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怎么?瞧着不像?”
岂止是瞧着不像。
胡亥等人此刻的装束,就是寻常官差都不像。
更何况,几句话功夫之前,这五个大男人可还都穿着女装——这、这像是皇帝会做的事儿吗?
四会县令觉得这事儿太荒唐了,若不是牙婆还躺在地上,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你们、你们冒充谁不好,冒充皇帝——你们知道皇帝出行要多大的排场吗?就你们这七个人,充其量也就能装个亭长,还说什么皇帝?”
胡亥不动声色道:“照你说,朕不是皇帝,又是什么人呢?”
四会县令转念一想,搞不好这真是一群疯子,跟他们讲什么道理?于是又改了口,顺势道:“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算您是皇帝——您这万里迢迢,来了岭南四会这么一处小县城,是想做什么呢?”他现在处于内室,被七人包围,总要先敷衍着脱身出去再计较。
胡亥哪能不知道他打的算盘,却只是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朕要用你县中兵马,北上攻伐。”
至此,四会县令已经基本确定这伙人是疯子了。他放缓了语气,怕刺激到这伙人,道:“不知您要用多少兵马?”
“有多少,用多少。”
“县中不过三千兵马。”四会县令道:“其中两千还是巡防兵,能作战的不过一千精兵。不知道您够用了吗?”
胡亥看向蒙盐。
蒙盐眉头微微皱起,却还是点了点头。
胡亥道:“尽够了。”
四会县令道:“那好办。我这就去传召人马。”
胡亥道:“且慢。”
四会县令心中一惊,以为他们要犯病,道:“还有吩咐?”
胡亥道:“你隔着窗户吩咐,先叫底下人把县丞和县尉传来。”
秦朝县中,最高的长官是县令或县长、此下为县丞,职比郡丞,铜印黄绶、秩四百石;再其次,为县尉,掌治安、捕盗之事,职比郡丞、秩同县丞。
也就是说,此刻四会县中,这酒色县令是一把手,县丞是二把手,县尉则是三把手。
胡亥这是叫他把老二和老三都叫来。
四会县令笑道:“何必麻烦?他们还没我能管事儿——这事儿我就能给您办妥了。叫他们来也没用……”
李婧不耐烦道:“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她拔了头上珠钗,以尖锐的一头抵在四会县令肥短的脖子上,“少啰嗦!”
那县令这才不敢多话,隔着窗户,对外面的仆从吩咐下去。
众人互相看看,见李婧凶悍,那县令狼狈,都是腹中好笑。
不一刻县丞和县尉都赶到了,一前一后进了内室,一进来就被尉阿撩和李甲各自用剑抵住了。
县丞是干文差事的,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县尉倒是还撑得住,却也是两股战战,看向同样被蒙盐挟持的县令,颤声道:“好汉,你们这是做什么?若是求财,府衙中尽有,都是县令上任这半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实在与英雄无碍。”
“你!”四会县令抖着手指着当场叛变的下属,鼻孔喷气,又惊又怒。
胡亥起身,踱步道:“朕此来,是要借县中兵马一用。眼下,这县令公然已经是赵佗的爪牙,再不是朝廷的官儿了。所以朕不用他。”
皇帝?!
县丞与县尉都是满脸震惊,却明显没有第一时间相信。
胡亥道:“朕召你们二位来,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谁杀了这县令,朕即刻提拔他做新县令。”
四会县令叫道:“好你个……!”话未说完,就被蒙盐捂住嘴在肚子上狠狠捣了一拳。他痛得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县丞满面慌乱,道:“这、这万万使不得……县令大人是赵郡尉亲自委派的人……”
四会县令痛得脸色煞白,闻言仍是冲县丞点了点,表示他是个好同志。
事发突然,事态离奇,县尉眼珠乱转,一时没有说话。
胡亥也冲着县丞点点头,道:“你不愿意杀他,那是你荏弱。朕也不强迫你。不过话说明白了,若你们二人不杀县令。那么朕会挨着官职往下传,但凡有人杀了你们三人的,朕即刻提拔他做新县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是杀三个人就能做得县令,底下的人是不是还都靠得住?”
