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盐:……
胡亥嫌弃地瞅着他,道:“你大嫂叫你不用管家里人,你就真的不管了吗?”
蒙盐:……日他妈妈,被怼得哑口无言。
胡亥乘胜追击,道:“两条路朕都给你指明了。你若要复仇,那就解了官印虎符,堂堂正正走出去,以后随你来找朕的麻烦。你若这次没有放下手中兵权,那以后就再也休提复仇之事。”
殿上一片死寂。
蒙盐垂在身侧的双拳越收越紧。
胡亥转身,摊开了案上地图,给了他个台阶下,平静道:“若还愿意做这一方主将,就上前来,与朕商讨东南战事。”
蒙盐静止般停了三息,而后沉默着走上前来,沉郁道:“末将遵旨,自今而后,再不言及旧怨。”
胡亥微愣,他知道蒙盐有贵族遗风,与他这种插科打诨、十句话里九句假不同,蒙盐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
胡亥诧异地盯着蒙盐,一颗心没有落入腹中,反倒更提了起来。
蒙盐却已经低首去看那地图,指着图上山川河海,徐徐道:“故楚项氏,不只是北渡大河,末将得到的消息,数日前,项梁率领万人,已经占领盱台,周边的东阳、淮阴等地也都陷落。末将准备自汝阴领兵东进,迎击项梁叛军于彭城。”
胡亥道:“项梁虽然起兵只有万人,可是故楚臣民多有依附于项氏,就是从前陈胜的旧部,也都投奔项氏去了。等你们于彭城相会,项氏恐怕将有十万兵马——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蒙盐眉毛一挑,道:“七八成。”
“若此战不利,你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胡亥垂眸看着蒙盐——这桀骜而又将才横溢的少年。
真是遗憾呐!
一时蒙盐退下,尉阿撩终于能说话了。
“陛下,小臣只会纸上谈兵。若真叫小臣执掌军队,小臣是做不来的……”
胡亥拍着尉阿撩肩膀,斜眼笑道:“借你骗人的,不要当真。”
尉阿撩垂首道:“做将军的人,心比常人要能容事儿。小臣虽有一身武艺,却不是做将军的材料。祖父在时曾说,小臣生了一颗坦然心,天生做不得上位者。”他是个老实人。
胡亥初听点头,心道不愧是尉缭子,有见识;回过味来后,笑骂道:“好家伙!你祖父这是把朕也一块骂进去了!怎么?朕的心不坦然吗?”
尉阿撩忙道:“家祖父不是那个意思……”
胡亥敛了笑意,叹道:“还真叫你祖父说对了。”
自做了皇帝,他就再没有一夜梦中,能有前世遨游学海时那样坦然明白。
随后,胡亥把“天才木工少女”李婧引荐给了章邯。
然而,任凭胡亥把李婧吹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章邯还是不能相信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能造出攻城克敌的器械。
可以说,如果不是有胡亥封的抱鹤真人夏临渊在前,叫章邯真的佩服;他简直要怀疑,这是陛下用来“宠幸”美人的新鲜玩法。
更何况,这美人还是左丞相李斯的嫡亲长孙女。
让李婧去做木工?章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斯会是什么态度。
章邯在外为将,正是需要朝中有自己人的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与李斯交恶了;同时,他也不能拂了皇帝的意思。
于是章邯两边不得罪,只对李婧道:“军中粮草等物都怕火。虽然军中不许有明火,可就怕万一。不知您可有法子?”
比起战争器械来,这更像是军备之物,便是民众日常也能用到。
李婧顶着一张厌世脸,面无表情听章邯说了要求,简洁道:“这个容易。”也没有别的话,就回去捣鼓去了。
不过半日,李婧的灭火筒已经做成,只是个小型示范品,巴掌大小的竹筒,封盖是能活动的机关,以细竹筒引来盆中“活水”,随着李婧手指按压,竹筒喷出盛大的水雾来。
环绕着李婧坐着的,是胡亥、章邯还有蒙盐。
李婧面无表情示范着,道:“这是大的水雾;换到第二根扳手,压下去,会是小而强劲的水柱。”
胡亥三人都聚精会神盯着。
李婧手指用力,一股水柱箭一般射向蒙盐面门。
蒙盐伸臂格挡——然而这又不是刀剑,哪里能挡得住水呢?一半浇湿了手臂,一半喷在了脸上。
一瞬间,蒙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好意思,方向没调准。”李婧猫眼凌厉,手指晃动,又是一股水柱直扑蒙盐面门。
蒙盐连中两下,满身是水,狼狈退开三步。
李婧晃晃手腕,下垂的嘴角微扯,“不好意思,失了准头。”
蒙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还要道:“没什么。”
胡亥何曾见过蒙盐这般吃瘪的时候,大笑起来,抚掌道:“朕的李婧比公输班如何?”
