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贵人忽然瘫软下来,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是不是知道谁害了我的孩子?”她抓住如懿的手臂,眼泪滚落下来,“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
如懿轻轻拨开她的手,缓缓道:“害你的人不止一个,比如有直接下手的,有间接下手的,你现在知道了只会豁出命去报仇,然后失败了一死了之,所以本宫不能说。”如懿怜悯地看着她,微微软化,“不过有一点本宫可以保证。从头至尾,本宫都没有害过你和你的孩子,信与不信,你自己做决定。想报仇,那就好好活着,别再寻死觅活。外面的人不管说了什么,不要听也不要看,太后自然会救你。”
“为什么?”
如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玫贵人沙哑的声音:“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人人都是为了自己,本宫也不例外。”如懿推开门,冷风一瞬间就冲了进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冷:“你的孩子,是个小公主,长得跟你一样漂亮。宝华殿的法师已经超度了她,来生,她一定不会降生在这个冰冷的皇宫了。”
移筝过来扶住她慢慢向外走去,刚到宫门口,身后已经渐渐传来玫贵人凄厉的哭声。如懿忽然微微一笑,这样心狠的自己,连偶尔的一丝怜悯都会拿来利用收买人心,皇后高贵妃和嘉贵人这些有执念在身的人,怎么是她的对手?
如懿没有等待太久,这一日皇帝与皇后携了六宫嫔妃往太后处请安,就看见了玫贵人的身影——她从太后的暖阁里出来,先一一见过众人,方将手中的经文交与福珈姑姑。
皇帝一时好奇,但记挂着她生下的龙胎,便冷了三分问道:“玫贵人不是在永和宫好好养病么,怎么到慈宁宫来?”
“是啊玫贵人,你这身子不好就别出来了,如果过了病气给太后可怎么好?”高贵妃平素最看不起玫贵人,还不等她开口便带着一脸厌恶道。
玫贵人低眉顺目,亦不敢流泪反驳,只是哀哀道:“嫔妾福薄,不足以保养皇嗣,所以为太后娘娘抄经祈福,以洗脱罪孽。嫔妾知道自己容颜憔悴,不便面圣,嫔妾这就告退。”
她说得这样悲戚,皇帝也不忍心,叹息道:“既然来了,就坐着陪太后说说话吧。”
玫贵人连忙谢了恩,那头儿小宫女已经在嘉贵人之后给她设了座位,她依依坐了。那头儿太后又说起仪贵人的身孕,着意安慰了怡贵人一番,便命福珈从里头端了一个垫着大红绣绒的红木漆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枚麒麟送子金锁,捧到怡贵人身前道:“《诗经》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哀家就送一枚麒麟金锁给你,希望你早日为皇上添一位阿哥才是。”
仪贵人喜不自禁,忙起身谢过。如懿看着众人高兴,也凑趣儿笑道:“太后的心意极好。早年盛京的麟趾宫便是以此为名,麟趾喻为有仁德、有才智之人。有此保佑,仪贵人的孩子必定聪明仁孝。”
皇帝闻之,亦颇喜悦,道:“娴贵妃之言甚和朕心。麒麟,含信怀义,步中规矩,彬彬然动则有容仪,更是送子的神兽。皇额娘的礼物,实在是心意独到。”
高贵妃不肯落于人后,笑着抚了抚领口的翠玉流苏佩:“太后的心意仪贵人必然是心领了。其实阿哥公主又何妨,只要母子平安,不要像玫贵人一般福薄就是了。”
玫贵人尚在此处,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高贵妃说得确实刻薄,连皇帝也不禁蹙眉,却又不好直接责怪。