县丞脑子已经乱了。
县尉却紧张地思考起来。他们是连成一串的,如果他不吃掉前面两个人,但凡后面有人胆子大些、路子野些,那他就要陪着这狗屁县令一块死。若是他吃掉前面两个人——那他就是新县令。
“你真是皇帝?”县尉问道。
胡亥道:“就算朕不是皇帝,这场游戏你也要做选择。”
若是求财的盗贼,早已卷了财产跑路;若是寻仇的剑客,不会传召他和县丞。
只这则威逼利诱杀县令的手段,就能窥得不是一般人。
就算他是个假皇帝,此刻却也没有更好的路。
况且,这四会县令因为是赵佗的亲信,空降而来,沉湎酒色,威压下官;县尉早已看不惯他。
“好。”主意拿定,县尉道:“请赐我一柄武器。”
蒙盐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丢给他。
四会县令眼看着昔日下属拿着匕首步步逼上来,目露恐惧,可是被蒙盐捂住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至此已经信了胡亥是皇帝——能想出这样毒辣的杀招,身边又有这样两位貌美的女子。就像是后世,人们看到男人身边的女人异常美丽,第一反应会是这男的真有钱一个道理;有时候美貌女子的追随,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男人的权势。
然而不管四会县令信与不信,他都没有机会了。
“噗嗤”!
“噗嗤”!
两道利刃破肉之声,四会县令与县丞都横尸当场,血水直流。
蒙盐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这种穿肠破肚的杀人方式,显然不符合他的暴力美学。
县尉连杀两名昔日上级,抖着手,把匕首上的血迹在县令官袍上蹭干净,仰头望着胡亥道:“我、我是新县令了吗?”
胡亥微微一笑,道:“岂止是新县令。跟着朕,你郡尉也做得。你叫什么名字?”
“秦嘉。”他站起来,将匕首奉还给蒙盐,是个矮个子的中年人,却有种稳健的男子态。
“秦嘉,”胡亥默念了一遍这名字,道:“好名字。”
在门边站着的刘萤再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杀人场景,满屋的血腥味,地上暗红的血,从不利落的剑孔中透出来的肠子……
“呕……”她扶着门框,才没有滑坐下去;但因为身处险地,又事情机密,所以并不敢擅自开门出去。
胡亥走过去,亲手打开门,自然道:“到前面厅堂去谈。”
自然得就好像在他自己的家一样。
自始至终,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遥想当初刚来秦朝时,隔窗望见院子里被赵高当庭斩杀的小内侍血迹时,他便心中惊骇,面色苍白。不过短短两年,他却已经看淡了杀戮。
纵然恻隐之心犹存,却也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泛起。
秦嘉是县尉,原本的县中三把手。
府衙中的仆从士卒都认识他。
有他在,倒是无人质疑。
“去岁任郡尉病逝了,临死之前把位子交给了原来的龙川县令赵佗。具体情形我的也不清楚,据说是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乱起来了。赵佗接手之后,就封锁了跟北地相通的关隘,连粮道都封了。”秦嘉小心翼翼道,揣摩着胡亥的神色,想要窥探这皇帝有几分真——又是为何来了这荒僻的岭南——北地果然大乱了吗?
胡亥一听,这秦嘉知道的,也不过是半年前的消息。看来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连与北地的消息传送都管束住了,底下人都不知道北地如今情形如何了。
“三处关隘,都是赵佗的人?”蒙盐在旁问道。
秦嘉上下打量蒙盐一眼,道:“赵佗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三处关隘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他既然已经杀了县令和县丞,就算上的是贼船,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提供信息倒是实心实意,并无隐瞒欺骗,“不只如此,四县县令都换成了他的自己人。”
秦嘉做了总结,“只凭咱们县中三千人马,若想杀向北地,难如登天呐!”
第117章
胡亥倒还沉得住气, 问道:“赵佗现在人在何处?”
