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过了大半年, 不知道情势恶化成什么样子了。
胡亥问道:“若你们是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首先会做什么?”
刘萤道:“兴许是安抚民心。况且不是还有朝廷的五十万大军在吗?这些士卒可都是北地人,思乡之情深切,总要回家的。”
胡亥点头,道:“你说的很对,赵佗的前任就想到了。当初任嚣向朝廷上书,言下之意,是要让士卒在这边成家,以便安心。朝廷当时征发了三万名妇人,有的是寡妇,有的是未嫁女,用为士卒修补衣服的名号征集输送来了岭南。这些妇人,一旦来了,自然就回不去了,几乎都在此地嫁与士卒,生儿育女了。”
说起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道诏令,背后却是多少适龄女子的一生。恐怕朝廷征召之时,写得冠冕堂皇,叫年轻女子一听之下,为了荣耀,都争先报名而来,不顾家中长辈劝阻。哪里知道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呢。
刘萤乃是女子,虽然知道政事所需,不得不如此,心中还是难免物伤其类,神色不虞。
一直沉默的蒙盐终于开口道:“若我是赵佗,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本朝廷的军官杀的杀,撤的撤,换上自己的心腹。”
他指着胡亥打的三个叉,“这三处关隘守好了。我才好做岭南的王。”
夏临渊与李甲等顺着蒙盐的话一想,都是忍不住心中打个激灵。
胡亥半是赞许半是戒备地看了蒙盐一眼,还好这小子被他转回来了,若是做敌人,还真有些棘手。
夏临渊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那赵佗敢不理会朝廷的诏书,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反了!这会儿岭南又都换上了他的人马,那咱们岂不是……岂不是成了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飞!任人宰割!”
胡亥盯着地上画出来的地图,舒缓笑道:“却也不必如此紧张。朕看,那赵佗就算要自立为王,总也要先看看形势。就算他要杀掉朝廷人马,换上他自己的人,总也需要时间。难道朝廷人马就会引颈待戮不成?开头总是温水煮青蛙的。等杀得都差不多了,这才撕掉面具。”
“擒贼先擒王。”胡亥站起身来,如今他们一行只有七人,其中又唯有蒙盐、李甲、尉阿撩这三个是能打的,若是搞人海战术,他们肯定吃亏;但若是单打独斗,十个士卒也打不过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位。
李甲道:“那咱们怎么混进县衙呢?”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从后门进去——我一柄鱼肠剑,悄无声息就能割了看门人的喉咙。”
蒙盐道:“从府衙后门,到县令所在,总还隔着几百个兵丁。杀几个看门人,不过杯水车薪。”
李甲道:“那你说,咱们怎么办?”他倒不是抬杠,而是一脸敬佩望着蒙盐,真等着他说出什么好的建议来。习武之人,对于强者有种天然的孺慕。蒙盐的武艺与尉阿撩不分伯仲,又精通兵法,在李甲心中,已经成为继胡亥之后,排在第二位的厉害人物。
胡亥看一眼天色,道:“咱们先找个落脚之所,吃顿饭,休息休息。从长计议。”
岭南与北地不同,别说执行北地严格的“传”“验”制度,当地小半人是从北地来的士卒妇人,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百越之人,有的还生活在族人聚居之处,只偶尔买卖之时才与外界通音讯。有些犄角旮旯之处,朝廷军队打仗的时候能攻到,但是长期占领就不现实了,最后还是要放归当地人自治。
赵佗接管岭南之后,意识到将当地人杀光是不现实的,也是不符合利益的;他调换政策,要求手下人马与当地越人和睦相处,鼓励通婚。而当初随着大军南下的,除了士卒民夫之外,还有大量的商贾人。这也是当时朝廷政策“重农抑商”的一种体现。
毕竟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岭南瘴气重重,荒僻野蛮,属于不文明不发达地区;但凡有别的选择,都不愿来岭南的。
而当初南下的士卒加民夫有五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征调来的妇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这还不算逃了的。女人才三万,男人却有五十万,哪里够分呢?
