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见他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本有些焦急微愠,可听到最后一句,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制锦却委实是个举一反三的人,一边儿端详着七宝的神色,一边回想跟她的相处种种,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前我问你我是否在你梦中,你也不肯实告诉我,方才又问我若你跟玉笙寒一样,我会如何待你,难道,在你梦中,我……对你不好?”
七宝心惊肉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这些串联起来,当下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埋头在他怀中,假装睡着的样子。
张制锦在她脸上试了试,手指上却仍是湿润,原来是她方才落泪,如今泪渍未干。
如今已经快回府了,若是给风吹了倒是不好。他便把心中疑惑先都压下——横竖这些不过是小丫头的梦中故事,当不得真,倒也无关紧要。
“我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张制锦从怀中掏出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所以不许再想什么梦中的事了,也不许再为了那梦落一滴泪。难道你觉着如今的我会护不住你、会让你沦落到如玉笙寒一般的境地吗?”
七宝深深呼吸,摇了摇头。
张制锦低笑:“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家大人了?”说话间长指在她的下颌上轻轻一勾,低头便吻了下去,正好顺势把方才的意犹未尽给尽数补偿了回来。
给他抱着缠绵不尽,七宝身上渐渐又热起来,竟也无心再去想那些感伤的事了。
两人回到府中,果然同春给他们遮掩的妥妥当当,四奶奶虽派人送了醒酒汤,也给同春天衣无缝地接下了,老太太那边派人来问,同春也只说两人已经歇息,次日再去请安。
所以府内竟全无半点疑心。
——
过了元宵节,七宝早早地向张老诰命禀明,说要回威国公府一趟,老诰命自也许了。
于是十七这日,七宝带了同春跟秀儿以及几个管事嬷嬷回到国公府,本来是满心欢喜的,谁知苗夫人出来迎着之时,七宝就发现自己的母亲神情有些不好。
七宝不明缘故,只当时母女两人相见的缘故,便挽着苗夫人的手笑道:“母亲怎么了,我回来了不觉着欢喜,反而要落泪呢?”
苗夫人勉强说道:“你说的是。我只是一时……一时……没什么。跟我进去见老太太吧。”
七宝正也着急见老夫人,便问道:“先前进宫那段日子,那府里上下都累坏了,老诰命都累倒下,我也躺了两天,祖母可还好吗?太太如何?”
苗夫人听她问到谢老夫人,眼中的泪已经在打转了。
七宝一眼看见,微怔:“怎么了?”
苗夫人还没开口,泪已经先掉了下来,几乎把七宝吓得窒息。
原来自打从宫内出来后,谢老夫人也病倒了,一直在请医吃药。
只是老夫人怕消息传出去,七宝会不安心,所以不许人往外说。
苗夫人道:“老太太心里很想你,只不过一来张府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你的身子也不好,她知道你若听说了一定会回来……那岂不是让张府的人不受用?何况又赶上元宵节,总不成把你留在这府内,所以才瞒着不肯说。这是老太太疼惜你的苦心。”
七宝早已经忍不住哭了,一边擦泪一边抽泣道:“管那些没要紧的做什么?为什么不叫人去告诉我?”
“你自然是有孝心的,所以老太太也格外体恤,”苗夫人又见七宝哭个不停,忙又劝说:“不要哭,老太太病着的人,只指望你讨她开心儿,那病才能好,若是见你哭,对她老人家的病并无好处。”
两人在外头通了消息,七宝这才强忍着泪,入内相见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果然比先前更憔悴了许多,只是看见七宝,双眼里却透出些欢喜光亮,忙把她叫到床边儿,搂在怀中。
七宝最受不得这种关爱,差点失声哭出来,当下只钻在老太太怀中,假装撒娇的样子。
幸而谢老夫人向来知道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倒也不以为忤,便又问她在张府里如何等话。
七宝捡着有趣好听的话都告诉了老夫人,只字不提一些为难的事儿。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头发,笑问:“你不用哄我,我很知道那府内老太太的性子。她可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到底有没有难为你?”
