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团子的启蒙老师就配齐了,博士叔孙通、少府属官张苍。
叔孙通这段日子以来,颇有些情绪低沉。
满宫莺莺燕燕散了个干干净净,皇帝没啥感觉,他反倒伤春悲秋、害了相思病。
腊月尾,连佳人刘萤都走了。
叔孙通只觉,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味?
直到皇帝下了封他做皇子启蒙老师的诏书,叔孙通才算是活过来。
从接到消息开始,叔孙通嘴就咧着没合上过。
皇帝至今只有一个孩子。
他能做这个孩子的启蒙老师,那是多大的荣耀!搞不好,他就是未来的帝师!
叔孙通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新君对自己称“老师”的场景。
帝师,那是多么超然的地位!到时候连皇帝都要给他低头,更何况文武百官!谁还敢提他被“先帝”打屁股的陈年旧事?谁还敢叫他的绰号“孙子”?
爽啊!太爽了!叔孙通抖擞精神、约着张苍上任了。
学生正主是小团子,还有个伴读蒙氏阿南。
两只五岁的小娃娃,就这么一入学堂深似海,从此童年是路人了。
胡亥却是安排完两小只,部属好内廷,留右丞相冯去疾镇守咸阳,便准备启程东巡了。
此前“惊心动魄”的小微服,把他自己搞到咸阳狱中去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还捡了张苍回来,可是却叫胡亥意识到,他之前想要微服私访的念头是很不靠谱的。
这还是在帝国中心的咸阳,不提敌对势力,不讲刺客暗杀,单是本朝的律令,就能治得他寸步难行。
胡亥及时转换了方案。
从前周朝有专门采集民间诗句的官员,每到春天,这些采诗官就会摇着木铎,深入民间,把收集来的诗句汇总编著,谱曲后演奏给周天子听,作为对民情的了解。
据传这就是《诗经》的由来。
秦朝没有这等官员。
但胡亥是皇帝,他说有,自然就有了。
秦朝法律不许民众议论诗书,主要是不许民众以古讽今。
于是胡亥从咸阳派出十支官员队伍,也不采集诗句了,改为采集民间风俗,名为采风郎。
他自己也混在其中,以采风郎的身份,巡视天下。
按照计划,帝王的銮驾会在晚于他三日,从咸阳沿驰道出发,由左丞相李斯陪伴,底下无人知晓车上是空的。
而胡亥本人,则早已以采风郎的身份,走在前面。
这时候,就要感谢先帝信奉方士之言,隐匿行踪,使得文武百官,都摸不透帝王所在,到胡亥也保留了这一传统。
出行之前,李斯与胡亥商量,“这第一站,陛下您想先去哪里看看呢?”
胡亥端详着秦朝堪舆图,道:“我朝立足之本,在关中沃野千里,朕出行,当先在关中仔细查访。”
李斯与胡亥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同一处地方:郑国渠。
郑国渠,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
修渠人的名字就叫郑国。
郑国原本是韩国人,作为间谍来到秦国,想要通过让秦国兴修水利的办法,削损秦国民力,减弱秦军战斗力。
那是秦王政元年,嬴政只有十三岁,还是吕不韦当政。吕不韦商贾出身,有种天然的文化上的不自信,很愿意做能流传千古的事儿,比如使人作《吕氏春秋》,比如兴修渠道。
郑国修渠过程中,做间谍的事情曝光了。
事件曝光之时,嬴政刚刚亲政,被利益集团裹挟,不仅要杀郑国,还要驱逐在秦的六国之人。
因为郑国一句话,先帝免了郑国死罪,并最终修成了郑国渠。
郑国当时说,“我来修建郑国渠,不过为韩国续几年国运而已,却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
郑国没有吹牛。
修成后的郑国渠,能灌溉关中四万顷田地,出产粮食可以供给秦国六十万大军,为秦灭六国奠定了坚实的后勤基础。
胡亥出巡,怎能不去的帝国粮仓看看呢?
