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您怎么称呼?”
长者微笑道:“无名老朽,因须发俱白,族人都叫我白太公。”
“多谢白太公及族人救命之恩。”胡亥在榻上,冲白太公拱手致谢。
一时白太公离开,阿花与阿草在外浆洗,竹屋内只剩了自己人。
胡亥环视众人,问道:“事已至此,只怕天下已经大乱,就算我们回去,恐怕我的位子早已有别人坐了。我们是留是回,你们作何想法?”
李婧无所谓道:“我都行。”
刘萤温婉道:“我听陛下的。”
李甲则是道:“当然是回去。生灵涂炭,正是用我辈之时。”
蒙盐沉默不语。
胡亥现在看到他就心烦,跳过他看向夏临渊。
夏临渊左看看,右看看,只他是个遇事最没用、凡事靠李甲帮他又或靠运气的。见皇帝看过来,夏临渊眼神闪烁,期期艾艾道:“我看……这儿也挺好的。再说,等咱们回去,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
夏临渊眼睛一闭,冲口而出道:“只怕大秦早就亡了!”
“混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胡亥如何看不出来,一行人中除了李甲少年心志最坚,余者多多少少都生了退意。
便是他自己,海上漂了三个月,多少英雄壮志都消磨尽了。
可是醒来静心一想,他这个皇帝失踪了,大秦便不堪一击了吗?而诸叛军就能万众一心,勠力抗秦了吗?
如今是他继位二年冬。
真实历史上,章邯叛秦,在三年七月;沛公入关,在三年八月;项羽召集众诸侯,在三年十二月;沛公至霸上,在三年冬,子婴降秦在十月。
而这中间秦二世做了什么呢?他逼得右丞相冯去疾与儿子冯劫死于牢中;听信赵高谗言与屈打成招的罪状供认,将李斯满门抄斩。
李斯之死,乃是秦朝国事的一大巨变。李斯死后,朝廷再无重臣。内乱纷起,章邯恐而叛秦,项羽吃掉秦军主力,坑杀二十万秦军;而刘邦得以安然入关。
胡亥森然道:“叛军难道又是一心吗?这些反贼,起于匹夫,因为利益才走到一起。”否则,项羽巨鹿大战之时,众诸侯何以作壁上观?以至于项羽大胜,杀卿子冠军后,诸侯朝见,要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武信背叛陈胜张楚,自立为赵王;而燕又叛赵;齐王直到陈胜死的时候,都不肯出兵相救。这些跳梁小丑,举着反秦的旗号,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难成大器!所行非王道!”
胡亥声音尚虚弱,语气却很重。
更何况,若大秦已亡,他早被系统收回去了。
由是,胡亥铿锵道:“只要朕一日不死,大秦便一日未亡!”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听在李甲等人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皇帝这样有信念感,跟随的人也有了底气。
李甲少年眸中全是热血,道:“您在一日,我就追随一日!”
刘萤想到她呕心沥血辅佐出来的新政,还未普及,也是心中焦灼,叹道:“唯盼早归。”
李婧坐在窗台上,翘脚摇晃着双腿,道:“有我祖父和冯伯父在,总能支撑个一年半载的。”
夏临渊左看看、右看看,有点惭愧,小声道:“我听陛下的……”
“好。”胡亥捂住一阵抽痛的胸口,“当下第一要务,是如何回去。”
蒙盐始终沉默,他垂眸望着地上,那里有阳光投下的胡亥半身影子。
这个才脱生死,非但毫不泄气,反能鼓舞众人,肩负天下之人;与那个听信谗言,屠戮功臣,杀他父兄的昏君,果真是同一个人吗?
第108章
胡亥等人客居岛上, 一开始待遇是蛮好的。
毕竟岛上已经多年未有外人来,所以听说胡亥等人从故土而来,临近的家家户户都寻来相看,带着好吃的好喝的, 款待他们,要听他们讲故土新事。
胡亥等人隐去天下纷争,只道秦始皇如今已经驾崩, 其十八子继位为秦二世, 新政普惠天下黔首。众人听到最后, 老人惆怅,稚童不解。
海水再广, 时间再久,也隔不断那悠悠思乡之情。
胡亥见这金子岛上的民众,都淳朴热情,年长者或许还有世事历练出来的机敏戒心,年少者却都一片天真、毫无防人之心。他不知怎得想起关中农人张伯来, 想起张伯那农人式的狡猾与装傻。倘使中土富庶如此地, 又无赋税徭役之重担,大秦黔首是否也能如这金子岛上的少年人般,不生欺瞒争抢之心, 永葆天真赤诚呢?
