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婪顿了顿,这才回答:“这不需要你操心。”
他缓步走出,走过色泽明艳的实验室,走过琳琅满目的药库,他看见最外面是各种各样的婴孩画像,展示柜中有不同阶段死去的孩子留下的标本。
傅婪脊背一僵,心口有巨大的冲击,像在深不见底的海底,有浪花一涌一涌拍打心脏,他转头看向旁边一个基本已经是个孩子的标本,下面的标签注明正是八个月。
已经长出了牙齿和指甲,有浓密的黑发。
他默默看了一会,缓缓闭上了眼睛。
生命的交替如果真的要以死亡为代价,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走出去,阳光刺疼了眼。
沉寂的会议室,几个教授还坐在位置上。
直到其他人走出去,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这才从桌子下摸出了通讯器。
光幕上,傅老爷子的音像出现了。
“小子,看到了吧。”老教授去掉静音模式,叹气,“我就说,这会遗传的,你当年不敢做的事,他要替你去做。”
傅老爷子愤怒叫道:“当年要是我做到了,这个死小子还能在这里嚣张吗?!”他的胡子颤抖了一下。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其实,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老教授说,“胎儿监控情况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体重和骨骼发育都不算好。”
“傅家的子嗣不能在这里断了。”傅老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她在,以这个混球的性格不可能重新另外找个女宠生孩子,那我没有孙子,如果她不在,这混小子也不可能再找人生孩子,那我还是没有孙子。还不如现在就保住这个孙子,其他的,我也管不得了。”
他疲惫的挥挥手:“他要怪,就都怪到我头上吧。要报应,也都报到我头上吧。”
老教授也叹气,将要以准备好的报告慢慢改了一改。
第二天早上,傅婪不过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转过身,身旁的人睡得正好,借着微弱的晨曦,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目,从精致的锁骨看过去,一直看到那饱满的大肚子,现在摸起来硬邦邦的,肚子中下边还有一条嘿嘿的线。
一会肚子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手印,一会又消失了,到了后期唐格睡眠越发不好,常常要到早上才能勉强睡上一会。
他作势要打,轻哼:“小崽子,你到是睡好了。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手隔着她的衣服,虚虚抚在肚子上,待要收手的时候,突然肚皮上一个神来一脚,高高拱起的肚皮触碰到他的手心,而在这肚皮下,和他遥遥相对的,是另一个脆弱而新鲜的生命,那么一刻,血脉相接的感受透过另一个深爱的女人身体传递到他身上。
他一直不肯亲近这个孩子,不肯给她准备名字,因为,从一开始,他心里便做好了她将不会出现的准备。
可是,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然一抽,他想起实验室外面那个玻璃瓶子里,栩栩如生的标本。
傅婪收回了手,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他尚未亲自孕育已有这样的情绪,那她呢,十月怀胎,含辛茹苦,辛辛苦苦准备了那么多,如果她失去她……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突然坐起来,外面天还没亮,他们的少帅已经一身戎装出了城。
“我要一个预产期在半个月后的孕妇。不能在帝都周围找。”他对忠心耿耿的暗卫下令。
飞行器升空的时候,他抬起头,阳光照进眼睛里,刺痛他的眼睛。
——如果真的有什么罪恶,就让我一个人来背负吧。
他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握住的手,从来没有松开的道理。
对于有金钱和时间的少帅来说,这并不难。
很快,人选便寻到了,这一回,傅婪亲自安排,放在了秘密地方,医疗和一日三餐皆由专人照看。
在他这厢忙碌的时候,帝都的政局同样需要他,在傅老爷子的“帮忙”下,傅婪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但纵然如此,每晚睡觉他也必定要回到住宅。
傅老爷子虽然知道住地,但是却无论如何都进不去,而唐格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都是待在宅子里,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除了小孩子的婴儿床不是自己动手,其他基本都是亲自来做,小枕头啊,小杯子啊,都一一写上小宝宝的名字。
每天下午还有抽出一点时间来和各个女子国有所的女官们通讯,讲讲各处的情况。
在初步推行放腰和身体调理后,女子们的身体素质有目共睹有了提升,只是教育上面诸多阻拦,她们自己也不时受到骚扰。不过,一切到底在像好的地方发展。
但是女官们的忧虑也是显而易见的,唐格的孕期已到后期,人人都知道她对她们意味着什么,如同无形的保障。
唐格没生过孩子,心里虽恐惧,却也有种浑然不知而带来的孤勇,大家都要生孩子,新闻上七十岁的老太太那样的年纪都有了个二胎,她怕什么。
这么想了想,好像的确胆肥了不少。
只是摸着硬邦邦的肚子,底气还是很不足。
这一天,私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一天早上很早,傅婪便出去了,走得比以往还要早一些,她感觉到他在她头上亲了亲,只是眼皮太沉,想要抬却没力气。
来的是个小姑娘,站在门口不吭声不说话,只说是来找格格姐姐的。
暗卫驱赶,她便后退,却也不走,只恳请通传一声,说唐格必定会见她,她是她的亲人。
一个年轻些的暗卫被她磨得有点迟疑,进去的路上,碰见小白,便顺口跟她一提,结果没成想,闷得早就不得了的小白立刻去跟唐格说了。
唐格见了门口的监控真想起这个女孩子来,这是当初她和傅婪在小巷子中救下的那个少女。
只是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唐格想了一想,请小白准备了一些金币送出去。
少女见到出来的小白,略略有些失望:“姐姐真的不见我吗?”
“如果你今天进了门,这些警卫都会受罚的,你既然说格格姐姐是你的恩人,那你也不想她因为放你进去让别人受罚而心里过意不去吧?”小白笑眯眯,将她悄悄打量,女孩子虽然穿着朴素,但是都很干净,“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的呢?”