太后伸手拨着手边几案上新开的簇簇迎春,唇边的微笑乍暖还凉:“高贵妃说得不错。其实能有龙胎来投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高贵妃伺候皇上多年,哪怕得一个公主也是皇上心头至宝。”
高贵妃平生最恨,莫过于旁人说她膝下空空,偏生说这句话的是太后,她也只能勉强含笑道:“太后体恤,臣妾感激不尽,必当好生侍奉皇上。”
太后这才缓缓转向了如懿,慈爱道:“永瑾这几日怎么没过来?几日不见,哀家倒着实想念他。”
如懿看太后身边的迎春金英翠萼,枝条舒曼,已带早春暖凉的气息,一如这四面八方向她投注而来的冷冽目光。她柔柔一笑,温声道:“这几日早晚寒凉,臣妾怕永瑾着了风寒,太后若是想念永瑾,臣妾午后便带他过来请安。”
太后微微一笑,“这几天确实冷热反复,哀家想见永瑾也不急在一时。永瑾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不同寻常,自然该好生照料。”她瞥一眼福珈,福珈会意端着一个同样的红木漆盘来,“这块长生玉牌是哀家请宝华殿的法师诵经七七四十九天,给四阿哥保平安用。”
如懿连忙谢恩,心想太后当众提及贵子身份,用心叵测,却也只能应承下来。不用抬头,她都能感受到上首皇后那冰冷的眼神。
“皇额娘心疼四阿哥,自然是四阿哥的福气。”皇后眉目盈盈地看着如懿,“这玉牌用的羊脂玉极为通透,宫中也难得有这样的好东西,可见皇额娘多喜欢四阿哥呢。”
太后淡淡挑眉,“皇后一向不喜奢华,哀家看这些嫔妃们所用的首饰也是银器鎏金为多。哀家赐仪贵人赤金的麒麟锁,皇后不会嫌哀家老糊涂了吧。”
皇后忙起身恭谨道:“皇额娘一片心意,儿臣怎敢这样想呢。何况仪贵人有孕,皇额娘爱护仪贵人,等同是爱护臣妾。”
太后颔首微笑:“宫中祥和平安,乃是皇后的德行所致。听说皇后为使后宫嫔妃多有子嗣,让太医院多多熬制了坐胎药每日送到各宫,也是有心了。”她转首向皇帝道:“前几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哀家命人夜观天象,祈求祥瑞。不知钦天监可将结果对皇帝说了?”
皇帝扬起几分欢悦之色,道:“钦天监说天象祥和,尤其指北天女宿星尾带小星,连续数月格外明亮,乃是指后宫女子怀有大贵之胎。儿子心里也十分安慰。”
太后笑吟吟道:“女宿星本来形如蝙蝠,主福兆、多吉。而后宫女子怀有身孕的,只有仪贵人而已。看来这一胎也的确是大福之相。”
这样说来,仪贵人更是喜不自胜,高贵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着脸不言不语。如懿瞥了一眼皇后,抢在她前头道:“仪贵人在皇上身边也许多年了,是潜邸的旧人。此番有孕,太后和皇上不如也赏个恩典给她?”
“娴贵妃倒是想到了前头,不过后宫的事儿皇上和皇后做主就是。”太后掩下惊讶,含笑道。
皇后被人截了话十分尴尬,皇帝却并未察觉,爽朗笑道:“难得娴贵妃有这样的心思和情意。那等仪贵人生育之后,无论男女,朕一定会给她嫔位,居景阳宫主位,如何?”
太后附和道:“如此甚好。哀家也希望后宫嫔妃能多有生养,为皇家开枝散叶才好。”她看了看皇后,平静道:“皇后诸事繁忙,但龙胎的事不容马虎,你可明白?”
如懿看一眼皇后,眼色微寒。一个皇后,却想在了她的后头,只会让人觉得她办事不力。看着皇后在那儿愧疚请罪,如懿渐渐换上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出了慈宁宫,免不了要与皇帝皇后有一番交谈。王钦的为人皇帝已经清楚明了,他疑心病又重,只觉得皇后有意把莲心许配给王钦就是为了探听自己的事,连带着也就厌倦了皇后。
皇帝看重皇后不假,但他终究是一个帝王,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鼾睡?