如是十余日, 胡亥等人身体渐渐复原。
白太公原说,要将胡亥等人引荐给他们的王。
可是王年事已高,正在病中, 暂时并未召见胡亥等人。
胡亥等大男人有手有脚,也不好白吃白喝。见岛上民众掘沙土建造台子,说是要备着大节庆之用,尉阿撩与蒙盐、李甲都去帮忙。
胡亥也不好闲着。他的优势不在干体力活上。
起初,他找到白太公,问是否需要教岛上的孩子们读书识字。
白太公长须飘飘,慈祥笑道:“不需要,不需要。在这岛上,他们只要会日常所需的计数与字词就足够了。”
他那双苍老却睿智的眼睛里蕴着精光,望向胡亥,仿佛能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若是识字多了,读书多了。他们将来难免会好奇,书上所写的泰山何在,孔子获麟又是何物……”他摇着头走远了,喃喃诵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那是属于他少年时光的诗篇,属于他故乡的诗篇。
正是,人生忧患识字始。
胡亥想做文差事的路是被堵上了。
他决定参考一下其他人。
胡亥在海边椰树下,找到了被一圈妙龄少女围住的夏临渊。
夏临渊不知道从哪里捉了只毛色鲜亮的野鸡,又干起了冒充真人的老本行,给小姑娘们算情缘。他本就生得一双天真大眼睛,哪怕不算情缘,小姑娘们都愿意找他说说话。
胡亥走过去的时候,就见夏临渊抱着花野鸡,捏着小姑娘的柔荑。
“我看看,哎唷,你这个情路可不得了!老实说,暗中喜欢你的小伙子是不是好几个?”
小姑娘笑道:“有什么用哟?那些我都不欢喜……”
胡亥:……
胡亥虽然也能胡说八道,但是干这行还是有点太破廉耻了。更何况已经有夏临渊捷足先登,他也不好抢人饭碗。
胡亥调头往回走,路上想了想,决定再去刘萤那里看看。
刘萤凭借一手漂亮的绣活,再加上过人的美貌与温婉的性格,一跃而成为岛上姑娘们的追捧对象。每天唤着“阿萤姐姐,我何时才能如你一般?”而来的小姑娘,也是摩肩接踵。
胡亥去的时候,刘萤正举着一方丝帕,对日细观,给围着她的小姑娘们讲解,“喏,看此处的用色,紫色比红色更有韵味……”
刘萤大约是太投入了,一圈小姑娘也都伸着脑袋、听得如痴如醉。
胡亥站了半天,都没一个人察觉他的到来。
他有心想咳嗽一声,又觉自讨没趣,呆着脸灰溜溜走了。
李婧倒是一眼就看到他了,却是张嘴就给他派了活,“正好少个人,你把那根大梁给扛起来……”自从嘴欠指正当地人建台子木头搭架不合理之后,李婧就被白太公等实权人物奉为上宾。他们每天花样哄着李婧,只求她能多传授点木工技巧。
胡亥顺着李婧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实木大梁,比他的腰还粗,足有两个他高。
“快点啊!”李婧催促道。
胡亥硬着头皮上去,双臂合拢,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那大梁一头抬起三寸。
李婧一看,“……算了算了。还是赵大头你去!”
胡亥:……
胡亥忧伤地退了出来,发现白太公的孙子白石头正跟着他。
胡亥心中一喜,没想到他还是有小孩缘的。
旁人不懂他的好有什么,未来毕竟是年轻人的!
白石头其实也不小了,已经十三岁,像个黑瘦的小猴。当初就是他吹毒刺,把胡亥等人给毒晕了。
“石头,跟着我干嘛?”
白石头歪头瞅他一眼,少年老成道:“我得看着你那黑狗。”
胡亥:……
胡亥道:“我的狗怎么了?”
“他这两天老围着我的小花狗转。”白石头年纪不大,懂得的却多,“小花狗这几天发情了,万一怀孕了就得生小狗。”
二郎神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
胡亥道:“生小狗不好吗?”
