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坐。”赖银宝拿开身边的背包,说:“怎么的,没钥匙?”
宋眉山摇头,她回:“有钥匙,不方便。”
“不方便?”赖银宝也是久活成精了,他当下就反应过来了,“哦,那个啊,那个......”赖银宝还在考虑措辞,就听宋眉山道:“银宝哥哥,我想去学校住,你上次说的加里宁工学院,我现在还能去吗?”
“你想读理工科?”
宋眉山摇头,“我想读经济。”
“加里宁是理工科见长的大学,那个......”赖银宝扭头看身边的小姑娘,“妹妹,不是你宝哥哥不帮你啊,你那个哥哥已经帮你找好预科了,就彼得堡国立,咱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
宋眉山低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上次是说好了,也知道现在是无端给别人添麻烦,但她宁愿现在给别人舔点麻烦,也好过日后长久地无休止地给别人添麻烦。
宋眉山说:“银宝哥哥,你上次说预科宿舍还有位置,就是很远,是吗?”
“嗯,很远,不在这附近,今年预科生多,你来晚了。”
旅游大巴在涅瓦河岸开不动了,过了河就是冬宫,赖银宝指着窗外,“看见没,冬宫广场,去过了吗?”
宋眉山摇头,赖银宝肩膀一斜,撞她一下,“别耷拉着脸了,你还是个小姑娘,当心长皱纹。”
说起冬宫的历史,人们普遍认为和彼得大帝有关系,但追溯到沙皇时期,其实当时很少有人对木乃伊和畸形胎儿感兴趣。
这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博物馆,彼得大帝赞赏在草原上发现的那些金器,尽管当年的俄国人并不知道这些珠宝器物其实是斯基泰人和萨尔玛提亚人的殉葬品。
但这些殉葬品如今正是冬宫博物馆最为壮观的代表性展览品。
叶卡捷琳娜二世是冬宫博物馆名副其实的设计者,这位女沙皇在冬宫旁边为自己营造了一个隐秘的住所,里面塞满了她从欧洲淘回来的画作。
其实叶卡捷琳娜二世对绘画并不在行,但她在搜罗诸多名家作品的过程中得到了享受。她说:“我仅仅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并不是一个鉴赏家。”
旅游大巴停在冬宫广场的时候,宋眉山被目之所见的浅绿色建筑群所震惊,她站在广场的正中心,久久不动。
“妹妹,看这边,来,看过来!”宋眉山扭头,赖银宝用手机给她来了几张连拍,“嘿,妹妹,别动,我给你来个广角镜头。”
事实上,宋眉山自从站在冬宫广场的正中央,她就没动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五座宫殿,存在于教科书上的女沙皇的隐秘居所,就这么活了起来。
“这一部分是贵族楼层,这一部分是沙皇皇宫,那边是美术馆。”赖银宝指着宫殿外围一一介绍过去,“二楼是希腊和罗马艺术品,三楼是舒金和莫洛佐夫收藏的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作品。”
赖银宝也是列宾美院的学生,他显见的对冬宫也很是熟悉,“过来,宝哥哥领你进去转转。”
宋眉山赶紧摸口袋,“门票多少钱?”
“快别臊你宝哥哥了,还门票?你跟着你宝哥哥能让你出门票吗?”赖银宝回头看了宋眉山一眼,瞧见她手中的塑料袋,道:“这里头很有些怪规矩,古代男士不许佩剑,当然现在也没谁佩剑出门了。但现在里面还是不许戴帽,必须轻声说话,不要触摸物品,什么都只能看,不能摸,明白吗?”
“嗯,”宋眉山连连点头。
“然后就是里头默认不许拍照,如果你非要拍照的话也可以,那就不要开闪光灯,闪光灯的光线会辐射里头的东西,嗯?”
“明白。”宋眉山很是听话。赖银宝笑,“好,里头可以提小包和手提塑料袋,就是不允许背双肩包,你这提的什么东西?”
赖银宝接过袋子来一看,“大葱,蒜?”宋眉山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嗯。”
“哎呀,妹妹,贤惠呀,你这真是贤惠,以后还不知道要便宜哪头老牛呢。”
“啊?”
