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在上首看着,温和道:“朕的抱鹤真人受委屈了。”
“可不是嘛!”夏临渊擦着眼泪,又道:“再比如这次,章邯大将军领兵南下,陈县就留了几队守兵,所以才给那吕臣偷得了城池。如果章邯大将军当初多留几个人,庄大哥就不会死。他们都说是章邯大将军大意了,我怎么就觉得他是故意的呢?”
胡亥心中一动,“哦?章邯怎么个故意法?”
夏临渊撇撇嘴,道:“故意地针对小臣呗……”
胡亥:……当朕没问。
夏临渊又道:“他肯定是看小臣几句话就能收服敌方大将,甚至杀了反贼领头的人,担心小臣后来者居上——他这大将军之位不保了呗?”他瞅着皇帝的面色,往回兜着道:“小臣当然不是做大将军的材料。可能是他怕小臣的功劳盖过他的。”
胡亥终于忍不住了,久别重逢的几丝温情也挡不住吐槽的**,笑骂道:“朕看他是怕自己的功劳没你脸大。”
“就是就是。”夏临渊还一个劲儿点头。
这智商……基本告别权谋圈了。
胡亥跟李甲对视一眼,沉声道:“朕的小中郎将,这一趟出去,辛苦你了。”
小甜豆如李甲,竟然没客气。
李甲回给皇帝一个坚定的眼神,亦沉声道:“感谢陛下信重。”
胡亥走下去,拍了拍李甲肩膀,“好样的。”
夏临渊在旁边迷茫地眨着眼睛,有点不懂这君臣交流,看着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胡亥&李甲:……
胡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跟李甲问正事儿,“张耳等人如何了?”
李甲也正经回答道:“陈胜一死,张耳就率领众人投降了章邯大将军。他还拦下了当时想要寻死为陈胜陪葬的孔鲋,说孔鲋是您点名要的人。至于蒯彻,一直是跟着张耳行动的。”
胡亥点点头,听到孔鲋要随陈胜赴死之事,嗤笑一声。
“陛下,他们三人在小臣之前就来到了荥阳,只是一直未得陛下传召。您打算怎么安排他们仨呢?”
“孔鲋不是朕要的人,是他有个好徒弟叔孙通。既然孔鲋要为陈胜死,那朕也不耐烦见他。着人把孔鲋送去咸阳,交给叔孙通。带话给叔孙通,若是孔鲋能回转过来,就给他劝回来;若是孔鲋不能回转过来,那就让他给陈胜陪葬——这也是他的愿望,不是吗?至于张耳、蒯彻,这两人乃反复之徒。朕当初放他们走,是因为在咸阳,他们与萧何有旧。如今萧何已经归顺于朕,张耳、蒯彻愿意归顺,是锦上添花;若是不愿,那也无关紧要。既然无关紧要,那朕不见也罢。”
胡亥打量着李甲神色,道:“怎么?张耳等人托你跟朕说情?”
李甲一愣,眼睛闪亮亮瞅着胡亥,敬佩而又孺慕道:“陛下您怎么知道的?”
胡亥见多了尔虞我诈、老谋深算,倒是罕见李甲这样的少年心性,失笑道:“朕若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皇帝?”
李甲抓抓后脑勺,笑道:“旁人倒罢了,就是张耳托小臣跟陛下说一声。他说不求陛下能接纳他,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他的刎颈之交陈余剖析明白,此后就是即刻死了也甘愿。”
有了张耳在陈郡被围,陈余却在信都按兵不动之事,张耳、陈余这两人的“刎颈之交”快成为天下笑柄了。
一时间,在秦末说跟某人是“刎颈之交”,就好比在后世说跟某人是“塑料花姐妹情”一个意味的。
胡亥自然也知道,一听李甲说,便大笑起来,“好一对刎颈之交。他想怎么跟陈余剖析明白呢?”
李甲道:“这小臣就不知道了。不过张耳那人滑头得很,陛下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胡亥在殿中踱步思考着,慢慢道:“这也容易。朕叫蒙盐领兵,带上张耳去信都就是。一来能收了信都,二来也满足了张耳的愿望,三嘛……”
三嘛,蒙盐自己领兵在南边,他奶奶的怎么还不反呢?
