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时间:2019-02-13 11:37:35

  张伯搓着手,低头不安。
  胡亥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顾忌呢?”
  张伯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从前给郑国太公修渠时候的事儿……”
  “郑国渠修了十年,你是哪一年去的?”
  “小的是先帝元年去的。”
  “那就是从第一年开始了?”
  “嗐,嗐……”张伯陷入回忆中,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那一年我二十,应徭役到北边修渠。修渠苦得很,身板不结实的都扛不住……”
  “起初说是修三年。郑国太公是想修到清河就算完了。谁知道后来都说郑国太公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压着他,一定要修到东边洛水。令长,您知道,那洛水离着清河可太远了。郑国太公一开始压根就没想修到洛水,可是都说他是间谍。说是不修到洛水,就要杀了他。没办法,修。”
  “这一修,就是十年。”
  “那十年里,先是蝗灾,我爷爷饿死了。”
  “再是先帝九年的寒灾,我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里,修渠的里面,冻死好多人。”
  “修渠哪里有不死人的呢?寒灾毁了庄稼收成,家里吃不饱饭,把我小弟弟也送来。他那时候刚十七,常年吃个半饱,单薄得很。来了三个月,搬石头的时候出了事儿,脚底打滑把自己栽到水库里去——没了。才十七岁呐。”
  “十年,郑国太公的渠好歹是修起来了。”
  “渠修好了,田里有水,庄稼收成也好。”
  “可还是要人。年年要人。要人修水库。”
  “年年修洛水水库。”
  “没办法。这都是当初埋下的病根。不听郑国太公的话,非要修到洛水,结果怎么着?洛水水库年年决堤。”
  “新君继位后,又说是修皇陵,又说是修阿旁宫,徭役凶极了。”
  “我一共五个儿子,四个服徭役都还没回来,儿媳妇们自己拉扯着孩子,艰难,艰难极了。”
  “只剩这一个小儿子,才十六岁不到——怎么能去修水库?”
  “我那小弟弟走的时候才十七——饿得人都飘着。小的有时候梦见他,他因为饿,一双眼睛格外大,凸在眼眶外面瞪着,可是不吓人,就是可怜。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张伯说着埋下头去,粗糙黝黑的大手捂住了双眼。
  满屋寂然,众人都面色沉重,张伯老妻啜泣起来。
  胡亥顿了顿,问道:“朝廷骗了你……”
  张伯仍是埋着头,道:“当初乡里青年都抢着去修渠,说是去修渠的,等回了乡里,优先分良田,优先分好牛,还免除家里人徭役。”他苦笑起来,“等小的修渠完,十年之后,什么都变了,一条都没有兑现。也是小的们当初年纪轻,人傻,都给哄着去了。家里老的劝都劝不住。”
  胡亥一愣,脸上烫起来。
  张伯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道:“令长,你的人打了游徼,留下去要出大祸的。趁着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带着我这小儿子。叫他给你赶车,给你喂牛,他都能干。”
  “爹!”张蚕叫道。
  张伯擦干了眼泪,天性里的良善还是战胜了生活赋予的狡诈自私,“小的和老妻也到岁数了。他们若来捉人,就叫他们捉小的去。修渠这活,小的干过,熟得很……”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想给幼子以安慰,却是比哭更惨。
  胡亥咬牙狞笑道:“令长我哪里也不去。就怕他们明日不登门!”
 
 
第77章 
  次日清晨, 游徼等人还没来, 倒是张伯的几个儿媳把孩子送了过来。
  家中丈夫出外服徭役未归, 几个儿媳既要养蚕, 又要照顾孩子, 平时兼顾已经艰难, 这几日正是春蚕“上山”的关键时期,几个儿媳与乡邻一起,忙得不得合眼;于是白日里把孩子送过来,托给婆母照顾。
  几个孩子里, 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却已经会背着小篓子,到田塍巷陌去捡牛粪、羊粪等, 回来烧火取暖用。
  胡亥醒来的时候,大孙子已经去捡了一趟粪回来了。
  小孩子背着背篓进柴门的时候, 胡亥正在院子里看小二郎跟大黄狗嬉戏。
  赵高在一旁苦劝道:“公子, 咱们走。回头让有关部门狠狠惩治那些狗东西。公子,咱们犯不上……”
  正劝着呢, 柴门一响, 张伯的大孙子进来了。
  大孙子忽然见了外人, 吓了一跳,顺着墙根溜进来,瞅着胡亥不敢说话。
  胡亥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人家这么小的孩子,都干了半天活回来了,他却才起来。
  他冲着小孩招手, “来。”
  张伯大孙子挨挨蹭蹭过去。
  胡亥想了想,怎么跟怕生的小孩子聊天呢?