一语未毕,他也吃了一记水柱。
李婧低头捣鼓着竹筒,声音平平道:“出了点小问题。”
然而她内心深处却露出了小恶魔的微笑:叫你们欺负我祖父!喷不死你们!
胡亥抹着脸上水,还要安抚道:“无妨,新工具嘛——总是要多试验几次的。”
忽然涉间求见,上得殿来,见过胡亥,对蒙盐道:“将军,不好了。那刘邦从项梁处借了兵,又打回沛县来,已是占了城。”
胡亥正拿绢布擦脸,闻言皱眉道:“刘萤当还在沛县。”
第87章
当初蒙盐奇袭丰邑, 刘邦败走东阳, 避难于陈婴县中。
陈婴原本是东阳县的长者,后来陈胜造反, 天下响应, 东阳县的少年们杀了县令, 要推举素来有声望的陈婴做王。
刘邦来到东阳县时, 陈婴正力辞王位而不能。
陈婴对刘邦诉苦道:“我回家同老母亲说了这事。我母亲说,从她嫁入我们陈家后,就没听说过我们祖上出过贵人。若是我乍然做了这王,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如找那贵人之后, 推举他做王,事成之后我能封个侯爵就算很好了。”
当然陈婴老母亲还有下半句话, 陈婴没有转述给刘邦。
“万一事情败了, 你不是那顶头的人,不引人注意,也容易逃跑啊。”
刘邦一脸肃穆听着,心里却在骂陈婴是个榆木脑袋。
东阳县少年们揭竿而起,都在头上绑了青色的头巾, 唤作“苍头军”,如今跟随陈婴的已经有两万人之众。
如果陈婴能认了这王, 那他刘邦也好跟陈婴借兵, 领几千人马去把沛县夺回来。
可是陈婴不想出这个头……
“沛公,”陈婴恳切道:“你不像我,从小只在一县之中。你少时交游广, 认识的能人也多——你说我该去投奔谁呢?”
刘邦心道:老子若有你这两万兵马,早自立门户了;还要投奔谁?
虽然这么想,刘邦还是清清嗓子,假作认真思考了一番,关切道:“小弟听闻那故楚项氏也举事了,日前已经北渡大河,距离东阳不远。兄长若要找人投奔,左近再无人比项氏更名正言顺的了。”
陈婴拉起刘邦的手,感叹道:“要不是沛公你来了,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是刘邦就跟着陈婴,投奔了渡江而来的项梁。
项梁自领兵北渡之后,周围散落的举事兵团多有来投奔的,黥布、蒲将军等都领兵归顺。等到刘邦也来投奔时,项梁手下已经有将近十万兵马,驻扎在下邳。
刘邦来的那日,项梁正率军作战。
原来不远处的彭城,将领秦嘉立了一个叫景驹的人为楚王,要跟项梁为敌。毕竟两家都是打着故楚的旗号,而秦嘉明显不打算归顺项梁。
一场大战,秦嘉战死,景驹逃走之后死在了梁地。
项梁大胜,领兵过胡陵,驻扎在薛县。此时,陈胜已死的消息,确凿传来。
项梁于是召集反秦将领,来薛县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可以说,刘邦来的恰是好时候。
刘邦见过项梁,没怎么费力气,就借到了五千兵马。
他当即领兵南下,要夺回沛县。
而夺回沛县,刘邦也没怎么费力气。
因为蒙盐往南阳郡捉宋留之时,就故意带走了全部士卒,没有留守沛县丰邑。丰邑城中,只有原本的上百守军,维持着基本的秩序而已。况且这些守军乃是本地人,多与刘邦集团的人相熟。
可以说刘邦领兵一至,守军就大开了城门相迎。
刘邦入城,怒对身边人道:“城中财物女人,凡是你们想要的,都可以下手。”
曹参一惊,道:“沛公……为何?”
刘邦怒道:“当初朝廷兵马来到,城中黔首毫不回护于我,个个漠然而立。若当地黔首能报信于你我,或藏匿我们的人,我们当初又怎么会那样狼狈出城呢?”
