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见事不好匆忙跪下,截住高贵妃的话:“回皇上,奴婢是在翊坤宫娴贵妃娘娘的妆台屉子下找到的这包朱砂,而非咸福宫。当时娴贵妃娘娘的侍婢阿箬还左右阻挠,不许奴婢翻查。如此看来,阿箬也是知情的,所以奴婢也带了她来。”
“这便奇怪了。”如懿起身,施施然道了个万福,目视皇帝,“素心说从臣妾的妆奁里找到了朱砂,可臣妾宫中是没有蜜合香的,此香气味幽微,至今不散,可见这包朱砂出现在臣妾宫中之前,曾在一个遍布蜜合香的地方存放了许久。”
“既然……既然此香气味幽微,也有可能是其他香料所致,而非蜜合香,只是与蜜合香气味相似啊!”高贵妃狠狠瞪向如懿,“臣妾记得娴贵妃最爱用沉水香,此香气味若有似无,便与蜜合香颇为相似!”
皇帝面色一沉,凝神向高贵妃道:“沉水香和蜜合香的差别,朕难道闻不出来么?”
本来还在抽泣的玫贵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兀自呢喃:“说起沉水香,嫔妾倒想起来曾听娴贵妃说起,自从四阿哥出生,翊坤宫便再未用过任何香料。”她霎时眼中雪亮,带了三分怨毒看向高贵妃,“如果这包朱砂真的出自翊坤宫,那上面应该什么香味也没有!”
一时间众人屏息以待,噤若寒蝉,只看着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谁也不敢多说一句。高贵妃跪在殿中不停地说自己无辜委屈,如懿见状款款欠身,沉声道:“方才素心说臣妾的侍女阿箬百般阻拦,不许翻查。为证清白,臣妾请求传阿箬进来当面对质。”
皇帝看着高贵妃,厉色汇成一根尖锐的长针,几能锥人,冷冷道:“准奏。”
阿箬神色谦卑地走进来,并无任何紧张不安之态,沉稳跪下道:“皇上万福,皇后万福,各位小主万福。”
皇后似乎舒了口气,道:“今日也不说这些虚礼。本宫只问你,素心要去搜查翊坤宫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拦着,还不许搜寝殿。”
阿箬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只是道:“奴婢伺候小主,就要一切为小主打点妥当。”
她这样的语气和说辞,难免引起众人的怀疑。皇后追问道:“打点什么?”
阿箬脸上的悲伤之色愈浓,忽然转首向如懿磕了三个头道:“小主,奴婢伺候您已经八年,这八年来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可是小主入宫之后,性情日渐乖戾,每每逼迫奴婢去做一些奴婢自己不愿做的事。奴婢知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能为您去做。可奴婢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并不好受,今日既然事情抖了出来,奴婢也无法了,只能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如懿面上无比淡定,连一丝慌乱也不露,平静道:“皇后娘娘问话,阿箬你照常回话便是。至于本宫是什么为人,皇上与皇后娘娘自然清楚,这一句性情乖戾,呵,阿箬,似乎不是你一个奴婢该对主子说的吧。”
阿箬咬了咬唇,转头再不看她,只向皇帝和皇后道:“奴婢知道皇上和皇后要问什么,奴婢一并说了就是。自从玫贵人有孕之后,小主时常伤感,喜怒更是无常,怕玫贵人生的也是个阿哥,夺了皇上对四阿哥的宠爱。玫贵人有孕后得宠,小主更是恨得眼睛出血,有一日终于叫了奴婢去宝华殿搜罗了一些朱砂回来。”
高贵妃道:“娴贵妃突然让你要朱砂,你也不疑心么?”
阿箬摇头道:“奴婢何承想到这个。当时小主也只是说用朱砂抄写经文祈福。有一次小主带奴婢去看望玫贵人的时候,悄悄在玫贵人的炭盆里撒了些朱砂,因为朱砂的颜色与红箩炭相似,颗粒又小,几乎无人察觉。只是每次去,她必定趁人不备这样做。几次之后奴婢就觉得奇怪,几日后小主突然想去御膳房,便带了奴婢在御膳房外的甬道那儿放风,奴婢隐隐约约听见小主吩咐了御膳房的小禄子什么喂朱砂,掺在鱼食里什么,还提到了小福子,小禄子当下便哭着答应了。奴婢吓了一跳,问小主要拿朱砂做什么,小主不许奴婢多问,还让奴婢继续去宝华殿搜罗。”
“小禄子和小福子?他们是什么人?”嘉贵人好奇问道。
素心在旁答道:“小禄子是御膳房的太监,专管着给有孕嫔妃们养活鱼活虾的。他的弟弟小福子原来是翊坤宫的人,后来被打发去了慎刑司服役。如今小禄子也在殿外,另有内务府的小安子,皇上可要带进来查问?”
“先不必传他们。”皇帝看着如懿,“阿箬所言,娴贵妃可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
“皇上,臣妾确实有几点不明。”如懿从容下拜,磕了个头道:“皇上能否准许臣妾问几句话?”
