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久久坐在沙滩边,独自对着无垠大海,仿佛成了一尊礁石。
天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收尽了。
星星亮起来,像无数个闪烁的问号,每一个都在问他:
剥离了皇帝的身份,他还剩什么呢?
第109章
这个问题, 胡亥越想越扎心。
从一国之尊, 跌为凡人, 这落差不是一般大。
永不满足, 这是写进我们基因里的本能, 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可是永不满足,也就意味着永远对此时此刻的“我”不满意。
当你看着自己,永远会有挑剔之处。按照当下的审美观, 女孩子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的肤色这么暗沉?”, “为什么我的腰这么粗”;男人则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练不出八块腹肌”、“为什么我赚不到亿万巨款”?
这就是为什么生而为人,会需要一个人来爱“我”。
这就是爱情该出场的时刻。
在爱人眼中, 你的所有瑕疵, 都是可爱而且值得热爱的。虽然这种热烈的爱意,往往并不能持久, 甚至只会存在短暂的一两年。
可是已经足够了。
那爱火闪烁时释放的巨大能量, 已经能让你撑过最黑暗、最自我唾弃的人生谷底。
胡亥已经独自在异世支撑了太久。而他高高在上, 离身边的人都那样远。
没有人敢爱他。
所以,他此刻只能独自徘徊在风涌浪卷的暗夜海边, 一遍遍问自己,越问越压抑。他严厉到近乎残酷得审视着自己,自虐般榨取、放大着他的缺陷。
“自负……”胡亥沿着海边沙滩, 于疾行中,低头思索着,神经质般道:“我是多么自负!我以为我比他们多了两千多年的文明,我以为我知道历史的进程……不, 不只是这些……我连情感上都是那么自负……”
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到蒙盐之祸?
仅仅是因为蒙盐在坠龙崖救了他的命,所以理智上排除了蒙盐的嫌疑吗?
不,并不只是这样。
当他接受了原主的记忆与情感,就已经无法再用“错事都是原主做的”来逃避责任了。与这天下一样,原主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可是他太习惯了坐在帝王的位子上向下看,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连同底下人的感情。
偶尔他从那个位子上走下来,却又隔着两千年的时光去看身边的一切,于是蒙盐也好、夏临渊也罢,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能触动他。
不,连这也只是借口。
胡亥闷头疾行,一脚踩空,差点落入水中。他猛地往后抽身,跌坐在岸边,好不狼狈。
忽然听得一声女子轻笑,似乎是从墨蓝天空中传来。
胡亥四处一望,却见自己已经绕着海边走出太远,来到了一处海水内灌形成的三面湖中,湖心又有一个小小岛,繁星闪烁在海水中,身周不见人影、不闻人语。
那女子声音自夜空中温柔垂坠下来,笑问道:“想什么呢?险些做了水鬼。”
胡亥一时分辨不出这是现实,还是系统出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我在想,我实在是个很失败的人。”
“哦?”
胡亥索性就在潮湿的岸边沙土之上躺下来,枕着双臂,望着浩大神秘的夜空,道:“就好比赌钱,一直以来我总是赢,我以为是自己牌技好。可是直到输了一把大的,才发现从前赢的,不过是靠运气;若不是靠运气,就是靠先父余荫,大家看在我是庄家儿子的份上,让着我。”
那女子笑道:“靠运气也罢,靠父亲也好,难道就不算你的本事了吗?”
胡亥至此已经听出来,那女子是在湖心小岛的背面,并非什么天外来客,更不是什么系统;想来是岛上女子。只是那湖心岛上树木巍然,又有假山高石,看不清对面情形。
“你不懂的。”胡亥道。
那女子笑道:“口气倒挺大。我刚好愿意听一则故事。”
胡亥此刻,实在需要一个人去倾诉。
他叹气道:“我的故事怕是有些长……”
那女子也叹道:“比这岛上的夜还长么?”