第74章
关中的重要性, 不只在粮仓这一点。
国都咸阳地处在关中, 胡亥这皇帝要想坐稳, 一定得安抚好关中黔首。
在他之前, 因为没跟国都百姓搞好关系, 而被群众逐出国都的君主也不是没有。
西周的周厉王就开创了历史先河。周厉王为了改善朝廷财政收入,把京畿的山河湖泽都划为天子直接控制, 不许国都平民进入打猎开采;又派出秘密警察, 查到背后诽谤天子的平民就斩杀了, 使得人民道路以目——当时的大臣召公虎劝周厉王,还留下了千古名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没过几年, 镐京老百姓受不了了,发动暴乱, 把周厉王给赶出了王宫。
周厉王一直逃到彘,从此成为了流浪儿。
说起来, 也是很棒棒了。
如果说陈胜吴广是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那周厉王被逐,就是历史上第一次平民暴动。
有周厉王之事在前,胡亥刚扑灭了第一次农民起义,可不想一时不查,再弄出个平民暴动来。
说得难听点,万一到时候项羽率领各路诸侯杀入关中, 这些关中黔首就是胡亥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以安抚关中民心, 给黔首发点“忠君爱国”的洗脑包, 是胡亥早就计划好的东巡第一站。
对于关中,胡亥曾经有两点误解,一则在地理,一则在气候。
第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起关中之地,胡亥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黄土高坡来。
其实关中从地理上来说,是由泾河、渭河、洛河及支流汇成的冲积平原,沃野千里。所谓的“八百里秦川”就是指的这里。
南横秦岭,北依高山,东接崤山,西临陇山,冷兵器时代,国都士卒只要守好关隘,那么敌人便无法进入关中。
以至于范雎会说“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而张良劝刘邦定都于此,更是理由充分,“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司马迁则感慨“夫做事着,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结合秦末汉初这段历史来看,说得还是挺对的。
第二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后世提起关中之地,胡亥总觉得那是干旱寒冷的地方,还经年呼啸着大风。
实际上,古今气候是有变化的,在战国末年到西汉这段时间,关中气候是温暖湿润的,属于类亚热带。以胡亥来了之后这一年的感受来说,虽然夏天也热,但是比后世北京的酷暑要和缓多了;而他度过的这个冬天,也并没有很寒冷,隆冬时节结冰的日子也不超过十天。
这样温暖湿润的气候,又有河流冲积的肥沃土壤,可以说是农作物种植的天堂了。
此刻胡亥坐在牛车上,见路两旁百亩美竹翠色欲滴,夹杂千树柑橘嫩叶初吐,一种属于春天的蓬勃生机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开双臂,仰望着云霞如火的天空,手中的木铎铃铃作响,不知名的鸟雀婉转和鸣,伴着碌碌的牛车声,是独属于春郊的乐音。
为他挽牛车的,是尉阿撩和赵高。
赵高原本就是从中车府令升上来的,虽然当时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赶车,但是作为基本技能还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了。
四队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胡亥的牛车。
胡亥等人出咸阳,往东北走,进入关中平原,过了一望无际的良田千亩,才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的郑国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见路边田地里有农人闲坐,既为寻水,也为走访民情,下牛车,抱着小二郎走过去。
老农人独自坐在一株大桑树下,一身朴素的短打扮,正给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脚边堆着铁犁、斗笠、半碗麦饭、半瓢水。
老牛安静地站在泥泞中,半睁着一双温顺的眸子。
夕阳洒在老农人饱经风霜的安详面庞上,打亮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种叫人想要静默流泪的力量。
这片田地刚放水灌溉过,风把泥土的腥气、水的湿气、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让他嗅闻真实生活的味道。
胡亥弯腰道:“老伯,借口水喝。”
老农人听得胡亥一口雅言,惊讶地回头。
只见年轻俊美的男子,肌肤雪白,与下地劳作者黝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袍服,配着花纹精美的腰带,与田间农人不同。
他束发带冠,脚蹬舄鞋,一副贵人装扮。
老农人笑开来,露出豁口的牙齿,“呐,呐,令长……”在他的认知中,令长便是一切高官贵人的统称,“您要水么?”
