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别……有话好说……”
蒙盐剑尖前刺——胡亥便要立毙当场。
“咕咚”一声巨响,胡亥后翻落入了水中。
正是入海口,淮水夹着落差带来的重力势能,裹着胡亥径直往海中冲去。
胡亥入水前吸了口气,好在没呛水,手脚并用施展着上一世全部的游泳技能,然而在这大江大河之中,显得分外可笑。
他透过浑浊的河水,拼命往回游去,希望李甲等人能赶到——忽然脚踝一紧,却是被蒙盐拖住了。
这个疯子!!!
胡亥在水里拼命踢踹,被水堵住了口鼻,叫不出骂不出,心里把蒙盐个神经病给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氧气不够用,胡亥开始意识昏沉,心中大急,手脚却无力起来,只道今日要葬身鱼腹。
忽然,有人环住他的腰,将他向上拉去。
却是李甲系着船上盘锁,下水来救人了。
后船上的数人见皇帝冲入了大海,不顾自身安危,忙奋力划桨追上来。
胡亥带着一身水上船,瘫软在甲板上,一开始还动弹不得。
“呜汪”一声,小黑狗不知道从哪里跃出来,热情地舔着主人的脸。
原来当日胡亥等人入广陵府,下船之时,小黑狗被官兵驱赶,躲在了岸边灌木丛中,靠吃些鱼骨头为生,等到胡亥等人逃出地牢,因胡亥和蒙盐上船太快,小黑狗还没追上船已开出;它只能跟着夏临渊等人上了第二艘船。
此刻见了胡亥,二郎神激动坏了。
在小黑狗的舔舐下,胡亥意识渐渐恢复,手足力气也渐渐回来——一就见李甲又下水把蒙盐也给救了回来。
一见蒙盐,胡亥登时如遭了电击的鱼,跳起来就冲上去揍他!
毫无章法的拳头落在蒙盐脸上、身上。
“你他妈个傻逼!叛徒!神经病!差点害死朕!”
蒙盐刚上船,也还处在溺水状态,生生挨打,脸上立刻开了染料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等蒙盐喘过一口气来,他也毫不相让,按住胡亥揍回去。
“反复小人!无耻之尤!残害忠良!”
混乱之中,二郎神上去,一口咬住了蒙盐的屁股。
胡亥打蒙盐的时候,众人一脸懵逼看着,听出来了——难道是蒙盐害两人入了水?
但是蒙盐打回胡亥的时候,众人可就不能干看着了。
李甲、尉阿撩忙上前按住蒙盐。
蒙盐激烈挣扎,在两人一狗的阻碍下,与胡亥打了个旗鼓相当。
大海之中,本来不大的帆船,在两人激烈的撕打下,越发颠簸不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然而胡亥和蒙盐两个人都打红了眼,打出了不死不休的气势。
直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刘萤一声凄厉尖叫终止了这场毫无水平的生死斗。
刘萤脸色煞白,抱着脑袋尖叫道:“都不要命了吗?也不看看我们在什么地方?”
闻言,胡亥与蒙盐一愣,松了手一看四周。
只见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四周望不见陆地,而他们所在的小船,是目之所及区域内,唯一的人造之物,借着风力,正不辨方向得行驶着。
李婧闲坐船头,托腮望天,悠然道:“风景真好呐。”
众人:……
胡亥冲着蒙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
蒙盐扯起被撕破的衣裳,背对众人坐下,藏起一张青紫交加的脸。
胡亥自从来到秦末,如此冲动行事,还是第一次。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刘萤含泪怒道:“这下好了,怎么办?”眼中泪花,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李甲笑道:“都消消气。我们如今在海上,多个人多份力量。”言下之意,叫俩人都收手。
蒙盐动手之时,已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死而复生,经过了溺水的绝望,却是再难寻死了。
更何况胡亥该死,可是船上余者何辜?
蒙盐沉默静坐。
什么天下争霸,什么权谋心术,一切人间争斗,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渺小的存在。
当你在一艘小帆船上,四周都是茫茫海水之时,所能倚靠的,不过只有同船数人罢了。
已是秋末冬初,北风强劲,只靠摇动船桨往回开,根本是杯水车薪,走一步退九十九步。
夏临渊拖着哭腔道:“这可怎么办?”
刘萤翻找出船上的粮食和清水,都是吕雉提前备下的,“够咱们几个吃三日的。”
三日?