有买卖的地方,就有伤害。
这种巨大的女性缺口,催生了岭南贩卖妇女的行业。
这简直已经是公开的一门生意。
像是后来所谓的“牙婆”,乃是一面贩卖胭脂、花粉,一面借机牵线,买卖女子。但是牙婆本身倒未必是人贩子,像此时的岭南,贩卖妇女已经成了一门生意,那么这门生意里的细分环节也都有专门的人负责。
比如有专门走访越人聚居之所,寻其中适龄女子,或威逼或利诱或哄骗,总之集结起十几名或几十名的少女来;统一带给中间人。
中间人却是跟军队挂着的,往往一队女子带过来,交给军队,这便都分给了一支军队的各级官员。至于底下的士卒,能娶个寡妇就算是很不错的了。绝大多数普通士卒,还是只能干看着。
胡亥等人作越人打扮,虽然没遇到“传”、“验”的问题,但是他们在县城一现身,还没等想出混入县衙之法;刘萤与李婧却已经被物色人选的牙婆盯上了。
第115章
身后被人尾随, 尉阿撩和蒙盐对视一眼, 都已经心知肚明。
拐过街角, 蒙盐低声对胡亥道:“有人跟着我们, 两名妇人。”
胡亥当机立断,“捉!”
那两名妇人假装互相聊天,才跟着胡亥等人进了巷子,就被蒙盐和尉阿撩一人一个, 捂住嘴反扣了胳膊,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
尉阿撩和蒙盐拖着这两名妇人到了巷子深处的古树下, 李甲、李婧和夏临渊守在巷子口, 堵了个密不透风。
一行人心中都是高度警戒,毕竟身处险地, 一来就被人盯上了——难道是撞上了军队的斥候?然而军队什么时候改用女人做斥候了?
只见这两名妇人, 约莫四五十岁上下,穿着花色新鲜的绸缎, 耳朵手腕上都戴着珠玉,脸上还打了香粉,虽然挣扎间那香粉都簌簌落下来,显得脸上斑驳可笑。但是不难看出,这两名妇人像是小康之家的夫人,又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妇。
她们挣扎狼狈, 暴露行迹又轻易,怎么都不像是军队的人。
胡亥心念如电转,当下开口, 却是仿照了白太公那生涩的雅言,道:“跟着我们做什么?”装作他好似是百越族人一般。
胡亥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确与一般秦人面貌不同。
那两名妇人不疑有他,一等尉阿撩和蒙盐松开捂住她们的嘴,忙道:“公子,这都是一场误会!咱们再没有跟着您——不过是顺路,顺路而已……”
胡亥使个眼色。
蒙盐和尉阿撩手上加劲。
这俩妇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又被堵住了嘴,哭喊呻吟都吞进了肚子里,早就哭得鬓发蓬乱。
胡亥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为何跟着我们?”
其中一个妇人吃不住痛,淌着眼泪就都说了实话,道:“不过是看那两位女客颜色好……我们也并非歹人,要送女儿们去的也是好地方。从前我们给军队里送人,如今那批女孩,少说也做了官爷太太。这次更了不得,是县令大人要人,我们原已收够了人,只等今晚送去。可惜这批里面没有出彩的,总有些不如意,恰好瞧见您这二位女客……”
刘萤和李婧的容貌,就是放在咸阳宫那美女如云的地界,也是第一等的;更何况是这岭南荒蛮之所呢。
刘萤至此已是听明白了,怒道:“原来这二人是拐卖女子的贩子!”
那妇人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若不是您二位生得着实好颜色,叫我等鬼迷心窍,我等素来都是讲求个你情我愿的。话也说开来,做到我们这个份数,多少好人家都求着我们去收了他们的女儿,不是模样周正、性格伶俐的,我们还不肯收哩。况且女儿家有了好去处,家人收了银钱,买主也成了家,我们这是帮县衙老爷们做事呢——若不是我们,你们这等小姑娘,夜里都不敢出门。你当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壮年汉子是什么好货色?淫心一起,什么做不出来?”
刘萤俏脸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冷笑道:“我倒还要谢你不成?”
那妇人道:“那却也不必。话说明白了,我们是替官府做事儿的。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就此放了我们,我们也不来跟你们计较。”她看来是跟官府军队打交道熟了的,有靠山硬气得很。
尉阿撩和蒙盐都看向胡亥。
胡亥道:“我妹妹半年前失踪了,怕是被你们这等人卖入了官府。”
那妇人叫苦不迭,道:“哪里就能这样巧呢?”又察觉说漏了嘴,忙道:“我们从前用的女儿,都是正经从家里人手中买来的。你妹妹既然无故失踪,断然不是我们所为。”
胡亥道:“我妹妹生得比随行的这二位姑娘还要貌美些,你说会给卖去哪里呢?”
那妇人喊冤道:“着实不知……”
胡亥道:“我听你说,你今晚要带人给县令过目。”
那妇人道:“正是。公子您这便放了我。若是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恐怕我那妹妹正是入了县衙。”
那妇人一愣,若这人的妹妹比眼前这姑娘还要貌美,那自然是先紧着送给县令大人了——偏就这么巧!真是晦气!