这感觉就跟头顶绑了颗炸弹似的,鬼知道什么爆啊。
不等了,朕亲手给他把炸弹点了。
胡亥回过神来,又拍了拍李甲肩膀,道:“下去见见你父亲和兄长。朕要是再不把你召回来,他们怕是背后说朕无情了。”
他这趟来荥阳,是第一次与李斯的长子李由见面。
与李甲不同,李由是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允文允武,又一个聪颖过人的女儿李婧。
基于目前所见,胡亥给李家人的忠诚度打了个八分,已经算是当朝臣子里面超高的了,只要不是他发疯要把李家人都煮了吃肉,又或者天下彻底大乱、割据成三五十个军阀系统,那么李家人多半是不会反的。
李甲一笑露出两只小虎牙,道:“陛下胸怀大爱,爹和大哥背后只会夸赞陛下。”
胡亥微笑道:“若是朝中臣子,个个都像你说话这么好听,那朕每天处理政务不知道该有多愉快。”
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冯去疾等人梗着脖子,直言不讳的场景;偶尔还蹦出对他的人身攻击来。
胡亥无奈而又骄傲地想着:这也就是朕这样的英明君主,换了真的秦二世,你们早都下了大狱了。
夏临渊揉揉眼睛,感觉事态不对。
明明他抱鹤真人才是功劳苦劳最大的——怎么陛下去跟李甲那小子温情款款了?
委屈!太委屈!
夏临渊凑上来,笑道:“陛下,您还没见过小臣养的仙鹤?”
李甲一笑,知道夏临渊的脾气,便知趣地退下了。
胡亥把笑脸一抹,瞪着夏临渊道:“你还好意思说?朕当着李甲给你留面子,你这几回怎么立的功劳,自己心里不清楚?”
夏临渊被皇帝这突然的疾言厉色弄懵了,“小臣、小臣……”
“行了!”胡亥也只是吓吓他,笑起来,道:“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嘛。”
“小臣的运气……好像还不错……”
“那是,”胡亥自恋爆棚,“你能遇到朕,这运气能不好吗?”
夏临渊:……陛下您能遇到我,运气也不坏呀。
“来,跟朕细细说来。”胡亥坐下来,“朕交待给你的秘密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夏临渊出咸阳之前,胡亥曾经私下交待过,要他留意章邯大将军的动向。
也许正是胡亥的这则叮嘱,给了夏临渊不好的心理暗示,让他觉得章邯大将军总是别有所图。
“小臣觉得章邯大将军挺奇怪的。”
夏临渊成功吸引了胡亥的全部注意力。
“怎么个奇怪法?”胡亥身子前倾。
夏临渊歪头想了想道:“小臣出去这一趟,见了这么多人。只有章邯大将军一个人,真的把小臣当作世外高人看待。”
胡亥:……
夏临渊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这难道不奇怪吗?小臣觉得,他是大奸若忠。”
胡亥上下打量着这朵自己一手发掘的奇葩。
夏临渊疑惑道:“陛下?”
胡亥扶着头叹了口气,道:“……反正明日就启程去汝阴了。朕还是到了章邯军中,自己看。”
第83章
胡亥下令, 让蒙盐拔军北上, 带着张耳去信都剿灭故赵势力。
谁知道张耳却难得硬气了一回, 托李甲传话给胡亥, 道:“罪臣与陈余之间的恩怨, 岂敢劳动陛下大军?”于是没等蒙盐来, 他就带着蒯彻先往信都去了。
至于他和蒯彻,是真的是去跟陈余解决旧日恩怨,还是借机逃跑,众人都在心里打个问号。
赵高对胡亥担心道:“小臣看着那张耳不像诚心归顺的样子……”
胡亥拆着奏章, 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满天下的反贼,有几个是诚心归顺的?不过是形势比人强罢了。但是朕既然不打算杀了他们,那么把人拴着也没意思, 总得让他们活得有价值,要不然还不如杀了呢。”
赵高道:“那张耳和蒯彻, 要是到了信都, 又反了呢?咱们……不就白费劲儿了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胡亥道:“要怎么按住天下形势, 叫他们从今而后都不敢反, 才是朕的本事。靠一个个防, 是防不住的。眼下,蒙盐收了宋留送来,朕难道能杀宋留吗?当然是要留着,好好安抚,给剩下的反贼看看, 叫他们也都快些归顺了。”
赵高笑道:“也是,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还是陛下见得高明。”
胡亥看他一眼,慢悠悠道:“张耳既然不用朕的大军压阵,那蒙盐暂时也不必去信都了。他已经拔军北上,朕意叫他去汝阴,跟朕在那里会合,一起看看章邯的大军。”
赵高打了个寒噤,犹豫道:“……这,小臣是不是得藏起来?”
毕竟当初可是把他的“头颅”都送给蒙盐了。
“跟着朕,还需要躲躲藏藏的吗?”胡亥笑话赵高胆子小,不过想了想,倒也没否决赵高的提议,“等蒙盐来了,你先避避风头也好。等朕跟他见过了,再做计较。”
“喏。”
赵高抿了抿嘴唇,担心道:“陛下,蒙小将军哪儿,小臣怎么想都觉得不踏实。”
“怎么?有朕在,你还怕他能杀了你不成?”