夏临渊先道:“他既然做了郡尉, 自然是在番禺。”
南海郡有四个县,分别是番禺、龙川、博罗、四会,其中“省会”乃是番禺。距离四会县不远,若走水路,小半日可至。
秦嘉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前番赵郡尉领兵出征象郡, 才传了捷报,说是灭了安阳国。算算日子, 他们也该回来了。赵郡尉这次回来,一定会召集手下亲信, 到时候四会县令不见了……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他灭了安阳国?”胡亥道:“倒是有几分本事。”
虽然秦朝先派了五十万大军, 又迁徙了五十万居民来岭南;但并不意味着现在赵佗就高枕无忧, 统治了岭南三郡。岭南三郡, 从西到东, 依次是象郡、桂林郡与南海郡。
在秦朝大军攻占此地设郡县之前, 岭南并不是就没有文明存在过了。
所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其中的“蚕丛”、“鱼凫”就是古蜀国所经历的两个王朝。古蜀国一共历经了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这五个王朝之后,才被秦惠王所灭。而就像每个王朝末代,总要挣扎一下,古蜀国也挣扎了一下。
被秦灭国之后, 古蜀王的后代带着族人,迁徙到后来的象郡之中,成立了安阳国。
而像安阳国这样的残存旧政府, 在岭南三郡中,还有不少。
赵佗封锁五岭关隘,换上自己亲信后,腾出手来,就先攻伐这些残存的小国家。古蜀国的后续政府,安阳国就这样被彻底灭掉了。
危险总是与机会伴生的。
“赵佗出征归来,大军自然是跟随着他的。”胡亥眼中火光一闪,“那么,五岭关隘之中,守军应当不多。”
秦嘉道:“虽然不多,可是每处关隘总有一万人马。咱们只有三千……”
蒙盐道:“以一敌三,尚可一试。”
秦嘉叹道:“哪里是以一敌三?咱们这三千人马中,只有一千精兵。各关隘上的一万人马,却是实打实的沙场老兵。”
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从先帝派屠睢率无十万大军征战岭南至今,已经有十年了。这些士卒,总也有十年未曾回家了。”
刘萤担心道:“陛下是要唤起他们思乡之情吗?”如果要唤起子民的思乡之情,再没有什么比“皇帝”的身份更好用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一则胡亥皇帝的身份此刻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公然暴露于世人面前,实在是危险极了。
胡亥缓缓摇头,道:“虽说攻心为上——可现在恰是赵佗凯旋归来,人心振奋之时……”
可以说,他们正好撞上了最坏的时机。
赵佗挟大胜而归,正是民望与士卒凝聚力最强的时刻。
他们该庆幸这还只是个开端,如果再过三五年,赵佗次第消灭了三郡境内残留的小国家,一统岭南,汉越联姻,彻底稳固了群众基础,到时候就算他不称王,也会成为岭南事实上的王。
“郡中,像这个四会县令一样的人多吗?”胡亥换了个方向,“赵佗任命的亲信,都是这般不堪吗?”不至于,毕竟赵佗后来可是建立了南越国的武王,若用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手下,恐怕早就被百越人驱逐出境了。
秦嘉道:“这我也不清楚。这县令刚上任没三个月,据说从前是赵郡尉军中文吏,专司与朝廷文书往来的。再者四会乃是偏远一县,赵郡尉真正的心腹都先紧着往五岭关隘上安排了。据说……据说赵郡尉御下极严的,他在外出征安阳国,恐怕还不知道四会县令在此放肆之事……”
“你是关中人?”胡亥打量着秦嘉。
秦嘉一愣,道:“是,我是十年前跟随屠睢老将军来的最早一批秦人。”
胡亥道:“你在此已有十年,那么对五岭地势可熟悉?”
所谓的五岭,实际上就是指南岭山脉中五个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山岭。
自东而西分别为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越城岭。
秦嘉会意,道:“可需要地图?”
他命人取四会县地图来。
距离四会县最近的关隘,乃是连江沿河所设的阳山关与湟溪关。
相比较而言,最近的当是阳山关。
“您看,从阳山关沿着江水一路南下,这是北地入越的五条新道中最短、最快捷的一条。”
秦嘉在此地做县尉十年,对这些颇为熟稔,又道:“在赵郡尉封锁粮道,断绝与北地的联系之前,阳山关南下的这条水路也是商船最繁忙的一条。”
李甲问道:“那么繁忙的生意,突然给停了,当地的商人没有怨言吗?”
秦嘉道:“怨言自然是有的。可是赵郡尉手握重兵,黔首就算有怨言,也不敢说的。”
胡亥盯着地图上阳山关所在,只要过了阳山关,就是大秦的长沙郡。长沙郡再往南,就是南郡,而南郡西北就是汉中郡!他距离咸阳,只有三郡的距离——只要能过了阳山关。
阳山关,是南越国西北的门户。
“你可熟悉阳山关附近的地貌?”胡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