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贵人住在咸福宫,虽说高贵妃其人不大好相与,但架不住她毕竟是皇后身边出来的,皇帝又每日必来看望一次,高贵妃也不得不卖弄一下自己关爱嫔妃的优良品质。如此十数日,纵然有如懿与海兰分宠,皇帝亦是多数都宿在了高贵妃处。
一时间,府中那个盛宠的月福晋似乎又回来了。每日里给皇后请安,高贵妃也毫不避讳地炫耀着皇帝对她的宠爱。如懿敏感地察觉到皇后盛妆之下的眼圈乌黑,不由得想起如今是乾隆二年,皇后所生的嫡子二阿哥自幼孱弱,一场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纵然皇帝还在如懿面前提起过要立永琏为太子,焉知永琏是否有这个命?
大清立国以来,从顺治爷起便没有过嫡子登基之先例。皇帝是那样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种种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无法弥补的。所以他才那样在意,那样执著,要去完成自己当年的小小心愿,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出之子,身份贵重,无可挑剔。
皇帝要嫡子,如懿索性成全他,反正皇帝也并不在乎嫡子的生母到底是哪一位皇后。
人是挪去了咸福宫,可仪贵人的胎儿,却并不如当日如懿所言那般遇难呈祥。
纵然有皇帝恩泽庇佑,仪贵人还是如之前的玫贵人一样,心火旺盛,口角溃疡,更兼着之前景阳宫遇蛇,仪贵人每每睡眠不安,梦魇心悸,腹中隐然作痛。太医开了方子,但因为龙胎之故,药性都极为温和,见效缓慢。
即便如此,为了龙胎聪慧,仪贵人仍然大量进食鱼虾。
一连安静了几日,皇帝因为挂心永琏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长春宫中,对咸福宫难免有所忽略,更别提翊坤宫了。这一晚永璜下了学,在自己房里温书,如懿则与海兰一同在东暖阁里叙话。海兰今夜不回储秀宫,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缂丝凤香菊纹一斗珠长衣,拿着一块湖蓝暗色如意云纹的宁绸料子缝制不停。
如懿手里是一件小儿家的寝衣,月白的缎子面上绣了简单精致的波涛水纹,素朴大方。
“姐姐,仪贵人那里……”海兰忽然道,似乎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如懿言简意赅,烛光摇曳,纱窗上映着桃花窈窕的枝叶,隐隐闻得见那灼灼其华、其叶蓁蓁的芬芳。“移筝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阿箬也一直没闲着。”
一时寂静。殿门忽然被轻轻叩了两下,惢心的声音隐隐传来:“小主,玫贵人在外求见。”
“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海兰惊讶不已。
“不妨事,请她进来吧。”如懿沉声道,果然转眼便看见玫贵人袅袅婷婷的身影。自她那日出现在慈宁宫之后,皇帝也对她颇为怜惜,已预备仪贵人生产后也一并晋她为玫嫔,以示安抚。
玫贵人将侍女留在门外,独自进门,先给如懿和海兰请了安。她的神情似乎仍如那日长春宫初见,不懂得安分,也不屑于安分。唯有那一身艳色衣裳上别着的一朵不伦不类的白色栀子花提醒着如懿,她还在用最倔强最卑微的方式怀念着自己早夭的孩儿。
“早先听闻娴贵妃最爱沉水香,可真得到了翊坤宫却闻不出来什么味道了。”玫贵人环视四周,忽然抿嘴笑道。
“自从有了永瑾,本宫便不再用香料了。”如懿含笑道,透过明窗望了一望咸福宫的方向,“玫贵人今日前来,是心中有惑吧?”
海兰一愣,果然见玫贵人正色道:“贵妃娘娘既然猜到了,嫔妾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仪贵人孕中的种种症状,与嫔妾昔日一模一样。但请贵妃娘娘指点迷津,是否是同一个人下了手?”