呵呵。
胡亥等人在海上,一飘就飘了三个月。
飘出两天后,船上开始感觉不到北风的影响,这个时候夏临渊挺身而出。
“我在太常所学过,晚上看星宿,可以知道方向,由此规划航线。”
秦朝的航海技术,的确已经能根据星宿来航行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
胡亥早该知道夏临渊这个舵手靠不住。
省吃俭用,到第七日,清水与粮食都没了。
夏临渊看着小黑狗,眼睛里已经开始放绿光。
好在及时下了雨,众人翻出所有能用的容器,接满雨水。
他们一路上靠捕鱼、射鸟为生;船行之处,气温越来越热。
胡亥万万没想到,自己斗智斗勇一两年,改行上演起了胡滨逊·嬴鲁索漂流记。
直到三个月后,才终于又看到了陆地的影子。
“快看!”李甲激动地声音都劈了。
只见不远处的陆地上,金沙细软,椰林接天,众人欢呼,刘萤喜极而泣。
小船临到陆地边,却总是打转,眼看着就要飘远。众人当机立断,跳水游了过去,李甲与蒙盐略有余力,往返将刘萤和李婧接过去。
等上了岸,一个个都累得瘫倒在地。
他们在海上飘了三个月,被风吹得衣衫褴褛,被太阳晒得肤色黝黑,仿佛野人一般。
胡亥躺倒在金子般的细沙上,仰面望着水洗过一般的碧空,被暖融融的太阳烘烤着,只觉从手指尖酥软到脚后跟。
“哔啵”一声,他头顶成熟的椰子轻响,落了一颗下来。
胡亥睁眼看着那迅疾下落的大椰子,劫后余生,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一刹那,求生本能还是让他歪了歪头。
“啪”的一声,椰子摔在他脑袋边的细沙上,砸出一个小坑,裂开来,溢出清甜的椰香。
胡亥动了动脖子,张嘴吸了一口新鲜的椰汁,舒服地叹了口气,活着,真好。
第107章
在海上的第一个月, 胡亥心中想的是:等老子一上岸,就弄死蒙盐这傻逼!赵高等人当初能瞒着先帝死讯那么久, 朕消失的事儿,应该也能瞒得住。
在海上的第二个月,胡亥心中想的是:瞒是瞒不住了,好一点, 李斯那老狐狸扶了小团子做新君;坏一点, 搞不好子婴成了秦三世。不慌, 就好比岳飞迎回“二帝”;“夺门”政变使得明英宗复辟。朕是男主,只要回去,还是能够扳回局面的。
等到在海上的第三个月,为了不疯,众人开始每天轮流讲故事, 而夏临渊已经开始神经质得每天哼歌;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缺少必要的维生素, 众人身体都每况愈下,飘在海上, 靠着那一点本能而强韧的求生欲, 撑着一口气不死而已。
这时候胡亥已经不想什么杀蒙盐,也不想什么回去大杀四方了:呜哇, 心态崩了,不玩了!求系统把他收了!
但是系统就跟死了一样, 压根一点反馈都没有。
此刻,胡亥躺在暖融融的沙滩上,身体舒服到了极点, 精神却也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思想上的痛苦,在胡亥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情。
毕竟做为一个搞哲学的人,每天思考的就是痛苦。
对痛苦的思考,才能使人类在精神世界危险的旷野上艰难前进。伟大的哲学家就好比伟大的探险家,寻找着人类精神世界的边界,并向外拓展出路来,以便普通人遭遇痛苦时,能有所依仗,不至于活不下去。但是这个开拓的过程,本身一定是危险而痛苦的。
胡亥并不抵触生命中的痛苦,相反,在哲学上看来,这些痛苦是丰富他精神思想、增加生命厚度的必要营养。
前提是他能撑过这些苦痛,活下去,反思咀嚼,得出答案。当然绝大多数的痛苦,终极解决办法,那就是看破红尘,所谓的“生命是一场虚幻”。
胡亥此刻躺在沙滩上,还没到生命是一场虚幻的地步,但是皇位天下都成了泡影却是真的。
所有付出的努力,所有花费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这心理落差不是一般大。
胡亥抖着腿站起来——因为长期在船上,腿部肌肉都开始萎缩,支撑着他站起来都发颤。
他走过李甲身边,摸出他的鱼肠剑,捏紧在手中,冲蒙盐走去。
蒙盐也仰面躺在沙滩上,眼睁睁看胡亥提剑走过来,竟是不闪不避。
胡亥一剑直刺,眼看蒙盐就要命丧当场。
忽然背后“嗖嗖嗖”几声轻微却真切的破空声,胡亥只觉脖子一麻,便失去了意识。
等胡亥再醒过来时,只见窗外落日熔金,竹屋内四壁绿意可爱,而他独自躺在草垫积成的床上,身上换了新衣裳——抬起手来,却见上面的细密小伤口都处理过了,散着药物的清香。
他挣扎着坐起来,一动浑身酸软。
竹门“吱呀”一声,刘萤推门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蜜色肌肤的女子、衣裳似楚地人士,然而头戴花冠,颈坠翡翠,又似南越之人。
“您醒了!”刘萤惊喜道,她身后那两名女子叽叽咕咕说了什么,退出去了。
“这是哪里?”胡亥摸了摸脖子,仍有僵直之感。
刘萤抿嘴一笑,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胡亥等人小船靠岸,岛上岸边的捕鱼人便已察觉,当即回去告知亲族。他们隔着岩石小心查看,因不知来人用意,小心起见,先吹毒刺迷晕了胡亥等人;又因为见胡亥拔剑,格外多给他吹了几下。
由是刘萤等人半日便醒来了,胡亥却是昏迷了两日一夜才醒。
刘萤虽勉强能行走,却还是体虚,告了罪,坐下来,又道:“这些人原是故楚王族后裔,十余年前,因楚哀王之乱,避祸南下,隐居于百越之地,与当地越族人杂居。”
胡亥问道:“那怎么来了这岛上?”