  他把正跟大黄狗嬉戏的小二郎拎了起来,抱给小孩看,道:“你看它的小狗牙……”
  于是按着小二郎看狗牙。
  小黑狗挣扎着,不肯张嘴,然而它就是四腿儿也难敌胡亥一只手,还是被胡亥掀开嘴唇,露出了一旁的犬牙。
  尖尖的、坚实的犬牙后面,一侧已经长好,一侧却还残留着半透明的乳牙。
  胡亥摸着那枚半透明的乳牙,对小孩道:“看到了没?这是小狗的奶牙。等它满八个月,连这颗奶牙都掉了,就长大了。”
  因为小二郎的配合演出,张伯大孙子放下了对胡亥的戒心,蹲在一旁,好奇地瞅着小黑狗。
  二郎神在宫中不显眼,可是放到这等乡下地方,所有的狗几乎都吃自己出门觅食、日常吃屎、毛发脏乱。于是毛色黑亮,浑身整洁,神气活现的二郎神,就像是天狗下凡似的。
  张伯大孙子小心翼翼问道:“我能摸摸它吗?”
  胡亥笑道:“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伯大孙子仰头看着胡亥。
  胡亥仍带着笑意,神色却正经起来,他问道:“你每天能吃饱饭吗?”
  张伯大孙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道:“我能。”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大眼子不能。”
  “赵大眼子是谁?”
  张伯大孙子笑起来,“是村口跟我一起捡粪的小子。他眼睛特别大,我们都叫他赵大眼子。”
  胡亥眼前立刻浮现起,一个小孩饿得枯瘦,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场景来。
  他问道:“那赵大眼子为什么吃不饱?”国家都是按人头算口粮的。
  张伯大孙子年纪虽小,懂得却不少,道:“他说是因为他爹去服徭役,但是到了农时也没放回来,地里的田荒了。司空来要粮食,他家给不足数,所以分给他家的粮食也少。”
  黔首被带走服徭役,竟然到了农时也不给放归,这明显违背了国家律令。
  先有昨晚游徼捉人,又有刚听到的事儿,胡亥气得脸色雪白,无意识中,按着小二郎乳牙的手一用力。
  小二郎尖叫一声,挣扎着翻身逃开,夹着尾巴跑了。
  胡亥低头,却见自己把小二郎那枚已经半活动的乳牙给按下来了。
  张伯大孙子小心翼翼问道:“那个……能给我吗?”他指着小二郎掉下来了的乳牙,小声道:“据说带着狗牙,鼻子就能跟狗一样灵,我以后出门捡粪,就能又快又准了。”
  胡亥听得心酸,道:“我叫人打磨了,给你串成链子带在脖子上。”
  张伯大孙子眼睛一亮,至此才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笑容。
  张伯夫妻俩不安地守在柴门旁边,不时地向门外张望。
  张蚕在院子里劈柴,想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然而一连几斧头下去,都劈歪了。
  除了几个孩子,张家大人的心都跟滚在油锅上一样。
  忽然大黄狗警觉地冲着柴门外吠叫起来。
  很快,嘈杂的人语声、脚步声响起。
  “就是这家!那张伯真是胆子大了!昨晚还在家里埋伏了人。”
  “埋伏了至少三个人!”
  “把他们都绑了去!”
  那行人推开柴门,正是昨晚逃走的那两名游徼,带着一众啬夫,足有十几人,又来找麻烦了。
  那两名游徼一眼看见院子正中的胡亥,愣了一愣。
  昨晚是夜里,隔得又不算近,两名游徼并没有看清胡亥的装扮,只当他是普通的黔首。
  可是现在白日里一看,就算不看胡亥宽袍束发的贵人打扮,只他那一身肌肤,不是达官贵人,绝对养不出来。
  后面跟着的啬夫也都愣住了,问那俩游徼,“你们要抓的人呢?”
  那俩游徼望着胡亥,疑惑不安。
  胡亥站起身来,拂去袍角尘土,哂笑道:“你们要抓的人,不就在这儿站着吗?”
  他一开口,那俩游徼立刻认了出来。
  “就是他!”
  “昨晚就是他!”
  “小心!这人会妖术!”