“老牛吃嫩草,你就是嫩草呀!”赖银宝十句话里有八句是无聊话。
宋眉山低头,“那咱们进去吧。”
“走。”
若是问起赖银宝关于宋眉山的记忆,他回忆说:“那是我第一次提着一把大葱和大蒜进冬宫,感觉很特别。当然了,眉山也很特别,她跟一般的女孩子都不太一样,她非常听话,一点也没有现在十七八岁女生身上那种常见的横生的满溢的骄纵气,她是个好孩子。”
赖银宝去存了塑料袋,又交代宋眉山,“咱们过安检,把手机拿出来。”
这次的旅行团有国内来的专业导游讲解,赖银宝当个地陪,他只管帮助旅行团联系车和旅馆,别的不管。他说:“我本科的时候经常接待旅行团,拉些活儿,挣点零花。现在干的少了,嘴皮子都说干,现在和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赖银宝领着宋眉山上楼,女孩子却站在约旦大楼梯第一阶上没有动,她被这座华丽宫殿处处彰显的富贵奢侈惊呆了,硕大的水晶吊灯,脚下铺设的镶木拼花地板,壮丽雄伟的楼梯,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猩红地毯,宋眉山感到窒息。
为那位真实存在过的俄国女沙皇的张狂雄浑、胆识与魄力而感到窒息。
赖银宝很理解宋眉山的心情,他初来冬宫的第一次也觉得美,并且豪奢。例如那些镀金的家具,赖银宝第一回看见的时候,恨不能动手搬两件回去。
不过想归想,搬走里头的东西是不能的了。
“妹妹,妹妹?”赖银宝喊宋眉山,“妹妹,走,我们上楼。”
赖银宝仅仅以为宋眉山是被罗曼诺夫王朝的富饶惊呆了,其实他不懂,宋眉山当时的想法是,我也要当个贪婪的女人,超越战争的疯狂。 .
第6章 《康纳斯圣母》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圣彼得堡永恒的文学坐标,他在《罪与罚》中写道:这是一座疯人城。但愿我们有专门学问的人,医生、律师和哲学家,在彼得堡各就所长做出最有价值的调查。很少有什么地方像彼得堡,在人的灵魂上,有那么多凄惨、强烈的怪影响。
“彼得一世是弗兰芒艺术与荷兰艺术的赞赏者,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是,”赖银宝指着《戴手套的男人肖像画》一画,说:“这个地方过去是个私密花园,叫‘艾尔米塔日’,里头有很多植物,后来因为一个柏林商人哥茨科夫斯基,这里才真正开始收藏艺术品。”
“1796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去世,当时冬宫美术馆里有3996幅画作。一战时期,博物馆在米兰收购了《哺乳圣母》,据说这幅画是达芬奇的作品,但有争议。接着拉斐尔的《康纳斯圣母》在佩鲁贾被收购,1915年,达芬奇的另一幅作品《柏诺瓦的圣母》在圣彼得堡被收购......”
这位自中国远道而来的导游显然很专业,比旁边其他在俄罗斯接零散活儿的地陪要耐心得多,他说:“十月革命之后,俄政府通过征用、没收等手段,使博物馆藏品大规模增加。”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莫斯科西方现代艺术博物馆被拆除,两位享誉世界的大收藏家舒金和莫洛佐夫的藏品被迁到列宁格勒,他们共有37幅藏品被收藏在冬宫。”
“当然,这37幅作品中,不乏毕加索代表作品,或者还有印象派大师高更、梵高、和塞尚的作品,这些作品曾经只是被私藏,现在却供给大众观看。”
男导游显然是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人物,他似乎已经被面前的艺术作品所陶醉了,他在达芬奇的《哺乳圣母》面前站立良久,酝酿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尽管时光流转社会变迁,但人们在艺术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我们都应该学会感恩。冬宫博物馆用它坚固的高墙抵挡住了岁月的侵蚀,我们也一样,我们也要在漫长的岁月中坚守本心,最终获得美好与安宁。”
“啪啪啪”,旅行团中爆出热烈的掌声,男导游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清清嗓子,准备下一轮演讲。
宋眉山低头,她抿抿嘴,她不得不承认这位男导游口才优秀,各项能力达标,,并且临场演讲发挥得不错,基本素养过关,但这又是人生又是哲学命题的,这么笼统概括人心人性真的好吗?
“咳”,赖银宝走到宋眉山跟前,“怎么样,妹妹,鸡汤喝饱了没有?”
