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眉山摇头,“不用”。说完这句,再没别的话了。陆长安发现这个小姑娘很拗,她看起来低眉顺眼,实际上完全不是听人指挥的性格。
陆长安点头,“那走吧,去餐厅。”
宋眉山在车窗边坐下了,陆长安将餐牌递给她,问:“想吃甚么,鱼还是肉?”
俄餐多冷食,例如冷的香肠,例如冷的面包,例如冷的牛奶,但餐牌上有香煎三文鱼,有炭烧小羊排,还有牛肉土豆泥。宋眉山抿了抿嘴,陆长安白净修长的手指点过来,“牛肉喜欢吗,配土豆?”
“嗯”,见宋眉山点头,陆长安才招餐厅高挑金发的女郎过来,陆长安话很少,他大概只说了要甚么,也没多余的话了。
陆长安有一副好嗓子,宋眉山心想。
她的这个所谓的哥哥说起俄语来声音略低,好像不如方才在机场的那个说得好听,那一位说俄语的调子更有感情些,错落有致。不过陆长安的发音,也是好听的。
陆长安给宋眉山点了杯奇异果汁,等偌大一杯绿色果汁端上来的时候,宋眉山心道,这果汁好实在,杯子真大。
“俄国人这方面还是可以的,饮食方面,不怎么缺斤少两。”陆长安可能是知道宋眉山在想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找个话题作为切入口,他说:“你今年高中毕业了?”
宋眉山对着果汁抿了一口,她心想,味道真不赖,这在国内,那些网红饮品店得兑水换成两杯来卖。宋眉山微微勾着头,陆长安发现他这个妹妹很喜欢勾着头,也不爱说话,有时候简直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眉山?”
陆长安又叫了一声。
“啊?”宋眉山仰头,“哦,我是今年高中毕业,是的。”宋眉山跟刚刚还魂一样,她抬起头,对着陆长安的眼睛说:“我会到圣彼得堡读大学,听说哥哥也在这里,爸爸希望我们互相照顾。”
陆长安这时候好像才看清宋眉山的脸,他的这个妹妹眼睛很清亮,皮肤很白,嘴形尤其好,上下唇抿在一处,是一个轻.薄的桃心形状。
宋眉山说完,冲着陆长安笑了一笑,然后好像又准备低下头。
陆长安轻轻瞥她的脸,他发现这姑娘的唇齿长的特别美,唇是有些苍白的淡红色,齿是干净洁白的贝齿,不仅干净,最重要是整齐,好像从小没被糖果侵蚀过,也没有被蛀牙黑洞祸害过。
陆长安原本只是打算看清她的长相,后头却一直盯着这姑娘的嘴,他想,这轻.薄.唇齿,等日后涂上口红,或者是迪奥999,或者是纪梵希小羊皮丝绒,但凡它涂上厚重点的颜色,届时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又会如何地吸引男人。
宋眉山一直略低着头,但她能感受到陆长安的视线,于是女生从桌上折叠好的纸巾里抽了一张出来擦嘴,她使劲儿擦了两下,生怕嘴上留下什么污渍一般。
宋眉山这么一擦,她的颜色浅薄的唇就泛红了,不过分秒功夫,她的唇从乏味的浅粉色成了充盈饱满的樱桃红色,陆长安盯着她的嘴角,竟轻轻笑了笑。
宋眉山不知她的这个哥哥为何发笑,她又抽了一张纸巾,接着擦嘴,这回下手更重了些,简直是搓死皮的趋势,她心想,没有啊,我没弄在身上啊。
宋眉山狼狼狈狈,陆长安也不点破,只是望着窗外,他好像在看风景,其实眼角又瞟在宋眉山身上,他在欣赏他这个挂名妹妹的窘态。
陆长安发现自己有点不光明正大,他私心里不满意宋眉山的母亲,可他如今却拿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取乐。关键这个小姑娘也没祸害他们家,人家才满十八,听说她前面十八年都是在孤儿院度过的,想到此处,陆长安就不笑了,他也笑不出来了。
幼稚,迁怒,仇恨转移?陆长安开始剖析自己不成熟的心态,他的确没有必要针对宋眉山,更没有必要折磨她。在这种带有暗示性的小事情上面折磨她。
毕竟对方只得十八岁。十八岁,最是敏感脆弱还多思的年纪,自己给她这么不恰当的暗示,她日后可能会很容易就怀疑自己,从而养成怯弱又不自信的人格。
陆长安也不假装看风景了,他将头转过来,说:“我姓陆,叫陆长安,你可以叫我大哥,也可以叫我哥哥。你还有个二姐,在加拿大,她在那边交了个男朋友,说是准备结婚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来,我到彼得堡八年了,在列宾美院主修绘画,今年硕士毕业。下半年的话,我会换个专业,申请读博。”
“嗯”,宋眉山一边点头,一边心道:那你就是大我八岁咯。
陆长安笑一笑,接着说:“你应该知道,俄罗斯是说俄语的,你要上大学,得先上一年预科。”
宋眉山还是点头,“嗯,我知道。”
“那你想在哪里读预科?”