白石头抽抽鼻子,道:“不好。我的小花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胡亥:……
白石头警告他道:“你看好你的黑狗,别叫他欺负我的小花狗。”
胡亥:“……好。”
白石头这才不放心地跑远了。
万万没想到,如今来了这海外小岛上,混得最好的,竟然是夏临渊、李婧和刘萤。
胡亥参考了半天,只得跟蒙盐、尉阿撩一样,去帮忙挖土、和灰。
炎炎烈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蒙盐和尉阿撩如当地小伙子一般,脱去了上衣,露出紧实的脊背。他俩已经晒了几日,淌汗的蜜色肌肉上闪着莹亮的光,肌肉随着人的动作,有节奏地张弛着。
阿花和阿草走过他们身边,总要狠狠多看上两眼;更有叫不出名字的越女,借故结伴走来,冲着蒙盐和尉阿撩唱情歌,又嘻嘻哈哈挽着手跑开。
可怜胡亥一样也在旁边卖力挖土,却是分不到姑娘一个眼神。
想当初咸阳宫中,他还未遣散众宫女之时,只要往宫中一走动,哪个宫女不留意他?那时候,何曾有一个人留意他身边的尉阿撩呢?
胡亥做惯了上位者,何曾做过这种体力活?
不过干了一个时辰,胡亥先是胳膊酸疼,接着腰也开始酸疼,他硬咬牙坚持,很快连铁锹都快握不住了。
“咣叽”,蒙盐将一只小木桶丢到他跟前,一面铲着土沙,一面闷声道:“去打水。”
胡亥瞪着那只小木桶,最终现实打败了自尊心。比起铲沙土来,汲水简直可以算是休息了。
他扔下铁锹,拎起小木桶,往一旁的小井中去汲水,心中却是老大不悦。
在岛上日子久了,蒙盐夏临渊等人渐渐不拿他当皇帝看了。
称呼他时,陛下肯定是不能用了,可是渐渐也从“公子”降到了“您”,最后干脆就像蒙盐这样,连个“您”字都没了。
小木桶看着不大,但是扔到井中,灌满了水,要提起来还是很沉的。
胡亥两脚蹬在井沿上,像拔萝卜一样,拼命往上提,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来。
“我来帮你!”一声热情的招呼,李甲从不远处快步跑过来,一伸手,帮胡亥把木桶提上来,拍拍手,道:“成啦。我去帮李婧搭木头。”他又一溜烟跑走了。
这要是在三天之前,李甲一准帮他把木桶拎回去。
这要是放在三个月之前,李甲看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汲水,怕不是要吓得跪地告罪。
落差啊落差!
胡亥忍着臂膀处的酸麻与痛意,顶着大太阳,把装满水的木桶拎到泥沙旁。
统筹建台子的男子指挥道:“把水从这上面浇下去。”
这是要把水从堆起来的泥沙顶部浇透,好把泥沙均匀混合起来。浇的时候得控制水流,缓缓细流,如果一下子猛地倒出来、冲散了沙土,那是不行的。
胡亥吃力地举起水桶,为了控制水流,胳膊因为用力都在发颤;好歹有惊无险地浇完了这一桶水。
一桶之后又一桶,一桶之后又一桶……直到日暮时分,这场劳作才终止。
白太公带着两名打扮靓丽的貌美女子来,走到胡亥等人面前,却是指着蒙盐和尉阿撩,以越人语言问了句什么。
那两名貌美女子咯咯笑着,上上下下打量蒙盐和尉阿撩,又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冲着蒙盐点了点头。
白太公拱手,对蒙盐笑道:“恭喜公子,得以候选为灵湖公主的夫君。”
蒙盐擦着上身汗水,冷着脸道:“不想参选,叫尉阿撩去!”
白太公一愣。
蒙盐捡起上衣,搭在肩上,转身就走。
那两名貌美女子也都愕然,却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倒冲着蒙盐离开的背影,叽叽咕咕彼此开起玩笑来。
胡亥在旁边看了半天,问白太公道:“为什么您只推荐了他二人?”
白太公微愣,他倒是能看出胡亥原是这批人中的首领来,只是时移世易。他委婉道:“岛上女子选夫君,不同于故土,不看家事地位,首先要看男子是否孔武有力……”
胡亥:……
白太公又笑道:“况且若蒙公子做了公主夫君,您与阿萤姑娘,岂不是水到渠成?”
李婧这种人真可怕,平时看着呆呆的,随口扯个谎就能叫人信实了。
胡亥只能勉强一笑,“多谢太公美意。”
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胡亥原本饿得肚子咕咕叫,可是真到了休息之时,也许是饿过了劲儿,他反倒不想吃东西了。
他往海边沙滩上走去,身后,二郎神紧跟着。
胡亥看着二郎神,笑起来,坐在沙滩上抱起它,揉着狗头道:“还是你好。不管我怎么样,都不离不弃……”话音未落,二郎神一阵疯狂挣扎,冲出他的怀抱,如离弦之箭般,“嗖”的一声,追着远处刚露个头的小花狗就跑得没影了。
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