他捧起那半瓢水,羞惭于瓢底沾着的泥土,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擦干净,试探着递给胡亥。
胡亥毫不在意,接过来痛快喝了两口,递还回去,笑道:“甘甜!”也在桑树下,席地而坐。
老农人瞪大了眼睛,“啊,啊,令长……”
胡亥咧嘴笑道:“我不是什么令长,我是采风郎。”
“啊,啊,什么郎?”在老农人看来,既然称为“郎”,一定也是贵人。
胡亥笑道:“采风郎,我是来记故事的人。”他冲着赵高招手。
赵高忙捧着竹简墨笔上去,一眼瞅见陛下喝过的水——死了死了,陛下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胡亥摊开竹简,先记了个日子,笑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农人还处在震惊中,露着豁口的牙齿,道:“啊,啊,小的叫张伯。”
看来是姓张,排行老大了。
“张伯,”胡亥笑道:“我叫赵十八。”
一旁的赵高剧烈咳嗽起来。
“啊,啊……”老农人茫然无措,看向突然咳嗽的赵高,见他还站着,不自在地搓着手也要站起来。
“都坐,都坐。”胡亥一声令下,赵高立马也坐了。
赵高内心发抖:……伴驾微服,太挑战承受能力了。
“张伯,此地有什么故事吗?”
张伯迷茫而又不安,“啊,啊,故事?没有故事……”
“比如狐妖山神之类的故事,也没有吗?”胡亥本意是想跟老农人拉近距离。
谁知道张伯更紧张了,道:“啊,没有,没有。”
胡亥及时更换路线,目光落在脚边杂物上,笑问道:“今日吃的麦饭?”
“啊,是,吃的麦饭……”
“几天能吃一顿麦饭啊?”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黔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数情况下吃不上干的蒸饭,多半都是熬粥,这会儿叫羹饭。
像老农人这样扎实的麦饭,能吃上一顿,就算是美餐了。
说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张伯慢慢放松下来,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天能吃一顿。”他在碗上面比划着,“能吃一顿满尖儿的……”说着,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质朴的笑容。
胡亥笑问道:“怎么还剩了半碗?吃不下了?”
张伯也笑起来,道:“啊,慢慢吃,慢慢吃。”
毕竟,每一粒麦饭都是那么珍贵。
“今年年景挺好的?”胡亥笑着,又道:“你接着干你的事儿,你看那牛等着呢——我就是跟你聊聊天。”
张伯重新拾起毛刷来,顺着老牛的黄皮轻轻刷着,笑道:“呐,呐,年景好啊。自从二十年前,郑国太公修了渠,我们乡里的田再没旱过。”
胡亥来了兴趣,笑道:“张伯你还知道郑国太公的事儿呢?”
张伯露着豁口的牙,道:“啊,知道,知道——小的年轻那会儿,去修过渠。”
“你去修过郑国渠?”
“呐,呐,现在是这么叫了。”
胡亥身子前倾,笑道:“当初征调徭役修郑国渠,你们乡的人去了不少?”
“不少,不少,那时候修渠是个好活计,小伙子都争着去。”
胡亥不禁对先帝大感佩服,看看当初调动的民众热情!
他笑问道:“大家知道修渠有利于种田,所以才踊跃前去吗?”
“嗐,那不是——那时候小的们都不懂,只知道是出力气的,争着去那都是给朝廷骗了……”张伯一句话顺嘴讲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得人都僵了,惶惑不安抬头望着胡亥。
胡亥笑容也消失了,一面思索着,一面追问道:“被朝廷骗了?怎么被朝廷骗了?”
第75章
张伯一不小心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当着贵人的面, 一时间吓得面色蜡黄, 不管“赵十八”怎么问, 都不肯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他闷头收拾着地上的农具、碗瓢, 捡起放牛的鞭子,似乎打算这就回去。
胡亥笑道:“张伯你别怕, 我只是个写故事的人。”
张伯可不管他怎么说。
对于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种田人张伯来说, 胡亥既是陌生人, 又是贵人,怎么都意味着危险。
张伯又不敢不回贵人的话,只能闷着头, 讷讷道:“嗐,嗐, 小的只会种地……”
“那咱们就聊聊种地的事儿……”
虽然老实,可是张伯并不傻, 他甚至有种农民式的狡黠。
“呐,呐,贵人,天晚了……小的得回去喂猪。”
胡亥却是什么都能顺着聊下去,“你家里还养着猪?”
张伯已经收好了杂物,舍不得让辛苦了一天的老牛驮,自己用包袱挂在肩上, 抚摸着老牛的脊背, 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讷讷道:“啊,啊,乡里家家都养着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