第十九章 局势逆转
皇帝轻轻点头,那眼神里有疑心,亦有不忍和隐隐的希望。
如懿谢恩起身,转头看着镇定自若的阿箬,忽然笑问:“阿箬是本宫的陪嫁侍女,侍奉本宫多年。在座的姐妹们大多是与本宫在潜邸就相识了,不妨说一说,这一向都是哪些人总在本宫身边侍奉?”
“臣妾自从认识贵妃娘娘起,便是惢心和移筝侍奉最多。”海兰脱口道。
纯嫔沉吟片刻,亦小声说:“说起来臣妾进宫以来便没怎么见过阿箬。只听说她仗着是贵妃的陪嫁,阿玛又被皇上赏识,在宫里时常欺负其他宫女。可见阿箬品行不佳,否则,她刚才又怎么会以下犯上说贵妃乖戾呢?”
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气,阳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内的翡翠画屏上,流光飞转成金色的华彩流溢。中庭一株高大的辛夷树,深紫色的花蕾如暗沉的火焰燃烧一般,恣肆地怒放着。阿箬面色一白,心里一阵复一阵地惊凉,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轻易开口露了怯。
“阿箬举止失度,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如懿颔首道,话锋陡转,“可试问一下,臣妾若真得要做这样的事,也该带着亲信的惢心或者移筝,缘何带着早就不得重用的阿箬?况且阿箬为人如何,皇上尽可以去翊坤宫中问问,看她说的话是否值得相信。”
“阿箬是你的陪嫁侍女,难不成她还会冤枉你么?”高贵妃冷声道,“本宫原来怎么不知道,娴贵妃也有如此巧言令色的一面!”
阿箬也回过神来连连磕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阿箬自称所言句句属实,可皇上仔细想想,便知道她的话不合逻辑。”如懿截断她的话,悠悠道:“臣妾膝下有四阿哥,又养育着大阿哥,深受宠爱,为何要冒险对两个贵人连男女都不知道的孩子下手?即便成功了,臣妾又能得到什么?”
皇后轻轻颔首,恭敬对皇帝说:“臣妾也觉得一人之言不足信,方才阿箬提到小禄子,皇上不如传小禄子进来问问?”
皇帝准了,素心转而便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显然他们是刚从慎刑司出来,脸上还带了些许轻伤,看着倒不甚严重。皇后取过那包鱼食丢在了小禄子跟前道:“说,是谁指使你给那些鱼虾喂朱砂的?”
小禄子偷眼瞟着如懿,嘴上却硬:“奴才不知,奴才实在不知啊!”
“不知?”皇后森冷道,“在慎刑司才一用刑你就招了,此刻还想翻供。本宫也不和你计较,立刻送回慎刑司就是。”
小禄子一听“慎刑司”三字,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求饶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是娴贵妃娘娘吩咐奴才这样做,奴才实在不敢不听啊,她对奴才说,只要奴才敢不乖乖听话,就要寻个由头杀了奴才的弟弟小福子。奴才只有小福子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实在不敢不听娴贵妃娘娘的话啊!”
海兰微一挑眉,逼视着小禄子道:“这话更说不通了!小福子老早之前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进了慎刑司服役,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怎么小禄子你还肯为娴贵妃做事?且别说娴贵妃根本没见过你,便是真得知道你在御膳房,也应该生怕你记恨她而提防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小禄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素心连忙踢了踢另一个小太监小安子,小安子立刻哭着道:“娴贵妃娘娘,您当日到内务府找到奴才,要奴才做一些掺了朱砂的蜡烛送到您宫里。奴才送去之后您打赏了奴才三十两银子。奴才只当您是做了自己玩儿的,实在不知道您是去害人呀!”
“说着说着,还是回到了老问题,这包朱砂从何而来?”如懿摊手道,“阿箬说朱砂是臣妾命她从宝华殿搜罗而来,还不止一次,那她身上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皇上一查便知。”
“李玉,去翊坤宫问问阿箬寝室里的行事。”皇帝终于发了话,又道:“再搜一搜阿箬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早已顶替了王钦位置的李玉连忙应声下去,不多时就带了几个翊坤宫的宫人回来,细问下去,都说阿箬品行不端,并不被重用,时常口出怨怼之词,又云娴贵妃平日倚重的,唯有惢心与移筝二人。
李玉又拿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有一件宫女的衣服并一个上了锁的漆盒,一五一十地回禀:“奴才奉命搜查阿箬的房间,找到了这件换洗的衣服,上面也有类似蜜合香的气味。奴才还在阿箬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暗格,其中就有这个漆盒,上面亦有些残余的朱砂粉末,粉末同样带着蜜合香的味道。奴才已经将锁撬开,请皇上过目。”
皇帝挥一挥手,李玉旋即上前将漆盒掀开,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银票,总不少于数千两。阿箬顿时委顿在地,脸色急剧地变得惨白。
“阿箬,你只是一个宫女,哪里来的这些银票?翊坤宫上下漫说蜜合香,连一丁点香料都不用,你身上的蜜合香又从何而来?”海兰句句凌厉,掷地有声。
“宫中若说现银倒不少,银票却极少使用,说到底也该是外面进来的。这么多银票,出自哪家票号、钱庄,何人何时兑换,这些想要查自然都能查清楚,并不急在一时。”如懿轻飘飘道,“但朱砂与阿箬都涉及蜜合香,臣妾不得不请皇上问一问高贵妃了。”
胶凝的气氛几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凌厉刺出,他隐忍片刻,缓和了气息道:“高贵妃,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高贵妃情急道:“皇上,您万万不可听信娴贵妃的一面之词!臣妾若是要害仪贵人,又何必让她住到咸福宫来呢?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臣妾岂不是第一个就要被怀疑?”她恼怒地直视着如懿,“阿箬是你的陪嫁侍女,如果她都能说谎,那你宫里又有何人可信?说不准就是你让阿箬偷了本宫的蜜合香,企图嫁祸本宫!”