从慈宁宫回来,如懿闲来无事,便取过海兰送来的染上香气的丝线一针一针地绣起繁天春色。再一抬头,惢心已捧着刚燃好的一炉香进来,觑着左右无人道:“阿箬姑娘方才在厨房鬼鬼祟祟的,在找去岁收着的槐花蜜,说是小主前有血热的症候,要在焚香时滴入蜂蜜,可以清热润燥。阿箬姑娘本来要进来亲自服侍,奴婢告诉了移筝姐姐,移筝姐姐想法子将阿箬姑娘引出去了,奴婢这才进来问问小主的意思。”
如懿点点头,阿箬焚香是假,把自己引去仪贵人的景阳宫才是要紧。景阳宫遇蛇,仪贵人才会到了翊坤宫,如今她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仪贵人这一胎又没说一定是阿哥,高贵妃愿意操心就去操心吧,可别跟她扯上关系。
“仪贵人有孕后喜爱焚檀香,今早说起檀香虽好,但焚香后总觉得气燥体热,她又是个贪吃甜食的,各宫里为了巴结她都没少往景阳宫送甜食。阿箬这个时候去找槐花蜜,用意昭然若揭。”如懿含笑绣出一朵碧色桃花,徐徐道:“她蛰伏许久,是时候动手了。你这几日就看好了她,再和叶心多加留意,咱们翊坤宫和愉嫔的储秀宫同气连枝,从今日起不可有一样吃食送去景阳宫。真有什么情面上的礼物,请安时当着皇后的面送,且要太医院都看过才可以,免得景阳宫出了什么事儿,却往咱们头上泼脏水。”
惢心颔首,“奴婢明白,这便去储秀宫通报一声。”她想一想,又道:“只是如今仪贵人是皇上的心头肉,连太后都格外高看她些。小主若是没什么心意送过去怕也不好,反倒叫她们抓住把柄,说小主嫉妒不容。”
惢心说的倒也是个大实话。仪贵人的胎刚好在玫贵人丧女之后,虽不算什么稀奇,但对皇帝和太后都是个安慰,看重些也是难免的。如懿细细想来,遂道:“你便将那一对嵌了麒麟送子花纹的玲珑玉璧用百子千孙盒装了,明日请安时送给仪贵人。也告诉愉嫔,储秀宫以后送礼给景阳宫便以此为例。”
惢心应声下去。
如懿起身步至长窗之下,想着仪贵人这被钦天监说成大贵之胎的皇嗣,无论她去不去,这一夜惊蛰的蝮蛇都是要让仪贵人难以安寝的。而蛰伏日久的嘉贵人金玉妍,若是这次就能让她浮出水面,仪贵人这一胎也不枉了。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这一夜景阳宫的吵吵嚷嚷直到半夜未绝。翊坤宫与景阳宫离得并不近,倒是纯嫔的钟粹宫与之毗邻,不过她胆子小,也没敢过去瞧瞧。第二天一早给皇后请安时她才和众人一同得到消息,说是景阳宫遇蛇,仪贵人受了惊吓,胎气不稳。
皇帝皇后在长春宫与众妃嫔谈论此事,也暗暗心惊。如懿估摸着既然自己没过去,皇后她们也不敢真的让仪贵人的龙胎出了事,那就真得得不偿失了。
周遭妃嫔闻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皇后看仪贵人的座位空着,不免担忧道:“仪贵人身怀贵胎,此番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实在可怜。听闻蛇乃至阴至毒之物,突然间侵扰景阳宫,怕是有什么不利。”
如懿刚取了梅海棠果子要吃,听闻这话也不得不放下,忙道:“皇后娘娘的担心不无道理。俗话说,惊蛰到,蛇出洞。景阳宫靠近玄穹门,地气潮湿,若是往后再招来蛇虫鼠蚁惊扰了龙胎,可怎么得了?依臣妾所见,不如让仪贵人迁居别宫居住,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微微一愣,不意她先说出来这番话,又见皇帝诧异道:“迁居别宫?一时间要打扫宫苑出来,想来仪贵人也未必能住得惯。”
如懿不等皇后祸水东引,抢先道:“东西六宫中有些宫殿一直未有人居住,临时理出来也不便。臣妾想,仪贵人初初有孕,最好是能有人照拂。”她的目光往高贵妃脸上轻轻一扫,含笑道:“本来住在皇后娘娘处是最好不过了,然臣妾听闻二阿哥着了风寒,皇后娘娘脱不开身;臣妾这里又有大阿哥和四阿哥,无暇顾及。这说来说去,宫中也唯有高贵妃的咸福宫还算宽敞妥当。素日里仪贵人与高贵妃十分要好,住进去也便宜。”
皇帝不由得点点头,道:“娴贵妃之言也在情理之中。对了皇后,永琏是几时病了,要不要紧?”