“时机不对。”
如懿兀自摇头,放下手中的寝衣,她的目光仍未离开咸福宫,复道:“你想知道的事与其由本宫之口说明,倒不如让你自己亲眼目睹。且等等仪贵人吧。”
玫贵人还想说什么,忽然间宫墙外头喧哗声大作,半晌移筝不紧不慢地进来,依次给三人见了礼。如懿冲她点了点头,移筝这才恭恭敬敬道:“禀小主,咸福宫那里刚刚传了太医过去,说仪贵人见了大红,龙胎怕是……”
玫贵人听闻陡然一凛,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黑渊里。她傻愣愣地看向如懿,那张脸上出人意料地平静。她听见如懿没有起伏的声音:“你马上就可以看见第一个害你的人了……”
第一个的意思也就是……害她的人不止一个?
如懿与海兰到咸福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将仪贵人腹中的死胎打了下来。胆小的纯嫔战战兢兢地在门口,她们三人作为宫中仅剩的主位娘娘,得了消息自然要过来看看。而玫贵人不宜出现,悄悄地回了永和宫。
推门进去,只见高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地在皇帝面前,如懿闻得皇后的声音如钟磬般郑重:“皇上,若玫贵人和仪贵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说,死胎并非是天意惩戒,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谋害龙胎,动摇国祚祥瑞。臣妾以六宫之首的身份,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以告慰两位龙胎的在天之灵。”
皇帝的眼中闪过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谋害朕的孩子!”他转眼看见如懿三人进来请安,挥挥手让她们起来,颓然道:“你们来了,去看看仪贵人吧。”
纯嫔胆小不敢看,如懿与海兰便打头走到暖阁门外,掀起锦帘一角,看着华衾锦被中昏睡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暗紫色锦衾上无声蜷曲,空空的手势,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东西。
这宫里又多了一条亡魂。
因为连着两胎皇嗣出事,连太后亦被惊动,一时间层层关节查下去,雷厉风行,连仪贵人身边侍奉的宫人也一个没有放过,一一盘查。宫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连素日性子最张扬的嘉贵人也避在自己宫中,足不出户。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最是做事做老了的,慎刑司的七十二样酷刑才用了几样,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过去,有了这样的筏子,再一一问下去便好办得多了。
欢情亦如人命薄,仪贵人的孩子死后,皇帝也甚少去咸福宫安慰探视,即便去了也稍稍坐坐就走了,一心只放在了追查之上。倒是皇后顾念着主仆之情,虽然自己的二阿哥还在病中,倒也过去看望了几次。
宫中传闻,仪贵人醒来后一直痴痴呆呆的,茶饭不思,只顾着整日流泪。加之太医说她体内残余未清,每日还要服食定量的红花牛膝汤催落,对于体质孱弱的怡贵人,不啻于是另一重折磨。
可话说回来,仪贵人的伤心只是她自己的,连皇帝都不在意,其他人更加不会在意。各宫里不过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小日子。
沉寂了七八日的样子,这一日午后,外面惢心进来传话,说皇后身边的赵一泰来了。彼时如懿与海兰正一道做活儿,听得他道:“请娴贵妃娘娘和愉嫔娘娘稍作准备,皇后娘娘请二位即刻往长春宫去。”
窗外,风雨欲来。
第十八章 朱砂事发
皇后传召,如懿便命人备下了轿辇,与海兰即刻往长春宫中去。待得入殿,皇帝与皇后正坐其上,各宫嫔妃皆已到场,连在修养中的仪贵人也随坐其中。皇后见她病弱难支,不免格外怜惜,独独赐了鹅羽软垫让她坐着。二人入殿后一一参见,便各自按着位次坐下。
众人到齐,高贵妃扬一扬手中的丝绢,慵倦道:“外头春光三月,正当杏娇莺啼之时,皇后娘娘不去御花园遍赏春光,怎么这么急召了臣妾等入长春宫呢?”