于是胡亥隐去身份,只道自己原是故土做生意的。家里生意做得行业内第一把交椅,可是随着父亲去世,诸多竞争对手也跃跃欲试,抢占他家的生意。而他刚刚接班的时候,做了许多荒唐事儿,遣散了许多老仆,又阴错阳差害死了一些人,譬如蒙盐的父亲。当他在外巡视,以为自己重整旗鼓,即将振兴家族产业之时,却被蒙盐所害,意外流落荒岛。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发现他自以为收服了的家中老仆,细细数去,会忠心不二,为他守护家族产业的,竟是一个也无。原来他当初以为将人收服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以势相逼、以利相诱。由此反思己过,越想越觉得他自己是个失败者。
那女子叹道:“看来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原没说错。你是生意人,以利聚人,原也应当。”
“不只是这一则。”胡亥想起自己以假头颅骗蒙盐、编神仙之语骗韩信等事,摇头道:“像我从前玩弄小聪明,终归会自掘坟墓。既然是权宜之计,便不该沾沾自喜。”
那女子换了欢快的语气,开解他道:“如今既然来了岛上,多想也是无益。”
胡亥道:“我是要回去的。”
“回去?”
胡亥摸出怀中木镯。这木镯,是从行刺而亡的狼义怀中摸出来的遗物,当属于狼义病饿而死的妹妹。他时刻揣在怀中,经历千难万险,也未曾抛下。
胡亥仰望星空,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有两条路走:靠着先父余荫以势逼人,或是承担责任。从前我走了容易的那条路。自今日起,我想试试正确的那条路。”
正确的路,也是更难的路。
他自己理清了思绪,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情绪也从谷底缓慢攀升上来。
重重海浪声中,却再不闻那女子声音。
胡亥起身,跨过湖上木桥,走到湖心岛上,却见其上空无一人,唯假山亭中悬着一枚吹熄了的金色灯笼。
胡亥怅然若失,顺着灯笼看去,猛地愣住。
只见女子所在这侧的湖心岛与大湖之间,停着一艘足可容纳数百人的三层巨船!
次日直到傍晚,胡亥才把其余六个人都聚齐,把发现巨船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在这海外孤岛上,不管有什么恩怨,他们七个人已经是事实上的一个团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临渊迷茫地揉着眼睛,“可是,那白太公为什么要骗咱们,说来时的船已经烧毁了呢?”
刘萤思量着道:“那白太公自然有他的用意。我看他很是好客,不愿意让我们走的……”
正说着,白太公人来了。
“今日乃是灵湖公主选夫的好日子,吾王虽然病中,精神却好,愿意见一见诸位。您几位,请随老朽来。”
于是胡亥等人只得暂时搁置商量巨船之事。
王住在最宽大高阔的竹屋里,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早年旧伤,虽然地处炎热之处,却还是在腿上盖着华贵的毛毯。陪坐在他的下首的英俊精神的中年人,是大王子。
王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缺少了,从眼皮的缝隙间,掠过胡亥等人;在所谓的公主备选夫婿蒙盐和尉阿撩身上多留意了两眼,最终目光却落在了胡亥身上。
他与白太公不同,并不曾寒暄,而是径直问道:“故土如昨否?”
胡亥将先前说与白太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秦始皇驾崩,其十八子继位为二世,新政普惠天下黔首等语。
王闭目听着,忽然问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下一句是什么?”
胡亥微愣,这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篇,讲的是天下人都有怜悯之心。他杜撰的豪富之家公子身份,能背诵几句名篇也不算出格,因接道:“下一句乃是,‘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古代圣王因为对黔首有怜悯之心,才会实行体恤黔首的政策。
王撑开眼皮,如鹰隼的目光般扫视着胡亥等人,道:“我却说‘先有不忍人之心,后有不能忍人之政’。我这个忍,是忍耐的忍。”
一字之差,却全然变了意思,配着他讥诮的语气,自然是在说“起初怜悯黔首的遭遇,最后就会无法忍受残暴的政令”。
显然以他近十年前在故土的见闻,王判断,如今天下已经大乱,黔首揭竿而起。
而眼前这几个异乡人却为之粉饰太平,那么他们的身份也就很好猜测了——一定是属于原统治阶级的。
这年迈的王竟如此老辣。
众人不曾防备,被他那精刀般的目光刮过,都是脊背一凉。
王却只是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出了王的宫殿,外面的平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年轻的男女对唱着情歌、跳着舞,为即将开始的公主选夫铺垫着气氛。
胡亥等人围坐在最边角的篝火旁,无人说话,气氛低沉。
半响,胡亥道:“留我跟蒙盐说两句话。”
闻言,蒙盐仍是沉默地添加着柴火,而众人却不放心地看向胡亥。
自来了岛上,虽然蒙盐没有明目张胆要继续刺杀,但是大家也不放心留他和皇帝单独在一起。
胡亥笑道:“他还会吃人不成?”