  认出了是昨晚顶撞他们的人,那俩游徼怒气上来,其中一人叫道:“闪开!我有治妖法之物。”他抖开一个包袱,冲胡亥甩过来。
  尉阿撩剑未出鞘,横扫隔开。
  那包袱里的东西半空中散开,恶臭漫天,却是一包狗屎。
  张伯的大孙子站在墙根角落里,盯着落在地上的一滩滩狗屎,摸起了他的小背篓,有点兴奋,却不敢上前捡。
  啬夫中有人不安道:“我说,看他们打扮,不像是一般人呐……”
  游徼中有一个机灵点的,眼睛一转,道:“你怕什么?若真是贵人,怎么会借宿在黔首家中?上好的驿馆不住,却要来这里受罪!我看啊,他们的身份一定见不得人。”
  众人一想也是。
  胡亥听得好笑,道:“我的身份怎么见不得人了?”
  那机灵点的游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福至心灵,叫道:“这小子肯定是反贼!看他那身细皮嫩肉,说不得是六国后人,趁机造反的!了不得!给反贼跑到了咱们地界!兄弟们捉了他去,做徭役做苦力都是便宜了他!”
  事已至此,就算胡亥真是朝廷贵人,他们也只能下狠手把人给弄没了。
  否则来日追究起来,只昨晚的事情就够他们掉脑袋的。
  那机灵点的游徼给胡亥安好了罪名。
  这一下师出有名,原本还担心的啬夫们也都踊跃起来。
  “绑了他!绑了他!”他们叫嚷着。
  那俩游徼还记得昨晚被摔出去的惨痛,虽然叫着,人却往后退,怂恿众啬夫上前。
  “公子!”赵高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陪皇帝出宫一趟,真是折寿十年!
  胡亥却站在原地问道:“你们要绑了我去哪儿?杀了?”
  那俩游徼却并不傻,叫道:“杀人?我们安分守己,从来不干违法的事儿!你们本就是罪犯,绑了去修水库,才是正当!我们不过是忠于职守,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众啬夫闻言,顿时觉得自己占了大义,也都叫道:“乖乖跟我们走!”
  胡亥道:“修洛水水库吗?好,我跟你们走。”
  赵高抓住脑袋,感觉自己要疯了。
  然而胡亥不喊停,谁都不能出来中断这境况。
  胡亥道:“我正想去看看洛水水库。”还有水库上,服徭役的黔首。
  张伯夫妇昨晚见胡亥坚持不走,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期待这贵人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却是游徼一来,他便束手就擒了。
  张伯老妻抱着幼子胳膊哭喊不已。
  张伯捶胸道:“嗐,嗐,令长……早知如此,你昨晚何不跟我儿走了算了……嗐,嗐……”
  胡亥笑道:“张伯勿忧,我保你儿平安回来。”
  张伯一愣,叹道:“嗐,嗐,令长……说什么也晚了……”
  那游徼从后面给了胡亥一拳头,骂道:“狗东西好大的口气!能不能活着到地方都不知道呢!还保他回来?”
  这一拳头下去,胡亥还没如何,赵高和尉阿撩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尉阿撩当即就想挣开绳索。
  赵高跳脚骂道:“你们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早晚有你们哭的时候!”
  胡亥挺直了脊背,默默挨了这一拳,扫了蠢蠢欲动的尉阿撩和赵高一眼。
  他俩都安静下来。
  胡亥感受到被捶的腰间痛楚,他闭目去清晰感受。
  这游徼会这样动手,显然不是只对他一人,也绝对不会是第一次。
  从前那些成千上百的黔首,被他们召集送去服徭役的,是不是也都有这样的经历?
  有过这样的屈辱恐惧,黔首又怎么会对大秦生出忠爱之心?
  日夜兼程,徒步走了两日,胡亥与张蚕等上百黔首,被押送到了洛水水库。
  春寒料峭的夜里,水库上众黔首无处避寒,于是数百人缩在干涸的河岸下,好歹是个背风处。
  那河岸上层看着已经很是惊险,稍有动静就像是要崩塌的样子。
  胡亥踏上水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数百人缩在即将崩塌的河岸下,极度危险。
  然而那些人全都像是习惯了一样,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麻木与疲累,横七竖八躺在泥地上,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活着。
  这就是关中黔首们过得日子。
  难怪历史上刘邦攻入关中,乡里民众三老会集合起来迎接,还送上酒肉粮食。
  天下苦秦久矣。
  赵高瑟瑟发抖,顺着胡亥目光看过去,小声骂道:“底下人太不是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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