皇后一向端庄温和的面庞上不由得浮起几分愁苦之色:“自去冬以来,宫中皇嗣遭厄,悲声连连,本宫与皇上都忧烦不堪,春光再好,也无心细赏。今日急召妹妹们前来,是因为仪贵人胎死腹中之事已有了些眉目,须得找人来问一问。这既是后宫之事,自然应该是后宫人人都听着。”
仪贵人神色一紧,忙问道:“皇后一娘一娘一所说的眉目,是知道害臣妾孩儿的人是谁了么?”
皇后温言道:“仪贵人,少安毋躁。此事关系甚大,本宫与皇上也只是略略知道点眉目罢了。至于事情是否如此,大家都来听一听便是。”
皇帝道:“皇后既然查出了点眉目,有话便说吧。”
皇后看一眼身边的赵一泰,赵一泰击掌两下,便见许太医与赵太医一同进来。
皇后沉声道:“众人都知道仪贵人身罹不幸,龙胎死于腹中,乃是受了水银的毒害。本宫却百思不得其解,仪贵人房中并无水银朱砂,高贵妃对仪贵人的饮食起居也格外小心,照理说是不会出事的。欲查其事,必寻其源,臣妾让人翻查了仪贵人房中的器物,才发现了这些东西。”
皇后扬一扬脸,先给皇帝和在座嫔妃们看了仪贵人房中那添加了朱砂的雕银花红烛,并有赵太医佐证:“朱砂遇高热会析出水银,水银遇见热便会化作无色无臭之气弥散开来,让人不知不觉中吸入。这炭灰里烧剩下的朱红粉末,定是有人将少许朱砂混入红箩炭中,等到烧尽,也不容易发觉。”
众人暗暗诧异,如懿幽幽叹息:“幕后之人果然深不可测,这般精细的法子,若非皇后身边的人警醒,谁能想来?”
高贵妃亦秀眉微蹙,啧啧道:“拼上了这样的心思去害仪贵人,哪里还有不成的。这个人还真是心思狠毒。”
皇后看一眼如懿,冷笑一声:“这还不算老辣的,都是小巧而已。臣妾听闻太医说起,仪贵人所怀胎儿中毒甚深,显然仪贵人有服食朱砂或水银的迹象。但那东西怎么吃得下去,一定是饮食方面哪里出了问题。”
“饮食?”皇帝皱眉望向高贵妃,高贵妃忙起身,兢惧道:“皇上,仪贵人的饮食一概都是从御膳房送了新鲜的来,由仪贵人贴身的厨娘自己在小厨房中做的。臣妾也每日留心,并无不新鲜的东西送来给仪贵人吃过,请皇上明鉴!”
皇帝又看着皇后,只见皇后摇头道:“高贵妃没经历过,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送来的鱼虾都是欢蹦乱跳的,可是这欢蹦乱跳离下锅也不远了,谁还管它有什么毛病。赵一泰,你来说。”
赵一泰道:“本来皇后娘娘要奴才去御膳房查问,两位贵人在有孕时都喜欢吃什么,这才知道原来两位贵人都很喜欢吃鱼虾。皇后娘娘的原意是要一奴一才看看这些鱼虾有什么问题,谁知到了御膳房,才发现说供给仪贵人所用的鱼都死了,所以扔了出去。奴才就觉得蹊跷了,给仪贵人所用的鸡鸭鱼虾都是另外养着的,怎么鸡鸭都还好好活着,鱼虾没几日便死完了。所以奴才格外留心,找到了一小袋剩下的鱼食,想看看有什么异样。”
赵一泰转身取过一小袋鱼食捧到皇后跟前。皇后冷眼瞥着道:“这些鱼都是御膳房里养着专供有孕的嫔妃所食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然后专门养在一个小池子,喂的吃食也格外一精一细。宫里这样重视皇嗣,没想到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便在这个上打主意了。”
嘉贵人好奇地望着盆中的鱼:“这些鱼食有什么不同么?”