胡亥道:“你带我们进县衙,我自去寻找,与你无关。否则,我只当妹妹是折在你们手中了,就此杀了你二人为我妹妹报仇。我等不是本地人,杀人之后离开也容易。”
那妇人见他不似开玩笑,早吓软了腿。
她们这种买卖女孩的,虽然对着年幼良善的女孩们非打即骂、厉害无比,可是真碰上了硬茬,却是连逃跑的胆子都没有。盖因会做这等生计的人,本就是小人中的小人,生来便无胆色良心。
两名妇人别无选择,只能领胡亥等人去了她们的小院。
院中西屋和东屋里,关着几十名适龄女孩,都捆了手脚;窗户上罩着黑布,室内不见天日。
一见开门,迎着阳光,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女孩们都目现惊恐,畏缩地看向门口。
刘萤不忍再看,却一时也无法解放这些女孩。
那名说话多的妇人还撑得住,另一名妇人却已经被吓得真的尿了出来,气味难闻,最后这段路几乎是被拖着过来的。
胡亥冲蒙盐点点头。
蒙盐会意,就手把那妇人脑袋往院中石桌上一撞。
那妇人哼都未哼,当即便两眼一翻软倒在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剩下那名妇人,虽然此前说话时硬气,此时却也被吓得够呛,道:“公子……公子……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尽管说……”忽然没了此前的嚣张之色。
胡亥道:“我的要求倒也简单。你不是要给县长送人吗?我要你把她二人装扮起来,送予县长便是了。”
他指了指刘萤和李婧。
趁着夜色,牙婆领了两位殊色丽人入县衙,殊色之后,还跟了五名适龄女子——只是这五名女子骨骼看起来健硕了些,夜色脂粉掩盖下,却也看不清到底相貌如何。
四会县令才用了一顿饱足的晚宴,在手下的吹捧下,喝得熏熏然。
“饮水思源,做人不能忘本……”四会县令剔着牙,道:“我能有今日,全靠赵郡尉提拔。如今他老人家千秋高寿,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孝敬,就是此地美人还算撑得起场面……嗝……”他打个酒嗝,“赵郡尉统领三郡,日理万机……夜里怎么也得,也得松快松快……”
他就属于被赵佗换上来的亲信。
“我先替赵郡尉把把关……”他色眯眯道:“孝敬赵郡尉的人,可不能马虎……”
这四会县令乜斜着醉眼,唱着小曲儿一回房,叫牙婆把“绝色”带上来。
刘萤与李婧在先。
县令一见大喜。
后面,蒙盐押着牙婆,与胡亥等人跟上来。
县令一见,大皱眉头,道:“怎么找的人?倒比本老爷还高了!”他睁着醉眼看过去,“不过倒都长得挺俊……就是有点男相……不过还是俊……”
“行了!你下去!”县令对那牙婆一摆手,“我先跟她们……嘿嘿,聊聊天……”
天是聊不成了。
青霜剑森冷,抵在他喉头,吓得他酒醒了一半。
那牙婆再忍不住,一声尖叫,还没冲出喉咙,就被李甲眼疾手快打晕在地。
胡亥揭去头上珠翠,大马金刀坐下,盯着那县令,道:“你是赵佗的人?”
第116章
昏暗灯影下, 胡亥解着身上颜色鲜艳的女装, 一开口却是男声, 问话的语气更是大到到没边了。
不是赵郡尉, 而是直呼其名,“你是赵佗的人?”
赵佗——赵郡尉的名讳,也是眼前这女装疯子能叫的?看来这伙人病得不清。
危险!很危险!
四会县令当即酒醒了一半,他看一眼被打晕在地的牙婆,抖着手道:“你你你你你, 你们是什么人?”他先是陷入了慌乱,叫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别乱来!我是赵郡尉的人, 对!没错!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岭南三郡,可都归赵郡尉统辖。你们惹了我,那就是惹了赵郡尉;惹了赵郡尉, 你们就别想活着走出岭南!”
胡亥宽去外袍, 闻言失笑道:“朕竟不知,赵佗有这般能耐。”
“朕”!
这个自称可不是能乱用的。
四会县令猛地听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看人没有重影,自己不是喝醉了, 也不是在做梦, “你说……你说什么?你说……‘朕’?”
他左右环顾着跟随胡亥的人,震惊道:“你是……你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