皇后一提起亲儿,不觉满面悲灼道:“都怪臣妾疏于照顾,还请皇上允许臣妾将永琏从阿哥所接回,便于臣妾亲自照顾。等永琏痊愈之后,臣妾再送他回阿哥所。至于仪贵人……”皇后看向如懿和高贵妃,幽幽一叹:“本来将她托付给高贵妃是好的,只是臣妾想着最好还是由一位生养过的嫔妃照料……”
皇后的话也合情合理,皇帝一时间亦不好拒绝。高贵妃却被那一句“生养过的嫔妃”刺了心,竟也未留意皇后身边素心给她使的眼色,只顾着忿忿不平。
如懿淡淡一笑,抬手正一正发髻间一枚将要垂落的攒心嵌珠绢花,柔声道:“皇后娘娘若是属意于生养过的姐妹们,那便只剩下纯嫔的钟粹宫,只是那里地界儿小,偏殿里还住着婉答应,一时皇上去看望仪贵人,住着怕要打紧。”她看向高贵妃,“钦天监都说仪贵人这一胎大贵,合该借一借咸福宫的好口彩,咸福意为福气汇聚,仪贵人住在那儿定能遇难呈祥,添福添子。”
皇帝微一沉吟:“那么……高贵妃,朕只得让仪贵人去你的咸福宫暂住了,朕看望仪贵人也便利些。”
这话言外之意就是留住了仪贵人,等同于留住了皇帝。高贵妃知道能多多得见天颜,当下更顾不得皇后的脸色,便道:“臣妾回去便把正殿的两间西暖阁打扫出来供仪贵人居住,皇上放心,臣妾会好好照顾仪贵人和龙胎的。”
事已至此,皇后只得含笑道:“如今宫中数高贵妃最为年长,有她照料仪贵人,臣妾很放心。皇上最喜爱高贵妃和仪贵人,她们住在一起,皇上去看望倒也更方便了。”
仪贵人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海兰陪同如懿回到了翊坤宫,一壁吩咐了宫人出去守着,一壁脱下披风,道:“姐姐为何举荐高贵妃照顾仪贵人?皇上本就重视仪贵人这一胎,若是她在咸福宫,岂不是……”
如懿亲自倒了一盏菊花茶递给海兰,笑盈盈道:“人家摆明了设给我的圈套,我为什么要主动钻进去?高贵妃眼前是要得宠,可万一仪贵人这一胎有什么不妥,高贵妃承担得起这个罪过么?”
海兰想了一想,又道:“话虽如此……可皇后既然说起了生养过的妃嫔,姐姐何不送个顺水人情给纯嫔?”
如懿摇摇头,微微叹口气:“纯嫔不傻,明知道仪贵人是个麻烦,我若真得这样做,咱们跟纯嫔的交情也算完了。纯嫔最是胆小怕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钟粹宫,她根本应付不过来。到时候,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海兰喝了一口茶,亦叹道:“姐姐睿智,眼见着是有人不想让仪贵人这一胎生下来。昨儿虽是惊蛰,但宫中是什么地方,何况是仪贵人有孕,人人重视,怎会突然有毒蛇出现?又怎么那样巧,仪贵人除了受些惊吓,一点儿也没伤着?”
如懿看海兰心中明了,便把阿箬的事说了十之五六,又道:“景阳宫遇蛇只是第一步,她们必有后招。海兰,昨晚惢心应当对你说了许多,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万事小心。”
海兰紧紧握住如懿的手,点头道:“姐姐怎样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样相待。”宫苑重重如深海悬冰,有彼此,亦多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