于是尉阿撩等人都听令散开,却还是不敢走远,目光锁定在胡亥和蒙盐身上。
蒙盐双手一折,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就将一根手臂粗的木柴断成了两截。
年轻男女的笑闹歌唱声就在不远处,火光烘在两人脸上,映得一半红亮,一半阴暗。
胡亥舔了舔嘴唇,道:“蒙恬大将军……”
“不要提我父亲的名号。”蒙盐捏着断了的木柴,添到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里,虽然声音表情都还克制,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却猛地绷紧了。
胡亥并没有退缩,望着蒙盐,艰难而又诚恳道:“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蒙盐攥着木柴的手臂僵在半空,柴火一端已经着了起来,他却还攥在手中。
万事开头难,胡亥后面的话就流利多了。
“我杀了你父亲,又杀了你族中男丁,以你族中老弱妇孺为挟持,要你为我效忠……”胡亥见蒙盐抬眸看来,不闪不避,道:“如今我们流落海外,不论君臣,只谈恩义。蒙氏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是我负恩寡义,是我对不住蒙氏。”
“我自然还想活,不想死。可我也的确做错了。”胡亥道:“若我们还能回故土,我会释放你的家人。你若还要报仇,尽管来;若你能得手,那就是我的命;若我囚住你,我会放了你。”
蒙盐似被触动,闭了闭眼睛,又去看那跃动的火舌。
“你若要将此生耗在复仇上,我这条命候着。”
“你若愿意承继蒙氏遗志,保家卫国,我以大将军之位相待。”
胡亥话已说完。
蒙盐却只是僵坐原地,捏着燃烧的木柴,仿佛要静默到所有的篝火都燃为灰烬。
与此同时,王所在的大竹屋中,气氛却危险而又神秘。
大王子倾身,附耳在王嘴边。
年迈的王嘶声道:“……否则,在今夜,就将那七名故土来客尽数斩杀。”
第110章
阿花和阿草携着果篮跑来, 欢笑着坐在了胡亥和蒙盐所在的篝火旁, 打破了两人之间端凝静默的气氛。
两位妙龄少女今夜都换了新衣, 上了新妆,叽叽咕咕互相调侃着,时不时含羞带怯飞蒙盐一眼。
阿花大胆点, 用半通不通的雅言问蒙盐道:“若是你选不中做公主的夫君, 做我的情郎好不好?”
胡亥忍笑,低头扒拉着柴火掩饰。
蒙盐只作听不懂的样子,顺势起身走开去。
阿花皱皱鼻子, 目光落到剩下的胡亥身上,问道:“我学你们的话, 学得不够好吗?”
“好得很, 好得很。”胡亥只是笑。
阿草却是叹了一声,托腮道:“若我是个男子该多好。”
阿花显然不是听她第一次说起了,笑着打她, 道:“你又发痴。”
胡亥问道:“为何要为男子呢?”
“若我为男子,就可以娶灵湖公主了。”阿草脸上是真切的遗憾。
胡亥道:“你们岛上的人都很喜欢她。”
“当然了, 公主殿下能与神灵相通。”
“与神灵相通?”
阿花也加入了聊天, “对啊。平时我们遇到事情, 只要去岛心湖, 对着公主殿下的金灯笼祈愿,事情就能得到解决,灾祸会消除,病痛也能不药而愈。”
胡亥自然是不信的, 只附和道:“果真神奇。”
蒙盐走到树下李婧、刘萤等人身旁。
李婧捏着一柄小刀,正埋头削木头。
刘萤则轻轻摇着团扇,似看非看地扫视着欢闹的人群,见蒙盐过来,她微微一笑,让开位置,背过身去看远处的歌舞。
蒙盐在李婧身边坐下来,看她一本正经削木头。
李婧削了半天,似乎捏着刀的手指发滑了。她转了转手中小刀,抬头,下巴一点远处的看台,“看到那上面的大梁了吗?”
即将展开的公主选夫就会在看台上上演,而看台顶上横着一根大梁,梁中间捆着三朵大红花。
蒙盐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了一眼,“嗯?”
李婧道:“我选的木头,足有两石重。看着坚固,可是只要我取走底下以榫卯相连的支撑木柱,那两石重的大梁立时就会砸下来。”
蒙盐仍是看着她,“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