“有一位慈祥的老先生找到我,告诉我一些事,说有人要害格格姐姐的孩子,我是特地来报信的。”
“你说什么?”
“之前我也不知道格格姐姐其实是女儿身——直到这位老先生上门,给了我这个……”她左右看了一眼,这才悄悄掏出一份缩印的资料,小白迅速接过,“那位老先生说是孩子的爷爷,他给我看了身份,但是因为情况特殊,他不能亲自出马,所以,我才执意跑这一趟。这些,就算是提醒,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她说完就要走,小白想起那些金币,刚刚去掏兜,她已经摆摆手走了。
资料是关于提前剖取胎儿的手术建议,一切都以母亲身体为主,必要时候甚至可以不必顾忌,便宜行事。
唐格看着那四个字,便宜行事,不由心头一跳。
她看完了,便将那报告书压在书桌上的砚台下,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少帅回来了,告诉我,我要一个人待一会,没有叫你们,都不要进来。”
她必须说服他,不,她怎么说服他,他分明已经有了主意。
然而这一夜,傅婪没有回来,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在外面过夜。
直到天蒙蒙亮才从外面驱车回来,结果刚刚打开大门,貌似通讯又响了,车子在前厅停了一会,然后又开了出去。
唐格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气的一扔枕头,抱着枕头一把盖住头。
但是不过早上九十点,私宅里通讯突然响了,平常除了傅婪并不会有其他人打过来。
小白接通,果然是少帅。
“请夫人过来。”他说。
小白刚刚想说关于那报告的一点事情,唐格已经从身后走了出来。
通讯中的傅婪带了几分落拓和疲惫,青青的胡茬和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又是一夜未眠。
“格格,一会儿会有司机过来接你,过来做个检查。”
“做检查,什么检查?”
“……孩子的检查?”他似乎有一瞬的不自在,“快要临产了,教授们需要实地评估你的身体情况。”
“我的身体,我知道,很好。”她拒绝。
“格格,不要任性。”
“我不是任性。但是我也不想认命。”她说。
通讯对面的傅婪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我可以自己生下这个孩子,你相信我,傅婪,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会死的。”
“格格!”
“真的,”她说,“你看,我和联邦的女人不一样,我并不会因为怀孕而疯狂的生长,也不会怀上几个孩子,甚至,连月事都是一个月来一次,一次一周。”
她说到这,声音突然一怔,不对,她计算怀孕的时间有问题。
同样按照最后一次月经期开始计算,联邦是以双月为单位,而她是单月,那就是说,她的怀孕时间应该要再往前推一个月,现在她并不是八个月,而是已经将近满月,甚至已经到了预产期。
傅婪摇头:“格格,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你,这一回,你要听我的。”
唐格摇头:“你根本没有好好打算救这个孩子——”
她一手抓起那张分析书:“听你的,就像这里说的那样吗?到了危急关头,你会放弃她的。便宜行事……”
“格格!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如果你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你知道我的选择。”
“那你知道我的选择吗?”
“格格!”他喊起来,声音带着恐惧。
“等技术成熟,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他说,“现在研究已经进行的很好了,第一批的实验者已经开始接受实验,格格,完全没有必要冒险的。”
“没有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她苦笑,“这不是冒险,这是本能。更何况,少帅推行的政策和美好的预想,如果连联邦的执政官都不相信女人可以自己生育子嗣,那还有谁肯去冒险呢?”
“去他的政策和设想!格格,你根本不爱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了事,我会怎么办?我会怎么样?你想要做的,你想象中的,我都帮你做了,但是你呢,你真的爱我吗?”疲惫让他的情绪激动起来,他声音沙哑,“如果我要你选呢,要你在这个孩子和我之间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
唐格一瞬怔住。
沉默中,他忽然笑起来,带着自嘲:“我真蠢,你自然不会像我这样痛苦,你早已有了你的选择,你会选择她,选择你的孩子。”
“是。我会选择孩子。那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她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她的声音带着水意,“如果在你们之前选择,我会选择她,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会陪你一起去。”
月可令热,日可令冷,佛说四谛,不可令异。
月亮自然是冷的,太阳通常是热的。但是月亮也会让它发热,太阳也可能有冷却的那一天,只有四谛这样的常理,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便如进化中沉积的本能,如同母亲的爱。
傅婪怔住,这一边,唐格却突然觉得小腹一热,紧接着便感觉到……羊水破了。
因为激动的情绪牵引,所以,是预产期到了吗?
她啪的伸手按掉了通讯,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脚下一大滩水,而一旁的小白和小七,同样目瞪口呆。
小白还在“格格姐姐,要给你一点纸吗?”的状态,小七已经回过神来。
“快点扶格格姐姐过去躺着,羊水破了。”
“羊水破了?”小白重复。
“羊水破了就是要生了!”小七向来稳重的脸上也有一丝紧张。
“要生了?”小白重复,一手傻着不知道干嘛。
“你别跟着我说话了!赶紧的,立刻通知警卫,准备车辆,去医院,准备毛巾枕头,垫高一点,免得羊水流的太快;快啊,还愣着干什么,给少帅通讯!”
“啊啊,到底干什么?”小白已经慌成一团。
“别慌!”小七一把拉住她,“先去给格格姐姐垫好毛巾枕头,然后你去通知警卫,我去给少帅讯通。”
又一股热水涌出来,唐格连呼吸的弧度都放缓了。
阵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忘了,从最开始的可以说话,到最后难以自制的叫声,唐格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炸裂了,就像无数把刀每个几分钟就开始扎下去,等到傅婪带着的教授和警卫的车在路上相遇时,疼痛已经变成了一分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