如懿毫不畏惧地回视过去,声音已带冷冽:“高贵妃说翊坤宫上下都无人可信,那么一个因为弟弟而与本宫有仇的小禄子,一个为了三十两赏银就敢制作有毒的朱砂香烛的小安子,他们二人的话便可信?蜜合香是皇上钦赐,高贵妃这么容易就被人偷去?若只是香料少了也就罢了,许是一时不当心,几千两银票也随随便便被人偷去?”她顿了顿,仰头看向皇帝,“仪贵人小产,高贵妃固然被人怀疑,但最终却是在臣妾的妆奁里找到了朱砂。阿箬检举臣妾,言语不合逻辑,这两个小太监的话亦是言辞闪烁,臣妾不能不擅自揣测,这是否是有人先谋害皇嗣,再收买阿箬故意陷害臣妾。”
海兰亦直言道:“说起仪贵人迁居咸福宫,臣妾亦觉得奇怪,当日景阳宫遇蛇,纵然是惊蛰时分,可宫中是什么样的所在,怎么就偏巧叫蛇进了仪贵人的寝殿?”她看着高贵妃,字字诛心:“臣妾想起来那日去咸福宫看望仪贵人,见咸福宫的太监双喜与宫人们陪三公主玩闹,公主吵着让双喜玩儿蛇给她看。仔细思量下去,臣妾实在恐惧至极。”
高贵妃几乎气结,耳边一双明铛垂玉环玲玲作响,“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娴贵妃!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愉嫔!你们居然还敢反咬一口,说是本宫谋害皇嗣!”
“高贵妃此言差矣,本宫只是说有人陷害,并未有只言片语提及高贵妃。愉嫔向来胆子小,亦不过是将所知道的说出来让皇上定夺罢了。”如懿不卑不亢道,“高贵妃今日已经有太多事不能解释清楚,看来只好等银票的来历查清楚了,再让皇上乾纲独断。”
皇帝的眼睛只盯着如懿,有一瞬的欣慰:“如懿,你起来吧,朕会还你一个公道。”他瞥一眼李玉,声音清冷如寒冰:“将阿箬、小禄子、小安子和咸福宫太监双喜押入慎刑司,严刑审问。再去查查他们几人这几个月的行踪,看看是否有人看见他们与哪个宫里的宫人有接触。”
小禄子还想自尽,早被眼疾手快的李玉拦住了,匆匆忙忙带了下去。如懿搭着移筝的手起身,又向帝后福了一福道:“臣妾此身能得分明,再不敢多求公道。臣妾只请求皇上皇后,还玫贵人和仪贵人一个公道,更还含冤弃世的两位皇嗣一个公道。”
高贵妃哭诉不止,痴痴望着皇帝:“求皇上明查!臣妾没有做过这些事……臣妾没有……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并不看她一眼,只道:“仪贵人黄氏即日迁回景阳宫。贵妃高氏,涉嫌谋害皇嗣,禁足咸福宫,不得擅自出入,等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纵然是皇后也不能当面为高贵妃求情。她只能庆幸如今还没有阿箬等人的证词,只是嫌疑而已,否则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扣下来,高贵妃怎么可能只是禁足了事?
高贵妃终究是被拉了下去,关在咸福宫里不准出入。长春宫一殿狼藉,皇后设计不成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皇帝则是着实后怕,也心疼自己的两个孩子。
一片惴惴之中,如懿忽见嘉贵人嘴角高傲地扬起,盈然起身道:“皇上,高贵妃谋害龙胎之事做没做过只有她自己有数。只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悦道:“臣妾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实难再与高贵妃这样的人共处。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宫中养胎。”
皇帝所有的悲伤与恼怒在一瞬间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嘉贵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宫里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不敢说出来而已。”嘉贵人满面得意地笑,牵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还请皇上允准,许臣妾住在皇上养心殿后的臻祥馆,以借皇上正气驱赶阴邪,护佑龙胎。”
皇帝欢和的笑容里,自然是无不允准。嘉贵人的孩子,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前两个离去的阴霾。这样的欢欣喜悦里,更没有人会在意咸福宫里的高贵妃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仪贵人最终没来得及等到真相,她的死是在长春宫变故的三日之后,因为积郁过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残体没有完全清除,过量催产残余的红花牛膝汤让她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