“小臣倒不是担心自己。从前小臣也跟陛下说过,小臣担心他归顺之心不诚。虽然陛下晓谕,形势才是最重要的,凡是归顺的都该安抚。可是这蒙氏子,万一真反,那必然是放不下父叔兄长之死——这事儿,这事儿它没法子解开呐!”
胡亥闻言沉默了一瞬。虽然他知道蒙盐是个不安定因素,但是又觉得自己最后一定能收服蒙盐。
同时理智却告诉胡亥,他的这种“觉得”,本质上还是根植于人类基因的”优越感”在作祟。
这种优越感,会让你觉得自己以后会很好,才有勇气与信心克服眼前的困境走下去。至于走下去,究竟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地狱的下一层,那只有时间能揭示结果。
可以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蜜汁自信”。
所以胡亥现在这种感觉,也只是“蜜汁自信”的一部分而已。
究竟最后他能不能收服蒙盐,唯有时间能告诉世人。
赵高小心翼翼觑着胡亥神色,低声道:“虽然陛下神机妙算。然而若无万全之策,还不趁他羽翼未丰,就……”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胡亥皱眉不悦,道:“就算不考虑蒙氏子的政治意义。你要朕先下手杀了他,那就是要朕还没开战,就承认朕输了。” 他眉毛一扬,气宇轩昂道:“朕不认输。”
赵高不敢再劝,但是却并没有熄灭想要蒙氏子死的心。
毕竟蒙盐想要他死的心,可是一刻不停。
却说张耳只带了蒯彻,两骑快马,不过几日便冲到了信都。
信都通报,说是昔日丞相张耳,只带一名从人来了。
赵王得知,大喜,忙道:“快把张丞相请进来。孤还担心他死了呢。这真是太好了。”
这赵王,是张耳从市井之中找的旧赵后人,自然拿张耳做主心骨。
与赵王的大喜不同,陈余却是喜忧参半。真论起来,还是忧多一些。
张耳进城,没有去见赵王,反而是直奔陈余府中相见。
陈余正与幕僚商议,该如何应对张耳。
“陈大将军!”张耳已走上殿来,老脸蒙着一层寒霜,熟门熟路一坐,诘问道:“枉我们多年情谊,生死相随。当日我深陷陈郡,为章邯大军所围,与陈王一同,请你发兵救急。你为何坐视不理?”
陈余很冤枉,叫道:“张兄何出此言?嫂子责备我也就罢了,张兄你是懂兵法权谋之人。信都军马,如何能与章邯大军匹敌?当日我不出兵,才能拖延时日,保住张兄性命。一旦出兵,章邯没了顾忌,破陈郡不过数日便可成。”
张耳怒发冲冠,勃然道:“好你个陈余小子!我竟今日才算看清你的真面目!无耻小人!颠倒黑白!我派来向你求救的老部下张黡何在?”
陈余叫道:“张黡与另一位小将军,不听我的劝,执意要以卵击石。我苦劝不听,只得给他们各五千兵马,让他们领兵前去。”
张耳怒极反笑,骂道:“各领五千兵马?我连一队行伍都不曾见过!更不曾见张黡之人,连音讯都全无。”
陈余叹道:“那定是给章邯杀了。可惜了我的一万兵马。”
张耳拍案大怒,道:“你辜负兄弟之情也就罢了,现在却当面嘲弄,却不是把我当傻子!”
陈余惊疑,道:“我如何当面嘲弄于兄长了?”
张耳眯眼盯着他,森冷道:“张黡怕不是给你灭口了?”
陈余愕然,亦大怒,起身伤心道:“万没料到,在兄长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之人。我今日能做这大将军,全靠兄长提拔。既然今日兄长疑我,我便也无颜再留下去了。这大将军之职,便还于兄长。”将虎符官印摔在案上,又气又委屈,往后堂去了。
陈余这一下发作,连大将军也不做了。
张耳吃了一惊,一时间把对陈余的疑心伤愤消了大半,复又坐下来,想起从前十数年与陈余父子般的情谊,心道:难道当真是我错怪了他?
他坐在那里,有点放空,看着虎符官印,没有伸手。
旁边蒯彻道:“张兄,小弟听说,上天赐给的富贵权柄,若是不好好接着,反而会有不好的结果。您看……”
“你说的对。”张耳点头,什么兄弟情谊,什么父子关系,身处险境之时,谁有兵权都不如自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