七宝见老人家心如明镜,索性笑说道:“虽然那府里的老太太不是很待见我,但她毕竟是长辈老人家,总不好拉下脸面来直接为难我呢。且大……九爷他很疼顾我,而且那府内掌事的四奶奶也是个行事大体的,所以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好着呢。”
苗夫人在旁边听着,又是放心,又是笑道:“你这丫头,嫁了人,怎么越发口没遮拦了,也不怕羞。”
七宝却知道一定要说开了,谢老夫人才安心,所以也不惮直言:“九爷是真的待我很好呢。”
谢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又见她眼神清澈笑容甜蜜,这自然是再也伪装不出来的。老太太满意地念佛,又说:“这样就好了,只要你没做什么太破格的事,她也不至于就直接拿捏你,且我也深知,锦哥儿是个好的,毕竟当初他千求万求地才把你求了去,怎么能不好好地疼顾着呢?”说着便大笑起来。
苗夫人见她祖孙两个说的倒是投机,且老太太很少笑的这样开心了,当下便也只是宽慰地笑,不去管束七宝了。
整个上午,七宝都在上房内陪伴着谢老夫人,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才觉着有些疲乏,又喝了药,才躺下睡了,临睡前还叮嘱让苗夫人仔细收拾暖香阁,叫人好生伺候七宝。
只是想到七宝兴许晚间便要回张府,暗暗有些舍不得,只是不便出口。
七宝退了出来后,才忙又询问苗夫人,到底请的什么大夫,吃的什么药。
听苗夫人说罢,七宝问道:“虽然是宫内的太医,但毕竟良莠不齐,没有请石太医吗?”
苗夫人唉声叹气说道:“怎么没有请?先前见老太太情形不好,你三哥哥跟你大哥一块儿去了白浪湖,谁知打听说石太医年前就不在那里住了……问去了哪里却不知道。”
起初周承沐还以为石太医是有意避开人,谁知连连去了几次,见那茅屋内的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才信了那些人所说的。
七宝听了心里害怕,等不及周承沐回来细问,心想既然事关石太医,此事只有张制锦最是知根知底的,才要叫小厮去吏部找人,苗夫人拦住了。
七宝不解为何,苗夫人面有难色,却仍是悄悄地跟她说道:“本来你三哥哥不让我说的,不过我想也瞒不住,其实早在节前,你三哥哥因为老太太的病总不见好,又找不到石太医,就去寻了张侍郎。”
七宝几乎不能相信:“什么?三哥哥找过九爷了?”
苗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本是想让他想想办法找到石太医的。只是侍郎说……这石太医曾经说过要到天底下去游历的,他萍踪浪迹的这会儿指不定去了哪里。要找也是很难的。”
七宝的心跳加快,脸色微白:“九爷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他怎么没告诉我呢?”
苗夫人苦笑:“你也不要怪他,他兴许是不想你担心罢了,要知道他这般所做,也正是咱们老太太的心意。”
七宝抬手扶额,后退一步,在圈椅上坐了。
张制锦居然不告诉自己老太太病倒的消息,这幸而老太太还撑得住,假如有个好歹,可怎么说?
突然间七宝又想起来,元宵节那晚上遇见玉笙寒,她曾问自己有无回府,当时自己并未留意,现在回想,多半是玉笙寒也得知老太太的病情,只是见自己不知情,所以不肯提罢了。
——
七宝本来是想回来在府内闹一日就回去的,没想到竟如此,于是又命一名小厮回去张府,只说老太太病了,要在家里伺候几日。
于是七宝便留在国公府,奉汤奉药,不离谢老夫人左右。
不知是七宝孝心所致,还是老夫人见到她便开了心、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看着比先前要好些了。
到次日,世子赵琝突然陪着世子妃周绮来至国公府。
周蔚跟承吉在外头接了,送他们往内,赵琝且走且问道:“突然听闻老夫人病了,特陪了内人回来探望,不知病情如何?”
正如皇帝所言,年后,赵琝就入了五城兵马司,并不是大官儿,只是个七品的副指挥使。
可虽然如此,却无人敢小觑他,赵琝自个儿倒也循规蹈矩,尽心行事。
大家原本听闻康王世子颇为纨绔,谁知跟他相处之时,却发现竟是个肯做事、并不荒唐之人,不由大为改观。
周家父子两人见世子谈吐举止比先前大有不同,又一片情切,同时颇为感激:“太医来说,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叫留意保养便是了。”
这是避重就轻的说法,潜台词就是没有什么救治的好办法罢了。
赵琝心头一沉。
送了赵琝跟周绮到了老太太上房,七宝正在捧着药碗亲自喂老太太喝,听了报说两人到了,便忙放下药碗,起身往后退下了。
不料赵琝走的快,七宝正转身之时,赵琝已经走了进来,匆匆地打了个照面。
赵琝见七宝的眼睛红红的,因为脸色过于白,就显得那红格外的醒目,看得他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这会儿周蔚上前跪地,向老太太禀明,周绮早也上前跪在地上拜了一拜。
谢老夫人忙叫她起来,周绮走到跟前儿,见老祖母形容枯槁,震惊之下,心如刀绞。
谢老夫人倒是笑着安慰她,苗夫人也在旁边圆场。
而赵琝拜过了老太太,便仍旧由周蔚跟周承吉两个陪着出去了。
众人来至外间,世子就又详细问起谢老夫人的病情,不知不觉说起上回老太太病倒,请了石太医来看治,妙手回春之事。
赵琝便道:“既然有这种神医,怎么不赶紧请了来,却让老太太受苦?”