曹参劝道:“沛公,我们这次占了城,难保朝廷不会再派人来。若此地再打仗,我们失了民心,可就艰难了。”
刘邦也只是一口恶气压了数月,没处撒去,并不是傻。他明白曹参说的才是对的。就是萧何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劝自己。
想到萧何,刘邦心中又是一阵烦乱——可惜失了萧何族人。
他挥手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再次占了县衙,才想起来,“我家人何在?”心里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朝廷把他全家都杀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沛公放心,您家人都在城北院子里,单独住着,有几个朝廷守兵把着门口,只是不许自由出入。”
这会儿刘邦占了丰邑,区区几个朝廷的守兵更是不在话下。
刘邦来了城北院中,先见了正在院子里听外面声响的刘老太公。
“爹!”刘邦左右打量着这座小院,笑道:“怎么样?儿子虽然没有二哥种地能干,但是二哥也没法叫您这么刺激?”
刘老太公是见不到刘邦,担心儿子;一见了刘邦,就气得发抖。
刘老太公抄起地上一截断木,就往刘邦身上招呼,骂道:“整天不学好!险些带累了全家!”他虽然骂着,但是也并不敢真的打实在已经成了“大人物”的儿子身上,丢开断木,斥道:“还不快进去看看你媳妇!若不是她,等你回来,我们一家老小都死光了!”
“您老消消气,别把自己气晕过去了。”刘邦仍是笑嘻嘻得,挑开帘子,亲热叫道:“媳妇,可想死我了!”
与往常不同,吕雉并没有迎出来。
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小声点,孩子刚睡下了。”
刘邦走进去,挨着吕雉坐下,低声笑道:“怎么?怪我来晚了是不是?”
吕雉把案几上那盏油腻的油灯挪远了些。
刘邦打量着忽然陌生起来的媳妇,仍是笑着,道:“城陷期间,你做的事情,也都是迫不得已。我都听底下人说了。不会怪你的。”
吕雉道:“可不就等着你回来赦免我么。”
刘邦听她声气儿不对,道:“你是在讽刺我?”
吕雉提起针线篓来,低头继续给孩子糊着鞋底,道:“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你是要做大事的,我知道。可是孩子老人受不住。这次是有刘姑娘在,我们侥幸没吃苦。若再有下次,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是孩子受不住。我妹妹的孩子更小,还在襁褓中,出事儿那晚就发高烧,连着闹了三日,险些丢了小命。我想着……”
“你想着?”
“我想着……我跟我妹妹先带着老人孩子,找个太平地界,避一避。”吕雉歪头,咬断了线头,手上麻利地理着丝线,仍是不看刘邦。
刘邦审视着吕雉,目光一瞬阴沉,旋即又笑起来,拉着吕雉的手,放在自己脑袋左侧,“瞧瞧你丈夫,没了一只耳朵。”
吕雉微愕,这才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那消失了的左耳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刘邦等着她的反应。
吕雉顿了顿,收回手仍是理丝线,避开刘邦的目光,道:“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着孩子们先避一避……”
刘邦眯起双眸。他的确成了所谓的“大人物”,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的顶梁柱。他的确在外面对着血雨腥风,能谈笑自若。可是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来自家人的关爱。
在他的人生中,这样的瞬间也许很少,但并非不存在。
当他在外面世界里带着满身伤痕征战回来,也需要一碗热汤,一床暖被,一句关切的话。
从前,当他的需要都能得到满足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忽然之间,当吕雉变得遥远而又漠然了,刘邦还是觉得不舒服了。
作为一个大男人,他不想去把这种不舒服的感情定义得更细腻。
刘邦站起来,道:“县衙还有事要处理……”
“当然,”吕雉扯出个笑容,“你总是忙。”她也终于起身,“我送你出去。”
鲁元和刘盈听到声响,也都跟着出来。
刘邦走到院门,看着在后面目送的吕雉,而女儿鲁元牵着刚会走路的弟弟,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成了客人的荒凉感。
刘邦回了县衙,想起吕雉的话,又想起手下回报的城陷期间、刘萤带着吕雉行事,沉声问左右道:“那个返乡宫女可还在城中。”
“回沛公,那刘姑娘还在城中驿站。”
“带她来见我。”
“喏。”
而胡亥正在汝阴阅兵,在此之前蒙盐已经领命带兵前往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