陆长安看着她,问:“麻雀山?莫斯科国立?”
宋眉山抬头,回道:“爸爸说叫我和你在一起,你在圣彼得堡,我去莫斯科,这两个地方不在一起。”
陆长安发现他这个妹妹实在很会搞笑,他当然知道彼得堡和莫斯科不在一起,他这么一说,就是逗逗她。省得她只会‘嗯嗯嗯’。这不,一逗就急了,一急话就多了。
“你不想去莫斯科大学啊?麻雀山多好,他们的学生逛街都在红场,吃饭在克林姆林宫,运气好的话,一年还能看见普京三两回,你不喜欢啊?”
宋眉山低着头,说:“普京总统的母校在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就是圣彼得堡,他是圣彼得堡法律系毕业的,我觉得能去圣彼得堡大学也很好,我觉得够用了。”
陆长安又想笑了,他将头扭过去,生怕自己笑出声来。男人一手撑着下巴,点头道:“是够用了,但你要是消极偷懒的话,很可能毕不了业,随时会被退学。”
宋眉山仰起头来,跟宣誓一般,一字一句道:“我能吃苦,我能毕业,我肯定能从圣彼得堡大学毕业的。”
很多年后,陆长安都记得宋眉山的姿态,她眉头微蹙,嘴唇先是抿着,后头庄重宣誓。就那么一句孩子气的话,她说出来有种莫名的庄严感,好像她宣誓的不是一个入学态度,她宣誓的是她的婚礼,她在宣誓她的人生。
这一场掺杂了勾心斗角、短兵相接和相互试探的谈话并不是太久,陆长安用二十分钟的时间短暂接触了他这个天外飞来的妹妹,假妹妹。
烤好的小牛排端上来了,美丽的俄罗斯女郎将木盘子装着的牛排送上,另一边是烤过的大面包列巴,陆长安说:“吃吧,稍后回车厢休息,明早四点五十分到站,我会叫你的。” .
第3章 《整个八月》
凌晨四点五十,夏日的圣彼得堡已经天亮了。
宋眉山跟着陆长安走出来的时候,陆长安说:“这是白夜,彼得堡有段时间是昼夜通明的,就在五月到八月之间。”
莫斯科火车站就在圣彼得堡市中心,出得火车站古老的大门,正前方就是十字路口,宋眉山还不习惯这个小型火车站坐落在如此繁华的大街上,她正四处张望,后头有人差点撞到她,男人捉了女孩的手,“小心。”
陆长安抓着宋眉山的胳膊,说:“我们家也在涅瓦大街上,以后你可以慢慢逛。”
“涅瓦大街?冬宫?”
宋眉山仰着头,语气中很有些期盼,“那我们住在冬宫旁边?”
“冬宫在涅瓦河左岸,我们住在河右岸。”
陆长安解释了两句,眼睛就在四周围看,等他看见了等在街对面的车,才抓了宋眉山的手臂,“走,过马路。”
陆长安的手很稳,他握着宋眉山的胳膊,走到对面一辆特斯拉面前停下来,里头晃出来一个人头,那人说:“你好呀,小妹妹。”
陆长安给宋眉山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吧,咱们回家。”
说罢,陆长安在副驾驶位上坐了,那来接人的青年从后视镜看宋眉山,他笑嘻嘻的,“啧啧,咱们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嫩的小姑娘了,真是岁月忽已晚啊!”
“嗤”,陆长安嗤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指着这条灯火辉煌的大街,说:“彼得堡是个美丽的城市,它坐落在波罗的海沿岸,彼得大帝的海上巡洋舰也停在这里,这里也是俄罗斯的入海口,刚刚那是莫斯科火车站,火车站出来就是涅瓦大街,咱们住在列宾美院附近,你要去冬宫可以直接步行过去,过河就是。”
“诶,妹妹不认识路,哥哥认识,来,哥哥带你过去。”那青年横插一杠子。
陆长安道:“他姓赖,赖银宝,我们都喊他赖宝,你也就喊赖宝。”
“赖宝,”宋眉山低声重复了一遍,谁知那人真的应了,他转过头来,应道:“诶,妹妹乖,一会儿哥哥做东,请你吃饭啊!”