皇后淡淡道:“有没有不同,叫太医看过了就是了。”
赵太医忙应了声“是”,与许太医头并头看了片刻,神色凛然:“回禀皇后娘娘,这些鱼食里都掺了磨细了的朱砂粉末,喂给鱼虾吃下后,初初几日是不会有异样的。因为朱砂本身只是甘甜,微寒,有微毒。但等鱼虾吃下养上两天后,这些毒素都化在肉里,一经烹制遇热,毒性愈强。本来少少食用也还无妨,但日积月累下来,等于在生服朱砂和水银,慢慢损害胎儿,其手段老辣之极呀!”
赵一泰又道:“奴才也在御膳房问过,仪贵人与玫贵人有孕后所食鱼虾,的确是由此种鱼食喂养,绝对不会错的。”
嘉贵人吓得忙掩住了口,惊惶地睁大了双眼。纯嫔闭着眼连念了几句佛号,摇头不已。高贵妃嫌恶地看着那些东西,连连道:“好陰毒的手段!臣妾本以为对仪贵人的饮食已经十分仔细,却不承想还是着了如此下作的手段。还请皇上皇后降罪!”
玫贵人与仪贵人早已一脸悲愤,数度按捺不住,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了。如懿瞧着那盆中的鱼虾,忽然疑惑道:“这些鱼虾既然是宫里精心养着专供有孕嫔妃食用的,鱼食应当是格外小心,若是有什么不妥,怕是喂养这些鱼虾的人脱不了嫌疑。”
皇后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娴贵妃倒是说到了症结之处。”
玫贵人再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皇上,臣妾怀胎八月突然早产,公主夭折,以致被皇上厌弃。臣妾一直不敢怨天尤人,只以为是自己福薄命舛。如今细细想来,原来便是有人这样暗中布置,谋害臣妾和皇上的孩子。皇上,皇上,咱们的孩子死得好可怜。她一生下来连一句‘额娘’都没叫过,连眼睛都没睁开好好看一看,就这样平白无故断送了。皇上啊,哪怕是臣妾在宫里再念成千上万遍《往生咒》,孩儿他死得这样冤屈,也不肯往极乐世界去啊!”
玫贵人哭得伤心欲绝,在场之人无不恻然。仪贵人也背转了身,咬着绢子哭泣不止。
赵太医道:“玫贵人且勿伤心。依微臣和许太医看来,这个要害娘娘的人,一开始用药极谨慎,几乎是慢慢入药,所以娘娘才会拖到八月早产生下那样一个孩子。而对仪贵人,那人似乎放心大胆,用药也更猛,所以会害得怡贵人怀胎四月胎死腹中。”
仪贵人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皇后娘娘既已查到这么多,那么烦请告诉臣妾一声,到底是谁在谋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看着神色阴郁不定的皇帝,气定神闲道:“不只你们,本宫也很想知道,后宫有如此阴毒之人留着,丧心病狂,谋害龙胎,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所以在请你们所有人到场的时候,本宫已让素心带了人遍查你们所有人的寝宫,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皇后话音未落,素心已带了人匆匆进来,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交代的奴婢都已经做了,刚刚奴婢领人搜查六宫,果然在其中一位小主的妆台屉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朱砂,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皇后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包朱砂递到皇帝面前:“皇上闻闻,这包朱砂沾上了什么气味?”
皇帝目中的瞳孔骤然缩紧,取过轻轻一嗅,倏忽间又多了几分疑惑:“这……这好像是蜜合香?”
“蜜合香?”皇后闻之陡然变色,径自取过朱砂轻嗅,失声道:“怎么会是蜜合香?”
“蜜合香原产波斯,是采新鲜的葡萄花蜜以及花粉加入波斯一种特产花瓣粉末秘制而成,此香香味醇厚带有甘甜,亦有引蝶香美称。”如懿对着皇帝皇后沉静道,目光如炬望向高贵妃,“臣妾记得,这蜜合香是上个月波斯使臣送来的贡品,皇上只赏给了咸福宫。”
高贵妃心头大惊,眼见皇帝只逼视着自己,情不自禁道:“怎么可能?这东西分明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