承吉便说道:“世子说的的确是真,我们也的确去白浪湖找寻了几次,只是众人都说石太医出外游历去了,不知去向不说,更加不知何时回归。所以……”
周蔚忍着伤感叹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想必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岳父何必就说这些颓丧的话?”赵琝皱眉:“以我之见,天下虽大,但若真心要找人,只怕也并不难。”
周蔚跟承吉诧异:“世子的意思是……”
赵琝扬眉说道:“岳父跟哥哥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从今儿起我亲自出城去找,不信就找不到他区区一个石琉。”
周蔚惊动之余忙道:“使不得!世子还有兵马司的差事。不要为这个耽误了。”
赵琝道:“差事虽然要紧,但是我朝自古以来以‘孝’治天下,如今老太太被病痛折磨,我好歹也是半个儿孙,怎能坐视不理?”
周蔚大为动容,连承吉也无言可对。
本来周蔚跟周承吉以为赵琝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在当日,黄昏之前,赵世子就带了人马出城去了。
消息传回国公府,上下哗然震动。
第88章
国公府内知道此事的人无不哗然惊动,大家纷纷赞扬世子赵琝,身为金枝玉叶,却竟如此有情有义,着实难得,可见四姑娘周绮竟是个极有福气的人,这才得了如此的乘龙快婿。
苗夫人也十分的感念,私下里对谢老夫人道:“真真想不到,世子竟然转了性子了。当初明明有些很纨绔的作风……现在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谢老夫人回想赵琝方才来见自己时候的情形,只点头说道:“人总是这样,总有想不开的时候,也有想得通的时候,只希望世子是真的转了性子。”
苗夫人笑道:“老太太可还有疑虑?圣上都提拔世子进五城兵马司了,近来康王殿下也很见重用,将来只怕咱们的四丫头真真的福气不浅呢。”
谢老夫人见她笑的如此,便故意问道:“若真这样,那你可后悔当初没有把七宝许给康王府吗?”
苗夫人顿了顿,却也含笑回答:“七宝毕竟是我亲生的,我很想把最好的许给她,只不过世子身份虽尊贵,然而论起疼人来,我想还是张侍郎更稳重些。”
谢老夫人笑道:“很是。这次七宝回来,我看她说起在张府的事儿,竟是称心如意的模样,可知我原先还担心她在那里受委屈?毕竟咱们并没有教导她些钩心斗角的事,何况咱们家里也没那么多的事,如今见她很好,我也放心了。”
苗夫人忙说:“老太太既然放心,那不如把心宽一宽,把这病也快些养好了。”
谢老夫人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苗夫人在上房陪着谢老夫人说了半晌话,便退了出来,想了想,便去望周绮的房中。
眼见将到了,还没进门,就见朱姨娘带了个丫头,灰溜溜地从门口出来了。
朱姨娘口中兀自嘀嘀咕咕:“虽是我自己生的,性子却越来越别扭,人人都夸她嫁得好有福气,我也来跟着说两句好话罢了,没想到她竟不开心,反而摆着一张冷脸对我。我是何苦来呢。”
原来这两天府内沸沸扬扬,都是盛赞世子的话,顺带吹捧周绮。朱姨娘的心活的要长出翅膀来,便忙也来周绮房中奉承。
谁知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周绮的反应却总是淡淡地,丝毫的喜色都没有,且流露一副很不愿听得神情。
朱姨娘满心抱怨,不料话没说完,蓦地看见苗夫人来了,朱姨娘这才低下头,往旁边退开一步行礼。
苗夫人虽然听见了那些话,却并不提,只说道:“你也来看世子妃?”
朱姨娘道:“是。”
苗夫人温声道:“世子陪着世子妃回来探望老太太的病,是看的起咱们国公府,姑娘出了阁,如今身份不同了,连我见了她都要行礼的。你可千万别胡言乱语地把人得罪了,要知道若得罪了,就等于得罪了王府。”
朱姨娘灰着脸道:“太太说的是,我记住了。”
苗夫人这才一点头,迈步进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