“嗯,”宋眉山又是点头。
“那咱们往前走”,赖银宝说:“刚刚那人看的那副《哺乳圣母》究竟是不是达芬奇的作品,其实是有争议的。”
“过去冬宫没有将《哺乳圣母》算在达芬奇名下,为什么呢,因为哺乳圣母的人物和背景有强烈的分离感,这种绘画手法和《柏诺瓦的圣母》明显不一样,所以有人觉得这不是达芬奇的画作。”
“银宝哥哥也是学画画的?”
赖银宝笑,“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我是艺术鉴赏系的,就你哥哥现在要转来的系,他说拿笔拿烦了,想换个专业读读。”
说起陆长安,宋眉山就没了兴致,不知怎么的,她满心满意的愉悦感被冲淡了大半。赖银宝说:“我和你哥哥不是一届的,他先来,我后来,他大我两岁,那你猜,我大你几岁?”
宋眉山道:“六岁。”
“哈哈,答对了!”赖银宝一惊一乍的,“聪明,我们眉山妹妹就是聪明。”
宋眉山早早就发觉赖银宝对她怀有善意,从第一面开始,在莫斯科火车站的初次相见,赖银宝就对她很好。
这种好不同寻常,宋眉山抬头,问一句:“银宝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赖银宝没说话,隔了许久,他才回答:“我是觉得我们都很可怜,我也是单亲家庭的,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你不容易,单身一个女孩子,你那哥哥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我就......”
“嗯”,宋眉山点头,她望着赖银宝的眼睛,“多谢你,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的。”
赖银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小孩子不要有这么重的心思,你那个哥哥我也知道,他脾气不太好,但人不是坏人,他不会故意苛待你的。还有容素素,就你嫂子,她人虽然是比较奔放吧,但也还好,哎,你习惯了就好了。”
宋眉山将目光挪到别处,盯在《康纳斯圣母》上,这是拉斐尔的画作,圣母穿着披风,怀抱圣婴,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画面流畅饱满,真是文雅又简约。
见宋眉山又不出声了,赖银宝就知道今天这事儿带给她的冲击不小,可这东西,劝又劝不来,他总不能劝说“成年人都这样,看多了就好了”,或者是“你以后也会有男朋友的,这个正常”。赖银宝想了想,他还真劝不出口。
可若是让他去劝陆长安,更没用,就容素素那目中无人又骄傲狂放的作风,这在很多人那里都不是秘密。既然陆长安肯接受她,说明他们情侣之间已有默契,这就不是旁人能插话的事儿了。
旅行团在冬宫的逗留时间也就两小时,众人走马观花,赖银宝要陪着旅行团出去,他说:“妹妹,咱们走吧,下次再来看。”
“好”,宋眉山点头,她向来是顺从的,尽管只是表面如此。
“妹妹,走,上车,我带你一截”,赖银宝提着那个塑料袋子,他往里头看了一眼,“妹妹,你会做饭啊,改天请你宝哥哥吃一顿行吗?”
“嗯”,宋眉山点头。
赖银宝看着这个乖顺的女孩子,心中不知怎么的,有点泛酸,他心想,我继母的女儿怎么不是这样的,陆长安怎么会有个这么听话的妹妹,真是同人不同命。
上午已经过去,大涅瓦河上波光粼粼,走在路上的俄罗斯女郎们露出大长腿,她们身材高挑,活力漂亮。
宋眉山看着窗外的青铜雕塑,又看看那条写尽了沧桑的大涅瓦河,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
第7章 《艾尔米塔日博物馆》
“俄罗斯人不可轻慢。俄罗斯人感到不满,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贵宾席之外,没有被当做一个超级大国。你必须对他们表示尊敬,即使他们不再是一个超级大国,你也必须假装他们是。”——托尼·布莱尔
宋眉山回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清晨的冷阳已经倾斜成了晒人的斜阳,屋里很安静,窗帘开着,好像上午甚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陆长安坐在沙发上看书,他戴了一副银框钛合金眼镜,眼镜很轻薄,想来他近视的度数并不深。宋眉山开门进来,陆长安看她一眼,“哪儿去了?”
“艾尔米塔日博物馆”,宋眉山回道。
陆长安又问:“一个人去的?”
“不是。”答完这一句,宋眉山就不肯说话了,她提着那一包在冬宫存放过的葱姜蒜排骨鸡翅走向厨房。
陆长安很不满意宋眉山身上透露出来的疏离感,这种感觉就像他在莫斯科开往圣彼得堡的列车站台上初次见她的那般,她对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并且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