刘萤叹息一声,道:“后来屠睢大将军南伐……”
胡亥恍然大悟。
历史上,强秦号称有百万精兵,然而陈胜揭竿而起,周文攻入函谷关,却只能让章邯领七十二万刑徒出战——那百万精兵去哪里了呢?
分作两端,一半在北方上郡戍边,另一半则是著名的南方兵团。
早在公元前223年,秦始皇便派与蒙恬齐名的屠睢为主将,以赵佗而副手,令他们领大军南下攻打百越之地;等到胡亥继位之时,南方兵团五十万大军都在外。
历史上,屠睢与原南海郡郡守任嚣死后,赵佗见秦末战乱,于是封关、绝道,割据岭南,自立为“南越武王”,传位五代,直到近百年后才重归中原统治。
如今,北方上郡的大军,胡亥留了十万戍边,令王离领兵二十万回来拱卫朝廷、节制在外将领;而南方兵团的五十万大军,虽然还未自立一国,但是却已经不听差遣,至今未有回信。
“……他们心知不敌,又不愿降秦,于是聚集了数百族人,先是逃到了海南岛上;可是后来连海南岛也被赵佗等攻打下来了,于是无法,只得再往南逃来,最终来到了这处群岛之上。”刘萤又道:“他们问我们身份,我说咱们也是逃亡之人。他们见咱们来时形状狼狈、生死一线,暂时也信了。”
胡亥点头,道:“你做得很好。”
既然这些人能来,自然也有离开的方法。
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忽然竹门轻响,却是李婧等人得了消息也来了。
李婧一进来,就道:“等会儿你可不要漏了馅儿。人家问你为什么提剑要杀蒙盐,我说你俩为了阿萤姐姐争风吃醋,你小心眼要杀他。”
胡亥咳笑道:“我还当你只会雕木头,原来也会撒谎。”
李婧哼道:“若不是我机灵,咱们可都被抛下海喂鱼了。阿萤姐姐,你说是不是?”
刘萤面上微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正说着,一名须发俱白的本地长者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两名半故楚半越人打扮的女子。
胡亥便要起身相迎。
长者微笑慈祥,示意他不必起身,温和道:“醒了就好,我那孙子实在淘气,伤了你……”他说着语调古怪的雅言,听起来极为生涩,很可能是逃离大陆之前学过一点,却并不常用。
胡亥道谢,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听闻您们也是从大陆而来,敢问船只可还在?”
长者微笑道:“当初我们来了这岛上,见此处土地肥沃、作物肥美,王说,自此就不回纷争中原了;于是将来时巨船付之一炬。”
胡亥难掩遗憾之色。
长者又笑道:“你们既然也是逃亡而来,又何必回去?就在此安住。我们久不与外界通音信,如今从你们口中,得知世事变迁,也是既感慨又庆幸;若不是吾王英明,我们还留在故土,此刻子孙又遭战火荼毒。”
胡亥心中惭愧,问道:“不知此岛怎么称呼?”
长者抚须微笑,“金子岛。”
“金子岛?”
长者无奈笑道:“吾族公主自幼性喜金子,初登岛时见金沙铺地,只当是金子,脱口而出‘金子岛’,众人劫后余生,也都沿着这名字叫下来。”
胡亥附和着笑了两声。
“你们都且好生休养,等身体康复了,再随我去见吾王。”长者留了那两名女子,“这是阿花与阿草,你们若有事情,都可交给她俩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