王离吹牛逼倒是容易——只要人能找到,便能为朕所用。
可是一想起宫中蒙氏未亡人那些含怨带恨的眼神,胡亥忍不住在料峭冬风里打了个寒颤。
第64章
如果一个人杀了你全族成年男性, 还是以莫须有的罪名,你会不会想杀了这个人?
胡亥扪心自问。
答案很明显:想, 太想了!
只要给他机会, 恨不能把杀人凶手大卸八块啊!
但问题又来了, 现在这个人把你全族女性和幼童都掌控在手中了,你还敢杀吗?
胡亥想了半天,没能确定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毕竟,如果这蒙氏子是个冷静理智、甚至利益为先,像赵高这样的人,那只要有高官厚禄,收服他不是难事。
可万一这蒙氏子是个热血当头、不管不顾的孤勇少年, 一门心思就是要报仇而后快——那谁能拦得住?
胡亥还没有见过这蒙氏子, 不好判断他究竟是哪种人。
牛逼已经吹出去了, 如果连见都不敢见, 岂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胡亥做好心理准备与安全防护, 而后传召了蒙氏子。
心理准备不必提,安全防护那就太厉害了。
胡亥从内库里翻出将军上战场穿的贴身宝甲还不够,把蒙氏长孙、只有五岁的蒙阿南也抱来了。
这可是蒙氏子的亲侄子,总能相当于一道护身符?
有了这道护身符, 胡亥挺直了腰板, 感觉可以与蒙氏子一见了。
胡亥以为自己是最紧张的那个,其实冯去疾才真是如临大敌。
右丞相冯去疾心里苦哇。
因为当初看不过蒙氏被冤杀,又与蒙氏素有旧交,他偷偷帮助蒙氏二子隐姓埋名活下来。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 他就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会被外人知道。可是他没想到会是李斯。
自从猜测到李斯可能已知,冯去疾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怕他报给了皇帝知晓、皇帝震怒下牵连冯氏一族,想要报给皇帝自首、又怕是自己疑心过甚、其实李斯尚不知情。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怕什么来什么!
这次寻到蒙氏子,冯去疾原本打算现在自己别庄养上一段时日,等消去蒙氏子的戾气再告知皇帝。
可是谁知道李斯又打了小报告!
这下好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全是他冯去疾的责任!
所以送蒙氏子入宫之前,冯去疾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搜查。
“阿盐,冯伯父我这也是不得已呐。”冯去疾使人搜查蒙盐全身上下,确保没有带禁物,叹气道:“如今你全家老小,都给陛下接入了宫中。原本蒙氏还有你和哥哥蒙壮二人得以活下来。如今你哥哥蒙壮亡去,你便是合族的顶梁柱了。你可千万不要拿错了主意。”
十七岁的少年一脸冷漠,张开双臂,任凭。
那搜查的两名侍从,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没放过,最终冲冯去疾摇摇头。
冯去疾松了口气,神态和缓下来,温声道:“阿盐,你是个好孩子。等入了咸阳宫,冯伯父我恐怕不能陪你入殿。你与陛下相见,记得要恭敬,不要触怒了他。陛下有意起复蒙氏,你要抓住机会,光复门楣——蒙氏第三代的幼童们,全都靠你了。”
少年黑眸中哂色一闪而过,低头沉默着系起外裳,入内室抱起准备进献的礼物:一架古筝,与一筒毛笔。
冯去疾怜惜故人之子,少年造此大厄,也不以他态度为意,道:“我送你入宫。”
一路上无话,到了宫门前,冯去疾打量着少年所抱之物,忽然想起从前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之事。
“等等。”冯去疾伸手一拦,道:“阿盐,这古筝腹中没有藏东西?”
蒙盐把古筝一推,“你自己看。”
冯去疾看他两眼,不敢大意,轻叩筝腹,却听不出里面到底藏没藏东西,然而一旦打开筝腹,仓促间却合不起来,这筝也就算是毁了。
再看那毛笔,虽然小,然而腹中一样能藏毒针。
冯去疾想了想,微笑道:“阿盐,陛下富有四海,什么没有呢?他只是要见你一面。进献礼物之事,以后再行,也不错的。”
蒙盐冷讽道:“冯伯父怕我冲冠一怒、叫皇帝血溅当场吗?”他把那古筝和毛笔都掼在地上,冷笑道:“杀他何须武器?”
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掌风过处,便可碎人脑壳。
若他当真想要刺杀皇帝,那只要只要能近人五步之内,皇帝便必死无疑。
冯去疾见状,大急,劝道:“阿盐,你可千万莫要鲁莽行事。”
“冯伯父大恩,阿盐铭感五内。日后但有吩咐,阿盐愿赴汤蹈火。”蒙盐没理会冯去疾的劝告,在宫门口跪下来,冲着冯去疾磕了三个头,也不管冯去疾的反应,起身转身便走,把一段入宫路,生生走出了上战场的气势。
冯去疾在后面急得拍大腿,“这孩子、他他他这是要去跟陛下生死斗么?”又急又怕,年事已高,险些当场晕厥过去;又不敢就走,守在宫门口等消息。
谁知道,蒙盐入殿,抬头一见皇帝,登时愣住了。
什……什么情况?
皇帝身上穿的,不是与父亲一样的铠甲吗?
皇帝头上戴的,不是与父亲一样的头盔吗?
蒙盐胸中的恨意与轻蔑,被皇帝这出人意料的装扮,冲得一时间不知去了哪儿。
胡亥左思右想,感觉只靠内甲还是不够保险,索性把全套装备给穿戴上了。
毕竟生命只有一条。他已经失去了两条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能不珍惜谨慎吗?
但是如果直说是怕被杀,那显得很没有帝王威仪,很怂。
非常怂。
面子还是要的。
胡亥清清嗓子,尽量自然而亲切道:“阿盐呐,朕想起蒙恬大将军,真是追悔不已。身旁人跟朕说,蒙恬大将军为我大秦北击匈奴,立下汗马功劳。朕以前没有实感,可是现在穿上这套铠甲——光这身行头就压得朕要走不动路了。可以想见蒙恬大将军从前多么不容易。”
蒙盐万万没想到陛下上来发表了这样一通讲话,想起枉死的亡父,心中酸痛怒恨,嘶声道:“先父曾言,为将者,马不离鞍、兵不解甲,是为尽忠。”
胡亥立马打蛇随棍上,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说得好!朕今天就不解甲了!谁说话都不好使!朕今日要好好体会一番蒙恬大将军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