那个叫赖银宝的拍拍陆长安,说:“你妹妹要上预科,我去问过了,今年学生特别多,加里宁工学院那边有学位,宿舍也有位置。非要在彼得堡国立读预科的话,那就要住远了,她来得有点儿晚,要是再早一个月过来就好了。”
陆长安又回头看了宋眉山一眼,“那你就住家里,行吗?”
宋眉山正要答应,就听那个叫赖宝的说:“妹妹,别答应,千万别答应。你别看你这哥哥人模狗样的,他脾气可不好。我跟你说,你还有个嫂子,那脾气更不好,整天和你哥在家里打架。妹妹,你听你宝哥哥的,你要不然就去加里宁上预科,要不然就搬过来跟你宝哥哥住,反正我跟你说,你跟你哥嫂住一起,你会死的。”
“加里宁?”
“对,就是彼得堡国立技术大学,苏联时期叫加里宁工学院,就像彼得堡国立过去叫列宁格勒大学一样。”
宋眉山抬头,她看陆长安,“那,哥哥,不如我就去......”
陆长安没说话,赖银宝捶一下陆长安,说:“反正是预科,哪儿不都一样?以后让她再转过来也是一样的。”
“就住家里吧,方便我照顾你。”
陆长安一锤定音。宋眉山没有争辩,她也没有资格争辩,她没有自主权,她的钱握在陆长安手里,继父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放在了陆长安手里,她的生活,由他人主宰。
宋眉山低着头,不说话了,她想,住家里就住家里吧,反正哪儿都是一样的。赖银宝好像从后视镜又望了过来,那目光含着丝丝同情,宋眉山没看真切,或许她看清了,但她误会了。
宋眉山误会赖银宝是同情她的身世,一个远来的客人,一个从身份上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女,所以她值得被同情。
可等她真的与陆长安和他那个喜怒无常的女朋友住到一起之后,她才明白,当日赖银宝对于她的同情绝不是源自于她的身世,而是针对她的将来,和她的现状。
赖银宝的眼神多有流露,宋眉山看了清楚,可她不能问,问了赖银宝也不会对她说。就像此刻,赖银宝早就收回了他那稍纵即逝的忧虑眼神,换上了花花公子的格调,“诶,宋家妹妹,我叫你宋妹妹可以吧,我叫银宝,你可以叫我宝哥哥。”
宋眉山低着头,心道,还宝哥哥,你这么能耐,你咋不叫赖宝玉呢?
“宋妹妹,你吃点啥,这彼得堡也没啥好吃的,哥哥今天领你去个小餐馆,在郊外,远一点的地方,普京大帝过生日的馆子,怎么样?”
宋眉山抬起头来,“很远吗?”
陆长安换了个姿势,他说:“眉山累了,她需要休息,今天就不去了。”
陆长安很容易就为宋眉山下决定,从宋眉山十八岁走进圣彼得堡开始。宋眉山回想起那一天,她初入彼得堡的那一天,赖银宝邀请他去普京总统过生日的餐厅吃饭,她其实是想去的,她想去见识见识。她也想说,她不累。
然而,陆长安不给她这个机会。
赖银宝也不愿跟陆长安争执,他有点随波逐流,或者说随遇而安,所以立马就摊手,“那就前面吧,那家馆子不关门的,印度菜,也不错。”
彼得堡的早上七点半,天空彻夜未暗,宋眉山跟着赖银宝和陆长安吃了一顿印度餐,飞饼裹着咖喱蟹,据说还是进口过来的高级蟹,宋眉山吃得没有滋味,她甚至觉得这顿花费不便宜的接风宴还没有她在火车上的简餐好吃。
宋眉山吃得很少,她吃了咖喱里面的豆角和大白菜,几口之后,就放了筷子。黄咖喱自带的特殊口味刺激得她的胃酸上涌,她想呕。
赖银宝吃了几口也放了筷子,倒是陆长安,徐徐缓缓,自顾自吃饭,还锤了个龙虾脚吃了。赖银宝问宋眉山,“妹妹,还想吃啥,给你来个炒饭?”
“蛋......”宋眉山正想说,蛋炒饭,这时候陆长安已经吃完了,他拿湿毛巾擦了手,然后站起来,说:“走吧,回家。”
“那......”,宋眉山想问赖银宝,赖银宝食指竖起来,“你们到了,就在前面,出门就看见了。”
陆长安已经去结账,赖银宝来一句:“喂,老陆,你不够意思啊,我请我妹妹吃的,你拦着算什么?”那边陆长安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很低,宋眉山听不清,总之赖银宝不闹了,他过来说:“妹妹,今儿你哥哥截胡,不让我请客。下回,下回啊,你宝哥哥请你吃中国菜,中国菜好吧,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